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1死7伤女司机被鉴定“案发时意识丧失”，遭质疑后正重新鉴定

徐州马某男驾驶的车辆驶入非机动车道致1死7伤——2023年8月发生在江苏省徐州市区的这起交通肇事案，曾引起社会关注。

事发现场。

马某男被认定负事故全部责任，案件的后续调查，却出人意料。

马某男称，案发时，自己脑袋突然“嗡”的一声，然后一片空白，丧失了意识。一名目击者称，看到马某男案发前“双手和头都趴在方向盘上”。

事发现场，肇事女子趴在驾驶室中控上。

尽管精神检查未发现异常，马某男最终被司法鉴定为案发时处于意识丧失状态，辨认、控制能力丧失，评定为作案时无刑事责任能力。

死伤者家属质疑，前述司法鉴定，对马某男所称的曾跳绳晕倒后检查、多年偏头疼缺乏证据，以及未提及马某男现场穿白色“拖鞋”，撞人后又加速等。“这种鉴定意见是错误的，应予以推翻。”

经死伤者方面申请，警方已另行委托司法鉴定机构，目前正进行重新鉴定。3月22日，受害者亲属告诉澎湃新闻，接到警察电话称，周三（20日）已带马某男去北京进行鉴定，结果出来还需要一些时间。

2024年3月19日，马某男拒绝了澎湃新闻的采访。死者家属向澎湃新闻表示，他们“只想要一个能让人信服的事实”，以告慰亡者。

肇事车驶入非机动车道撞了5辆电动自行车

2023年8月2日19时10分，一辆绿色宝马MINI汽车从徐州市和平路左转进苏堤路，由北向南行驶。沿左侧车道行驶几十米后，小汽车穿过右侧车道，驶入非机动车道，该过程车速较慢。

不久后宝马MINI右侧刮蹭路牙石，随后开始加速，很快撞上第一辆电动车……

接下来，宝马MINI速度越来越快，前后共碰撞5辆电动自行车，撞上路口安全岛上的信号灯路杆才停下来。

后来的事故认定书显示，该事故致1死7伤。其中，死者乘坐的电动车，在被碰失控后，撞上了一辆公交车。

当时的一则现场视频显示，穿蓝色工装的女子躺着一动不动，脑袋旁地上有血。同穿蓝色工装的一名男子站在旁边，边痛哭边打电话催促救援。一名脸部有血的女子靠着安全岛石柱，离她不远处，躺着一个孩子。

肇事的绿色宝马MINI汽车前部已撞烂，下车的肇事女司机，穿着一双白色无跟鞋。

前述穿蓝色工装的女子，便是46岁的死者赵某学。赵某学在银行工作，当时，她乘坐同事的电动车，正一起回单位送材料。尸检报告显示，其左枕部6cmx1cm挫裂伤口，深达颅骨可见颅骨骨折。

“太惨了。”公交车司机陆某平直言，这起事故给他造成了阴影。

事发当晚，徐州市公安局交警支队通报称，初步排除酒驾、毒驾嫌疑。

据江苏淮工车辆检测研究院有限公司司法鉴定所2023年8月4日作出的两份司法鉴定意见书，肇事小汽车事发前安全技术状况未见异常，由和平路左转进入苏堤路的平均速度约为34km/h，碰撞第一辆电动车前的平均速度约为52km/h，碰撞第二辆电动车前的平均速度约为64km/h。

2023年8月16日，徐州市公安局交警支队泉山大队作出道路交通事故认定书：马某男驾驶机动车驶入非机动车道，“操作不当，未能确保安全驾驶”，是形成事故的原因。事故中，张某文、高某曦、高某航、赵某学有未戴安全头盔的行为，张某2（载着12岁女儿高某曦、7岁儿子高某航）、邹某皓（载着赵某学）有违规载人行为，不是该事故发生的原因。孟某、闫某、陆某平无交通违法行为。认定书显示，马某男负全部责任。

马某男及其家属均提出复核申请。马某男家属称，马某男符合突发无法预防疾病的特征。马某男称，（其他）当事人有骑车带人、不戴头盔的行为，也有过错，不认可自己驾驶中有操作不当的行为。

2023年9月13日，徐州市公安局交警支队复核后维持原结论。

为寻求真相，赵某学82岁的父亲经现场测量后，手绘了事故图。

被鉴定为“案发时意识丧失”

