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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1003:宰相李沆为什么不听建议?

2024-03-20 20:00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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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月28日,得到创始人罗振宇的最新文史类节目《文明之旅》正式上线,同步入驻澎湃号·湃客,将在每周三晚间8点发布节目完整文字稿。《文明之旅》节目将从公元1000年起步,每周讲述历史上的一年,持续20年;立足中国,关注人类文明的交互碰撞;回到历史现场,寻找有温度的答案;同时帮您读懂过去,看清未来。今晚,将为您带来第四集。

温馨提示:您可以在澎湃新闻App内点击稿件右上方耳机图标收听全文。

楔子

你好。这里是《文明之旅》节目。欢迎你,穿越到公元1003年。

今年,在中国是大宋咸平六年,宋真宗在位。

​读完这一年的宋朝史料,我有一个感受:如果历史背后真有一位操控者,你真不知道,他到底是一个喜欢躲猫猫的小孩,还是一位深谋远虑的老人。至少在1003年这一年,这两种性格都有所体现。

比如你看西北方向:宋朝把灵州丢给了西夏之后,非常紧张,在今天宁夏固原、甘肃庆阳一带设置新的防线。就怕西夏的李继迁打过来。但是没想到,李继迁不仅没有打,而且去打更西边的吐蕃部落了,而且过程中就死了。

但是,宋朝这边并不知道,所以还在严防死守。你说,这是不是历史在躲猫猫?

但也是在这一年,李继迁的孙子李元昊出生了。当时谁都没想到,就是这个小家伙在30多年后,创立了西夏帝国,给宋朝、辽朝都带来了天大的麻烦。历史的下一手布局,就在今年开始了。你说,历史是不是一位深谋远虑的老人?

再来看正北方向:宋、辽双方军队在望都,就是今天保定的西南那个地方,打了一仗。宋朝输了。宋朝当时收到的消息是,将领王继忠战死。这个王继忠,不是一般人,从小就跟着宋真宗,算是皇帝的自己人,所以真宗皇帝非常悲伤,还追赠了他一个很高的官衔。

但其实呢,王继忠并没有死,是被辽军俘虏了。你说,这是不是在躲猫猫?但是,王继忠的故事并没有完。到明年的澶渊之战期间,他会借着跟真宗之间的这层亲密关系,成为宋、辽两国之间和谈的关键人物。你说,历史是不是又在对未来布局?

想想我们今天,现实给我们的每一个信号,都有可能是虚晃一枪,也都有可能饱含深意。

好,具体到公元1003年,我们说一个什么话题呢?

咱们今天来说一个人吧:当朝宰相李沆。

本来,这个阶段的大宋朝廷上有三个宰相。但是,去年向敏中罢相;这一年的九月,吕蒙正也因为年老多病罢相。所以,1003年的九月份之后的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宰相只剩下李沆一个人。而明年,也就是1004年,李沆就去世了。再不说李沆这个人,咱们就没机会说了。

当然,重要的不只是这个人,而是在他的身上,有一种很罕见的政治主张。在整个中国历史上,也算是灵光一现。而李沆一死,就很少再有人大胆地、公开地、透彻地把这个主张讲出来了。所以,今年,咱们必须说说李沆。

是什么惊世骇俗的主张呢?带着这个问题,让咱们一起穿越回公元1003年。

李沆为什么是“圣相”?

我们先简单介绍一下李沆这个人吧。他是洺州肥乡人,也就是今天的河北邯郸人。

980年,宋太宗的时候,他中了进士。然后在官场上一路顺风,当到了参知政事,也就是副宰相。这个过程中,宋太宗当然一直在侧面观察,觉得这人不错,995年,给他派了一个重要的任务,去当太子,也就是后来的宋真宗赵恒的老师。

在皇权时代,给太子派师傅,是一个非常重大的任命。

你就想一个今天的人:自己交的朋友可以三教九流,但是再看看身边的这些朋友,有几个你是愿意让你的孩子受到他的全面影响的?你会发现,没有几个。皇家为太子选师傅,也是这么难。所以,李沆这项任命,意味着他受到了宋太宗比较全面的认可。

而且,这也就基本上算是给他预定了一个宰相职务。等太子当了皇帝,满朝文武都不太熟,不用自己的师傅当宰相,还能是谁呢?对。李沆后来就是走了这条路,真宗即位后,他当了6年的宰相,一直到他58岁,也就是明年1004年七月去世。

李沆的履历我们说完了,但是我猜,你对这个名字应该还是不太熟。那如果我要告诉你,李沆在历史有一个称呼,叫“圣相”,圣贤的“圣”,你可能就更奇怪了。

在中国,称得上“圣”的人,那肯定在本行里的成就是登峰造极的。比如“文圣”孔子、“兵圣”孙武、“书圣”王羲之、“诗圣”杜甫、“画圣”吴道子。“武圣”是谁?这个有争议。有人说是姜子牙,有人说是关羽,有人说是岳飞,但是不管怎么说,都是响当当的名人吧?

那我们再来看这个“圣相”李沆,如果不是专业研究者或者宋史爱好者,可能连他的名字都没有听过。按说,中国古代的名相多了去了:西汉的萧何、陈平,三国的诸葛亮,前秦的王猛,唐朝的房玄龄、杜如晦、姚崇、宋璟,宋代,前有赵普,后有范仲淹、王安石、司马光,哪个不比李沆名气大?怎么轮得到他来当这个“圣相”呢?

那是不是因为他是宰相,被同代人的的马屁精吹捧呢?

也不是。第一个给出这个名号的人叫王旦。他做过李沆的副手,后来又做了十多年宰相。作为前同事,王旦一开始对李沆的一些政治见解很不以为然,但是时间越久,他就发现李沆越高明,所以他慨叹说,李沆真是一个圣人,朝廷内外也就开始尊称李沆为“圣相”了。

请注意,这件事发生在李沆去世很多年以后,基本所以不存在拍马屁的问题。

如果你觉得同代人的评价难免言过其实,那就再看一位:600多年后的大思想家王夫之在这本《宋论》里,对李沆的评价也是高得吓人。他说,李沆的见识远超唐宋时期的姚崇、陆贽、司马光等名相。

看起来,这位李沆确实是“有点东西”。

可是你要是看史料,这位李沆做的事儿,也不过就是一些什么为政清廉,直言敢谏之类的事:拿着儒家的道德原则,跟自己过不去,跟皇帝不见外。

比如,真宗想封后宫里的刘氏为贵妃,就在一个晚上,派人拿着自己的手诏去找李沆,希望得到他的支持,但李沆看过之后,直接当着使者的面,把皇帝写的这张条子放在蜡烛上给烧了,一边烧一边让使者给真宗带话:“就说我李沆不同意。”

看起来有点胆大包天,但李沆毕竟是真宗的老师,说话做事稍微横一点,好像也正常。这么说吧:这类事不管李沆做过多少,和前朝的魏征比,跟同时代的寇准比,跟稍晚的范仲淹比,也没有什么独特之处。光靠这类事情,李沆是绝对担不起“圣相”这两个字的。

关于李沆的史料其实并不多,通盘看下来,我自己感觉:真正特别的,只有一条言论。这条特别重要,我得给你念一下原文:“居重位实无补,惟中外所陈利害,一切报罢之,此少以报国尔。”我当这个宰相啊,位置很重要,我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功劳,我唯一值得一提的贡献是:朝廷内外大大小小的官员提的建议,兴利除害的那些建议,我是一概置之不理啊。

你没听错,李沆就是这个意思:所有的政策建议,一概不理。这是我最重要的功劳。

什么话嘛!你又不是公园里随便一个倔老头,你是宰相哎!作为一名高级领导者,你听听大家的意见,这不是基本素质吗?“兼听则明,偏听则暗”这是魏征的名言,这话你总该听说过吧?

我们这期节目就是要解解这个谜:李沆为什么这么说?这背后的道理又是什么?