2023年8月8日，南京脑科医院司法鉴定所受理了泉山交警大队的委托，对涉嫌交通肇事案的马某男“作案时的精神状态及刑事责任能力”进行鉴定。

5个月后，2024年1月16日，南京脑科医院司法鉴定所作出结论为马某男“案发时处于意识丧失状态，无刑事责任能力”的鉴定意见书。

鉴定意见书显示，马某男1982年出生，中专文化，经营甜品店，既往无精神科就诊史，无重大躯体疾病史。

2023年8月3日（案发次日），马某男接受审查称，案发当日18:30许，自己开车回家，“从和平路左转弯进入苏堤路后，我的脑袋突然嗡的一声，然后大脑突然一片空白，但是我依稀记得我踩了一脚刹车，可是车子也没有完全停下来，之后的事情我就什么也不记得了”。2023年8月4日，其接受审查称，事故发生前身体难受，是指“感觉心慌、头晕，很快就没有意识了”。

谈及身体状况，马某男称，2022年疫情居家期间，在屋外跳绳时，曾晕倒，“当时也是没有意识了”，“后脑勺上摔了一个包”，被二楼邻居叫醒。后去体检中心检查，未发现异常。

鉴定意见书“旁证材料”部分显示，目击证人张某说，小汽车向非机动车道慢慢靠过来，差点挤到他，他就回头看了一眼，“当时她的双手和头都趴在方向盘上”。他折回头到小汽车左侧驾驶室旁，刚想拍车门，问问什么情况，结果这辆车没停，紧靠路牙石继续行驶了。

马某男母亲说，只记得2021年4月（注：鉴定意见书原文如此），女儿跳绳时发生过一次晕倒。邻居幕某某称，自己家住2楼，马某男家住1楼。“2022年具体月份日期想不起来了”，当时他在阳台，听到楼下“扑通”一声，看到马某男倒在地上，手里拿着跳绳。大约有一分钟，马某男自己起来，摸了下头就回家了。

鉴定意见书“精神检查”部分显示，马某男神志清楚，接触合作，情感适切，问答切题，口齿清晰，对问题的分析理解正确，思维形式和内容未见明显异常，生活、学习及工作均能正常完成。

马某男称自己有偏头疼3-4年，偶尔会疼一次，有时几个月不疼，有时一个月疼2-3次，头痛严重时，会恶心、呕吐，“会吃止痛药”，有时疼得不严重，几个小时就好了。心脏方面有窦性心律不齐和心动过缓，心脏彩超检查正常。马某男称曾两次晕过去，表现一样，没有抽筋，没有小便失禁，也没有受伤。

马某男自称有17年驾龄，开车习惯好，17年未出过保险，连违章都极少（2015年迄今有11次交通违法记录，其中8次为2015年发生）。最严重的事故，是自己倒车时，不小心撞到柱子上。

鉴定意见书称， 经精神检查，“未发现马某男精神异常表现”。

“辅助检查”方面，脑电图未见异常，智测IQ 96。艾森克个性测验：性格属中间型，未见明显精神质特征，未见明显神经质特征，未见明显掩饰倾向。

最终，鉴定意见书称，现有材料综合分析，马某男案发时处于意识丧失状态，辨认、控制能力丧失，评定为作案时无刑事责任能力。

相关录音显示，办案民警曾表示，因影响大，检察机关提前介入案件，他们根据检察机关的意见，对马某男作案时的精神状态及刑事责任能力进行了司法鉴定。3月22日下午，赵某学的家属告诉澎湃新闻，泉山区检察院相关负责人向她们确认，该案是公安机关商请检察机关提前介入的，该院确实在2023年8月4日向公安机关发出检察意见书，共8条建议，包括对马某男的刑事责任能力进行司法鉴定等。

白色无跟鞋成为网友讨论焦点，警方重新鉴定

“案发时意识丧失的鉴定出来后，马某男被取保。”赵某学的家属说。

死伤者的家属们不服前述鉴定意见书，申请重新鉴定。

家属们质疑，马某男的自述及证人证言的真实性没有经过查实。如，对跳绳晕倒的说法，马某男母亲陈述是2021年4月，马某男和邻居陈述是2022年，且没有马某男因跳绳晕倒后去医院检查的证据。此外，跳绳是剧烈运动，而开车相对安静，两者环境条件不同。