李沆这句话之所以重要,也之所以骇人听闻,是因为它触及到了中国传统政治制度设计的一项关键原则:有权力的人,必须要听取意见、建议,尤其是批评性的建议。

道理似乎也很简单:你有权力,你就可能胡作非为,那么,来自四面八方的建议就是权力的刹车片和解毒剂。

我们上中学的时候学过一篇课文,《战国策》里的,叫《邹忌讽齐王纳谏》。说有一个叫邹忌的人,老关心自己和另外一个徐公谁更美,就问自己的老婆,问自己的小妾,问自家的客人。大家都说,你美,你最美。

结果他后来真的见到了徐公,一看,自己远远不如徐公,于是就有了一个心得:夸我的,都是有求于我的,都是假的。骂我的,才是真对我好的。

然后他就把这个心得对齐王说了。齐王一听,对!有道理!就下命令说:你能当面指出我的过失的,受上赏!书面讲的,受中赏!在外面当众批评我,被我听到的,也有赏!然后据说齐国的政治就搞好了。

这个故事在中国太深入人心了。

中国古代的政治中,真就按照这个道德原则,设计了一个“谏官”制度,就是专门设了一个给君主提意见的职位。这个制度从周朝开始就有,演化到后来。这背后是有一套假设的:假设只要有人狠狠地看住有权者,不用你说话负责任,只要你说话有态度,那就一定能换来一个政治上月白风清的结果。

有人说:你看这个“圣人”的“聖”字(繁体字里),不是有个“耳”吗?圣人之所以是圣人,他就得听着。

唐太宗和魏征,更是靠这套逻辑合演了一幕政治大戏。太宗犯点儿错,魏征批评两句,太宗说“我改”,然后两个人一扭脸看史官,“记下来啊!”一个直言敢谏,一个虚心纳谏,一个千古名臣,一个千古名君,那真是一段相互成就的政治佳话啊。

但是,这套假设对吗?历史上很少有人怀疑。

直到我们今天讲的宋朝宰相李沆,突然冷不丁来了一句:不要给我提建议,提了我也不听。就和银行里贴的防诈骗告示一样,要求大家:“不听、不看、不转账。”关键是,他还把这个当成自己做宰相、报效国家的唯一功劳。

匪夷所思吧?那这背后,有没有点儿什么道理呢?

为什么不要听“建议”?

那李沆为什么不愿听建议呢?我们先听李沆自己的理由。他讲了两个理由:

第一个,他说:“那些刚刚考上进士的人,连怎么坐、怎么站、怎么行礼这种简单的事都做不好,见了面就大谈自己的功劳,自己的理想,希望我提拔他。什么治理国家,根本没法聊!我如果听他们胡咧咧,按照现在流行的说法叫笼络人心。哎,不好意思,老夫我做不到。”

第二个理由,他说:“国家的制度,已经创建好了。我要是按照那些提意见的人的想法去做某一件事,那就会损害很多人的利益。那些小人为了往上爬,瞎提意见,根本没考虑到残害老百姓的事。”

李沆给的理由就这两条。一条是,他们不行,提什么意见?一条是,现在就挺好的,提什么意见?

这,是不是听着有一些傲慢、霸道?

但是,过了600多年后,王夫之在《宋论》里,花了很大的篇幅给李沆做补充,他分类归纳了七种提意见的情况,具体的我们就不展开了,总之,他的结论就是:不管提什么建议,不管水平是高是低,不管初衷是好是坏,“凡是给当政者提意见的,说这个好那个坏的,没有一句话值得听。”

哎,这话说得就那么绝对!这话,要不是白纸黑字印在王夫之的书里,我们还以为出自哪个法外狂徒呢。

推荐一篇文章吧:中国社科院的林鹄老师的文章:《变法、党争与士大夫政治》,就详细介绍了王夫之的这套政治理论。

看完这篇文章之后,你会发现:王夫之有他的道理。

其实,如果抽身出来冷静想想,其实这也符合我们的常识。你想,对一个有权力的人提建议,背后往往都是有自己的目的的。

比如,末代皇帝溥仪有本回忆录叫《我的前半生》。他在这书里就说:他退位以后,表面上,身边所有人都在关心他,今天一个主意,明天一个奏折地给他提建议。但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算盘。

有些人主张一切照旧,因为只有这样,这些人的利益才能保证。比如说前内务府大臣绍英,就还是可以“总管内务府”,这里头多少有油水的;他自己的生父醇亲王载沣,就可以照旧每年领42480两银子的俸禄。

也有人主张留洋、出国,但是主张的去向又不一样:去过日本的罗振玉主张他去日本,当过驻欧洲公使的黄诰主张他到欧洲。但在溥仪看来,他们都是有图谋的:在他熟悉的地方,中国的前任皇帝在他手里,自己的身价也就高了嘛。就连下面一些小喽啰,也在打类似的主意。

溥仪的六叔载洵有个门客叫吴锡宝,写了个折子,一直劝溥仪用法律和法学家,说怎么怎么符合时代潮流。那原因是什么呢?因为这个人自己是个律师。

你看看,下面人给你拍马屁,固然要警惕,但那毕竟是把动机摆在台面上的。而如果反过来,是提建议,那就更要小心,因为那往往是利益经过包装之后的样子。

你可能会说,提建议的人也不见得个个都如此不堪吧?总有那些忠臣义士,完全没有私心的吧?或者,即使有私心,建议本身还是好的吧?

那好,咱们就来设想一种极端情况:有人对我提建议,他的动机绝对善意,建议也绝对正确,那请问有没有用呢?

我们身边这样的例子其实不少:比如有人告诉我,为了你好,你应该每天跑步十公里;你别熬夜了,应该早休息;你别刷视频、打游戏了,应该多读书;你少吃点荤腥和主食,应该多吃点蔬菜。

我当然知道他是好意,而且说的都对,但是,那又怎么样呢?

辩论高手黄执中讲过一句话:“你眼里的问题,其实是别人的解决方案。”

比如,一个小孩因为打游戏,耽误了学习。我们建议他以后别打了?只要深究一层,我们就会想到:他为什么打游戏呢?可能是因为他在现实生活中充满了挫败感,他在游戏中才能找到尊严感。所以,直接劝告他别打游戏,这不是解决了他的问题,这是拿掉了他的问题的解决方案。

中国古代政治也是一样。如果一个基层官员看见了大量不合理想象,那是要求皇帝把这些现象去掉就行的吗?比如,我要是生在明代,我可能会觉得,太监出宫替皇上到处搞银子不合理,锦衣卫不合理,东厂、西厂不合理,但是,我喊破了喉咙,皇帝也不会取消这些机构。

道理很简单,皇帝有自己要解决的问题。那些问题,在没有替代的解决方案之前,我认为不合理的这些现象是不会消失的。

你看,身在局中的人都知道,世界是一个网络,牵一发而动全身,靠改动一两个点,是无法优化整个网络的。更进一步地说,胡乱地改动现状,带来的可能是更悲剧的结果。将来我们《文明之旅》节目讲到庆历新政和王安石变法的时候,还会再触及这个话题。

总之,不在我的局中,给我提建议,即使是出于好心,即使说得都对,我通常也只能是礼貌地笑一笑。

过去,我们经常把言论分成:真实的,还是虚假的?正确的,还是错误的?善意的,还是恶意的?等等。但是你有没有意识到,还可以有一种分类:这个言论是指向自己的,还是指向他人的?

指向自己的言论,比如陈述自己的信息、观点、诉求,争取自己的利益,捍卫自己的立场,这些言论,只要不违法,都是社会的财富。

而指向他人的言论,就是告诉别人应该怎么做事,这种言论的价值就非常可疑了。

比如,你是一家公司的董事长,如果你在大会上说,我希望大家伙儿畅所欲言,那请问你希望大家讲什么?讲各自部门的发展策略,为自己部门的兄弟,包括为自己争取利益,这肯定都是你应该听、也愿意听的内容。因为,这些都是指向他自己的言论。有些话,你可能听了也未必同意,但这都是你需要掌握的信息。

但是,如果一开会,所有人都站出来,要指导总公司怎么发展,这个说关键是要把食堂抓好,这样大家才能有士气;那个说咱们现在产品不行,要不咱们干直播带货吧?鸡一嘴鸭一嘴,你是不是要抓狂?