3月19日，马某男邻居幕某某的妻子向澎湃新闻表示，幕某某和马某男的母亲曾是银行同事，但都已退休多年。她以人格保证“丈夫说的是真的”。

肇事女子下车时穿的是白色无跟鞋。

事发后，有网友对马某男穿着的白色无跟鞋提出质疑。死伤者家属们指出，该情况被鉴定人忽视，目击证人张某称马某男趴在方向盘上，但具体是干什么他也不知道，是否与“拖鞋”有关？

赵某学的家属称，警方说，据马某男讲，她穿着白色“拖鞋”上车后，右脚换了鞋。事发后，又将右脚的鞋换成白色“拖鞋”，后来才下车。

不过，公交车司机陆某平告诉澎湃新闻，事发后，他曾看到肇事小汽车副驾驶脚踏处有一双黑色女式高跟鞋，鞋跟有四五厘米高，还有一些白色文件。

从一则现场视频的角度看，事发后，肇事小汽车左、右前门开着，还未下车的马某男趴在驾驶室中控上。副驾驶脚踏处，有弹出的白色气囊，气囊上压着一个单肩包，未见有鞋。气囊下是否有鞋无法确定。

对此，陆某平称，因为时间太久，记忆已经有些模糊。他称，自己做过两次笔录，警方均未问到鞋的问题，所以，他也没有讲。

事发路段摄像头不少，现场目击者很多。死伤者家属认为，应该可以查清案发时马某男在车中的情况，以及案发后是否曾换鞋。

他们指出，《司法鉴定程序通则》规定，鉴定人应当审查提供鉴定证据的完整性、真实性，如果鉴定证据不完整、不真实，可以拒绝鉴定。从鉴定意见书可以看出，有些关键证据，如跳绳晕倒的证据、多年偏头疼证据、有关“拖鞋”的证据、撞人后又加速的情节等，鉴定人未提及。

3月19日，赵某学的家属告诉澎湃新闻，警方此前表示，3月20日会带马某男到法大法庭科学技术鉴定研究所重新鉴定。

被改变的人生

案发后，公交车司机陆某平报警，然后按流程拍了几张公交车照片。他称，案发后约5分钟，他去看了坐在车里的马某男，“她的表情看起来有些懊悔”。

赵某学家属说，在律师陪同下，他们曾看到三段视频。主要是肇事小汽车拐进苏堤路的，还有一段很短的肇事小汽车的行车记录仪视频。记录仪视频显示，当时，肇事小汽车已在非机动车道上，差点撞到张某，张某骑着电动自行车绕到车左侧，张着嘴“感觉要骂人一样”。接着，小汽车加速撞到第一辆电动车。此后，撞到孟某等人电动车的片段没有，然后是撞到载着两个孩子的张某2，接着视频就结束了。行车记录仪视频没有声音，没看到赵某学被撞时的视频，他们也感到不解。

因为是排行老幺的四女儿，赵某学一家四口和父母一起生活。

平日晚19时，父母已做好饭菜，等她回来。案发后，赵某学82岁的父亲，三天滴水未进。为寻求真相，老人强忍悲痛，在案发现场来回测量，结合视频绘出事故图。

案发时，赵某学的女儿13岁，儿子6岁。2024年除夕夜，女儿给赵某学微信留言“妈妈，新春快乐”，让全家人落泪。“原本幸福的家，散了。”

案发时载着赵某学的邹某皓对澎湃新闻说，他的伤已经痊愈，但事故给他留下很深的阴影。回想起那些画面，他仍无法面对。

事故中伤得最重的，是那对被载着的姐弟。赵某学家属说，肇事小汽车行车记录仪视频显示，一个孩子被撞后，飞到前挡风玻璃上，玻璃裂成蛛网状。

澎湃新闻联系到这对姐弟的父亲，其表示不便接受采访。

32岁的孟某，被诊断为颈部脊髓损伤、骶3附件骨折、创伤性蛛网膜下腔出血等。其头部损伤、骶3骨折均被鉴定为轻伤二级。

“我妹骑的电动车，车把被撞得扭在了一起，如果扎进身体，后果不堪设想。”孟某的姐姐对澎湃新闻说，妹妹出院后，因后遗症一直无法上班，“她还在康复，因为无法久坐，需要躺着，情绪也很不稳定”。

澎湃新闻多次致电办案警员，电话均无人接听。

3月19日，马某男向澎湃新闻证实，事故将进行重新鉴定。对事故细节，马某男连说四句“我不想跟你聊”后，关上了房门。

“有人劝我们，早点处理好放下。”赵某学家属向澎湃新闻表示，他们只想要一个“能让人信服的事实”，告慰亡者。作为亲人，才能从悲痛中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