有一个关于华为的传说:说有个新员工,刚进公司,就洋洋洒洒,给老板任正非上了一封万言书,里面就提了很多关于企业发展战略的建议。任正非批示:“此人如果有精神病,建议送医院治疗;如果没病,建议辞退。”

我估计你听到这个故事不以为然,人家不就是提个建议嘛,不至于吧,也是为了企业好嘛。但真当过老板的人,闻听此言,恐怕会心有戚戚焉:不在老板的位置上,不承担那个责任,看不到他的全局,就不可能提得出来靠谱的建议。

对,这就是李沆那段话的意思:不在我的局中的人,不要给我提建议,因为没有价值。

那下一个问题又来了:如果不听建议,那掌权的人还怎么决策呢?一个国家的治理还怎么优化和进步呢?

接下来,我们就来听听王夫之提出来的方案是什么?

王夫之有什么解决方案?

什么建议都不听,那一个国家还怎么变革,怎么进步呢?

王夫之给了一套解决方案,一共是四句话:“创制听之前王,修举听之百执,斟酌听之长吏,从违听之编氓。”

展开解释一下:

第一句:“创制听之前王”。这个“前王”指的是开国之君。当年先祖创业的时候,面对的情况是最复杂的,解决问题的条件是最充分的,所以,他们制定的制度框架有非常大的合理性,不要去动。

第二句话:“修举听之百执”。百执,就是各个垂直领域的专业干部。政策要不要调整?项目要不要举行?听他们的。言下之意,不要听外行的。郭德纲不是讲过这么一个段子吗?“比如我和火箭科学家说,你那火箭不行,燃料不好,我认为得烧柴,最好是烧煤,还得是精选煤,水洗煤不行。如果那科学家拿正眼看我一眼,那他就输了。”这是一种尊重专业的精神。

第三句话:“斟酌听之长吏”。斟酌,就是执行政策的具体分寸,多一点,还是少一点,轻一点还是重一点,要听谁的?地方长官和部门首脑的,这叫“长吏”。

确实,基层的情况千差万别,要是不给基层官员这种斟酌的弹性,他们什么也干不成。

前段时间,我看有个基层的村官,在网上分享工作经历。他说,我们这村子里村民爱赌博,本来家家穷得叮当响,一年也挣不了几个钱,玩几把牌就输光。去劝吧,是不听的;去抓吧,要是在红白事那些场合上去抓,很容易引发冲突。那怎么办呢?

我们就组织大家跳广场舞,定期举办广场舞大赛,请音乐学院的教授来当评委,还弄了个排行榜。就这样消耗村民精力,参加赌博的人就少了。但是这事,如果你要让一个外面的人来看,一定会说,这个地方的干部强制老百姓参加文化活动,这是搞面子工程。他们哪知道,我们的真实目的是不让村民赌博。

你看,有时候政策执行的那个分寸、那个劲道儿,还真的只能让最接近老百姓的官员去拿捏。不是身在局中的人,很难插得上嘴。

好,还有第四句话:“从违听之编氓(méng)”,编氓,就是编户齐民组织起来的老百姓。当时,老百姓只有被管的份儿,但是他们其实也有发言权,这个发言不是说话,而是用行动来投票。所谓“从违”,就是指老百姓是配合还是不配合。如果政策不合理,你放心,老百姓自然有办法钻空子、找漏洞、非暴力不合作,或者干脆走人,这个政策也是搞不下去。

你看,有了这么四句话,王夫之勾勒了一个完整的政策调整逻辑。1,大的制度框架,听开国之君的。2,政策该修该补,项目该干该停,听专业官员的。3,分寸该多该少,力度该松该紧,听地方干部的。4,配合还是不配合,愿意还是不愿意,最后看老百姓的反应。

王夫之设计的这套方案,有点像某种机械结构:先有一个稳定的框架,再有一些粗调的旋钮,还有一些精细调节的旋钮,一层一层地,让整个社会治理体系,既有稳定性,也能随机应变。

这套方案的核心逻辑是:特定的人以特定的方式主持特定环节的运行和变革。这当然就包含了一句潜台词:请不要脱离自己的本位操别人的心。

你看,这里面是不是并不需要专门给别人提建议的人?

在这四句话里面,我们作为现代人,可能最听不惯的就是第一句:“创制听之前王”。

凭什么?开国之君可能已经死了好几百年了,还把他的话当金科玉律,这不是用死人绑架活人吗?

这个问题非常复杂,不能用我们现代人的角度去看。在古代,社会环境的变化缓慢。开国之君创制的制度框架确实有很强的适应性。

这里我只强调一点:当最高权力只在一个家族内部传承的时候,一代不如一代是大概率现象。

这个得认。用进化论里的一个概念来说,这叫“回归平均”。这是达尔文的表弟高尔顿发现的现象:父亲的身高如果大于平均值,儿子的身高大概率就会比父亲矮;反之,儿子的身高大概率就会比父亲高。其他,像智商、精力、体能,这些人体指标都差不多。

第一代创业君主,应该在各个方面的能力上都远超常人,但是,后代的能力回归平均就是必然的事,不可能代代都是天降猛男,这是个硬约束。

我们就看宋朝,宋太祖宋太宗那都不是一般人。太祖就不说了,宋太宗这个人,仅仅勤奋这一条,后来的子孙根本就比不了。

唐朝的时候,皇帝本来是五天一上朝。安史之乱后,国家事情多,皇帝也是干一天休一天。但是宋太宗可是一天都不休息。在位21年,天天如此,一直到去世当天,他还召见大臣议事。他管事儿细到什么程度呢?

自己能管得到的案件,自己亲自判决。比如开封府的案子,他留下的记录,是一天判好几百件。有臣子劝他,你这也太辛苦了。宋太宗说什么?他说:我一点也不觉得累啊,就是在那坐一会儿嘛,就把活儿干了呀。

你说这是什么精力?到了宋真宗的时候,刚开始还能坚持每天上朝,后来渐渐地就不行了,开始隔三差五给自己放假。真不是懒,就是常人的精力受不了。

这就要说到历史上的一个“名场面”了。话说汉代初年的丞相先是萧何,然后是曹参。汉惠帝觉得,我这丞相曹参天天只会喝酒,不思进取,你能改改吗?曹参就反问他,你的能力比得过你爹刘邦吗?比不过。那我曹参比得过萧何吗?比不过。

咱们比不过,那还瞎折腾什么,老老实实“循规蹈矩”,也就是按照开国制度办事不就完了嘛。这就是那个成语“萧规曹随”的来历。

所以,古人动不动就讲“祖宗之法”,讲“遵祖制”,这不是什么保守反动,这是一种非常现实的、可行的政治策略啊。

今天我们这期节目,不讲历史故事,而是通过李沆的一段话,在反复玩味一种观念。

其中最核心的就是两条:第一,不要听不相干的人的建议,动不动就兴利除弊,搞什么变革。那为啥呢?这就是第二条了:先王创立的制度,挺好的,能不动就千万别动。

那这是一种什么样的观念呢?放在全世界的思想谱系里,我们知道,这就是所谓的“保守主义”传统。

为什么要在这一期讲这个?因为即使在中国古代,像李沆和王夫之,把这套观念表达得如此明确、完整的人,其实也很少。今年是1003年,明年,李沆就要过世了。我们得抓住这电光石火的瞬间,捕捉中国思想史上这难得的只言片语。

那好,接下来我们就追问一下:保守主义,到底是在说什么?

保守主义到底在说什么?

保守主义这个词,怎么听都像是一个贬义词。

这没办法。过去200年的中国人,时代主题虽然各不相同,但是思想底色都一样,都是主张变革,反对保守,都是觉得现状要改造,明天更美好,都是“天下大势,浩浩汤汤,顺之者昌,逆之者亡”。所以当我们听到“保守主义”的这一套观念的时候,难免会觉得是奇谈怪论,匪夷所思。

我们今天这期节目,就试着花一点点时间,来理解一下“保守主义”到底在说什么。理解之后,我们再做决定,要不要同意它。

保守主义的出发点是什么?是抱着传统、现状和老祖宗的话不撒手吗?是老古董吗?

不是。保守主义的出发点是“不信任”,对人类理性能力的根深蒂固的不信任。

这是学习思想史的一个小窍门:咱们先别看一个思想家在主张什么,而要先看他反对什么、恐惧什么、甚至是厌恶什么。找到他的反面,再猛回头,看到他那一脸的气愤、恐惧和厌恶,你才能豁然开朗,知道他为什么有那些主张。

理解保守主义也一样,先看他们的反面:

他们觉得,一个人运用纯粹的理性思考和概念推演,就能得出一个改造世界的方案,那这个人也太狂妄了,他的结论也一定是一个乌托邦。人类社会可不是一台机器,哪里坏了修哪里;人类社会是一个非常复杂的有机体,没有任何人的智慧可以洞察它运行的全部规律。局外人,能看得到一项变革带来的好处,但是往往看不到隐藏的代价。

我举一个非常非常小的例子。假如一个见习编剧,正在看一个剧本,突然冒出来一个新想法,我在故事里加进一只猫的角色。这个主意听上去怎么样?好像还挺靠谱的,只不过多了一只猫,猫又不要片酬,而且戏里有宠物,肯定招现在的年轻人喜欢啊。

但我得跟你说,这个编剧一定没看过一本书,叫《美剧编剧入行手册》,这本书就提到一个细节,千万不要写婴儿戏和宠物戏。为什么不能写?因为孩子和宠物非常难配合,拍摄现场搞不定,没准就要加班,片子的成本和复杂度就会上去。所以,别看只是给剧本增加一个看上去讨喜的角色,隐藏的代价却是巨大的。

你看看,就这么个小事,你不在局中,你就不理解一个变动带来的潜在的代价。所以,中国人有一句老话:“利不百,不变法”。没有一百倍的好处,都不要尝试做变革。按说有一倍好处不就可以搞变革吗?不,还要留下99倍的好处,来对冲那些不可知的、潜在的风险和代价。要对人类理性的缺陷做充分的估计啊。

对,这就是保守主义的根本出发点:不相信人类理性。

这下,你可能就更能理解李沆为什么说,我不听那些兴利除弊的政策建议了,“惟中外所陈利害,一切报罢之”。这和西方的保守主义传统是一样的。英美保守主义的奠基者埃德蒙 · 伯克反对法国大革命,他不是反对“自由平等博爱”的口号,他是不相信举着这个口号的人就能改造出一个更好的社会。

好了,说到这儿,保守主义者还没有说完,他们要求谨慎变革,并不是不让变革。那他们怎么变革呢?

这是一个非常开脑洞的思路。

保守主义主张,把所有利益相关者都请到会议室里来,大家都参加投票,一起来做决定。但重点来了,谁是利益相关者?可不只是我们这些活着的人。保守主义者说,在我们这代人之前,这个世界就已经有了。

在我们这代人之后,世界还要继续存在。那这个世界什么样,当然就不能只由我们活着的人说了算。死去的人,未来的人,都有份,都要发言。

这就是埃德蒙 · 伯克那句名言了——

这本书《评法国革命》里的:“国家不仅是活着的人之间的合伙关系,而且也是活着的人、已死的人和将出生的人之间的合伙关系。”

那既然是合伙关系,就得让他们说话,让他们参与决策。

政治保守主义者,就是我们祖先的代言人,不管我们想干什么,他们在牌桌上都会喊,“别光看见好处,多考虑一点代价”。

财政保守主义者,就是我们子孙的代言人,不管我们想干什么,他们在牌桌上都会喊,“不许吃干扒净,要给子孙留一点”。

英国保守主义思想家切斯特顿,还有一句话讲得更透彻,他说,什么是传统?“传统就是亡者的民主”。尊重传统,本质上不是不变革,而是让死去的亡者参与到我们的决策过程中。

这样的决策过程,才是一个思虑周全的过程。经过这样过程的行动,才是负责任的、谨慎的变革行动。

你可能会说,死了的祖先又不会说话,他们怎么参与决策呢?他们不用说话。举个简单的例子,你自己一个人在房间里的做事方式,和父母在旁边的做事方式会一样吗?即使父母什么都不说,你也会正经得多,对吧?只要我们意识到祖先在这个会议室里,他们即使什么也不说,他们也在参与。

就像宋代史学家范祖禹说的,(我们现在是在1003年,他要到将近40年后才出生,他也是《资治通鉴》的编纂者之一),他跟当时的皇帝宋哲宗说:“一言一动如祖宗临之在上,质之在旁,则可以长享天下之奉而不失矣。”你干每件事的时候,就想着祖先就坐在旁边,他们经常可能问问你做这件事的理由,你只要怀着这个念头,天下就坏不到哪里去。

哎,明白这个道理,我们可能就能更深刻地理解古人为什么不厌其烦地要讲“遵祖制”的原因了。

说到现在,不管你是不是认同保守主义,你至少理解了一件事:保守主义者并不狭隘,不是只看得见过去。不,他们其实穿透了过去、现在和未来,提供了一种更广阔的视野。

我们今天这期节目有点抽象,从李沆的一句话开始,拉拉杂杂地说了这么多。我知道,即使我做了这么多解释,那句话听起来还是很刺耳。“惟中外所陈利害,一切报罢之”,你怎么就那么横呢?

正好我手边有一本书,金纲先生,我很喜欢的一位民间思想者写的《大宋帝国三百年》,其中也提到了李沆这句话。他说,理解李沆这句话,需要三样东西:

“需要有一点对大宋创始人太祖太宗,在五代以来经验形态下点滴立法的温情体认。”开国君主创建制度的深意,我们真的全盘了解了吗?

“还需要有一点对士大夫阶层好大喜功、躁竞求名弱点的审视”。急着提意见、搞改革的人,真的想好了吗?

“更需要有一点对史上‘无为而治’之圣贤理念和现代保守主义政治哲学的思想领悟力。”中国古代圣贤和西方保守主义的逆耳忠言,会不会也有一些道理呢?

好,说回到公元1003年。

李沆现在还是宰相。但是到明年,1004年的七月,有“圣相”之称的李沆就要去世了。

李沆一死,这种中国风格的古典保守主义的政治风气就渐渐消失了。从要变革,发展到大家争相提意见,再发展到因为意见不同而搞党争,大宋朝的政治风格即将发生了重大的变化。未来两年多的《文明之旅》节目,我们会不断触碰到这个话题。

今年,我们提前目送李沆的离开。让我们记住中国古典保守主义的这个倔强的背影。

明年,1004年,宋辽之间的终极大决战就要展开,下一集《文明之旅》节目,我们就要把目光集中到刀光剑影的战场上了。下期见!

参考文献:

史料

(宋)李焘撰:《续资治通鉴长编》,中华书局,2004年。

(元)脱脱等撰:《宋史》,中华书局,1985年。

(汉)司马迁撰,(南朝宋)裴骃集解:《史记》,中华书局,1982年。

(汉)班固著,(唐)颜师古注:《汉书》,中华书局,1962年。

(后晋)刘昫等撰:《旧唐书》,中华书局,1975年。

(宋)欧阳修、宋祁等撰:《新唐书》,中华书局,1975年。

(唐)白居易撰,顾学颉点校:《白居易集》,中华书局,1979年。

(清)王夫之著,舒士彦点校:《宋论》,中华书局,1964年。

(清)徐松辑:《宋会要辑稿》,中华书局,1957年。

(清)张英、张廷玉著,车其磊等注译:《父子宰相家训》,团结出版社,2019年。

专著、论文:

朱师辙著:《商君书解诂定本》,古籍出版社,1956年。

郭人民著,孙顺霖补正:《战国策校注系年补正》,中州古籍出版社,2020年。

爱新觉罗·溥仪:《我的前半生》,群众出版社,1964年。

王瑞来著:《宰相故事:士大夫政治下的权力场》,中华书局,2010年。

黄继伟编著:《华为工作法》,浙江人民出版社,2019年。

[英]埃德蒙·伯克著,林镶华导读,任建国注释:《评法国革命》,上海译文出版社,2022年。

[英]埃伦·桑德勒著,洪帆译:《美剧编剧入行手册》,中国友谊出版公司,2023年。

林鹄:《变法、党争与士大夫政治——王夫之的政治理论》,《湖北社会科学》2023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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