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琼·迪迪翁:“最理想的知识分子形象”

2024-03-27 10:53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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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宋春晓

指导老师|刘蒙之

2013年,美国政府为琼·迪迪翁颁发美国国家人文奖章,时任总统奥巴马在颁奖词中称她为:“几十年来,美国政治和文化最尖锐、最被尊敬的观察家”。

这位“新新闻主义”的杰出女性代表人物,曾获美国国家图书奖、《纽约时报》“最出色的散文书写”赞誉的杂志编辑、记者、散文家和小说家,以她独树一帜的文学作品与个人风格在美国文坛傲然而立,成为与猫王、披头士、玛丽莲·梦露等名人比肩的“文化偶像”。

                                              琼·迪迪翁

迁徙、恐惧与加利福尼亚情怀

1934年,琼·迪迪翁出生于一个第五代加州家庭,她的曾曾曾曾祖母在弗吉尼亚州和卡罗来纳州边境长大,嫁给了一位独立战争老兵。随着美国边境的推进,迪迪翁的祖先向西迁移,并于1800年代来到萨克拉门托山谷,迪迪翁和她的父母都出生在这里。

迪迪翁在萨克拉门托山谷度过了快乐的童年,但她总是感到紧张,并且莫名陷入到对生活中某些事物的持续恐惧中:炸弹、在萨克拉门托河中溺水、过桥。在母亲的建议下,她试图通过写信来分散她的恐惧。她笔下的第一个故事,记录了一个女人在梦境中冻死在北极,醒来却身处沙漠的烈日之下。当时她只有五岁。

迪迪翁的父亲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担任陆军航空队军官,驻扎在科罗拉多州和底特律的军事基地。她在《编故事》中回忆道,父亲为她提供了一种绘制世界与了解历史的方式:“当提到底特律时,我会条件反射地想到我的父亲。我从未去过底特律,但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最后一年,我父亲驻扎在那里。当他从底特律回到加利福尼亚的家时,他给我带来了三块非常厚重的斜纹丝绸手帕。”尽管那时的迪迪翁年纪尚小,却不得不和家人一起跟随父亲从一个基地搬迁到另一个基地,直至走遍全国,这让她总是有作为“局外人”的感觉。此后,这种由颠沛流离带来的不安被琼·迪迪翁凝固在作品中,文字间有着真实生活的影子,而她笔下的人物,最终的结局要么走进大海自杀,要么从桥上一跃而下。

二战结束后,直到回到萨克拉门托,迪迪翁才感到安心与平静,这也更加强了萨克拉门托在她的心中作为唯一真正家园的地位,扩大了她对“西部”与加利福尼亚的认同感。迪迪翁在接受《巴黎评论》采访时谈到,她在的第一部小说《奔跑的河流》中描绘了战后加州萨克拉门托山谷的边疆,书中记录着她对加利福尼亚州的怀念,“我想把小说放在萨克拉门托里,因为我想家了。我想记住天气和河流。”

除了在加利福尼亚州倾注丰沛的情感外,写作倒也成了迪迪翁的另一个情感寄托的地方。迪迪翁从小就在写作中展现出独特的天赋和热情,十几岁时就开始投入写作,她不仅花几个小时独自写自己的故事,还练习模仿欧内斯特·海明威、约瑟夫·康拉德和亨利·詹姆斯小说中的写作风格。

20岁时,她参加了马克·肖勒小说讲习班,她在《讲故事》中回忆道,这是“一种神圣的体验,是进入真正作家的严肃世界的开始……是一个机会,带着强烈的兴奋和恐惧。”

之后,迪迪翁进入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主修英语,并在校园杂志上发表了她的第一篇短篇小说。 1955 年,正在读大四的她,凭借一篇关于威廉·威尔逊·沃斯特的文章,在《Vogue》杂志巴黎大奖赛上获得一等奖。这次比赛也为她带来了一个机遇,包括现金奖励、纽约办事处的工作或是一次法国之旅,最后迪迪翁接受了工作和现金奖励,并搬到了纽约,并在《Vogue》负责促销文案的工作。而她对于纽约的所有浪漫幻想也迎来了幻灭。“在纽约年轻时的感觉,六个月怎么会变成八年,就像电影那样轻松地溶解……我二十岁时进入旋转门,出来时却老了很多,而且在另一条街上。”这场的幻灭结束后,加利福尼亚州成了迪迪翁握住的最后一块碎片。

爱情、分离和痛失所爱的悼亡

1958 年,时任《时代》杂志特约撰稿人约翰·格雷戈里·邓恩(John Gregory Dunne)注意到当时从事新闻业的迪迪翁,之后他成为了迪迪翁早期的知己和志趣相投的编辑;1963 年,他们合租了一套公寓,共同编辑了迪迪翁的第一本小说《润河》;1964年,这对相互欣赏的伴侣决定携手走进婚姻。婚后三个月他们离开纽约前往洛杉矶,并在那里度过了接下来的二十五年;1966 年,迪迪翁和丈夫收养了一名女婴,取名为金塔娜·鲁·邓恩。在曼哈顿宽敞的公寓里,他们一家人的照片安静地挂在墙上。

对于迪迪翁而言,与她相伴近40年的邓恩,不仅是她文学事业的伙伴与知己,也是她一生的精神伴侣。除了写小说和散文外,二人还一起编写剧本,合作了《Play It As It Lays》《Panic in Needle Park》《True Confessions》这三本剧本。他们是彼此作品最忠诚的读者和编辑,并不会因对方的成就而心生妒忌,成婚三十九载,他们经历了寻常夫妇的矛盾与冲突,但感情依然稳固。

                琼·迪迪翁和丈夫约翰·格雷戈里·邓恩、女儿金塔娜·鲁·邓恩

2003 年,一个稀疏平常的一天,将这所有的一切打破。

这一天晚上,丈夫邓恩正坐在起居室的椅子上喝着威士忌,迪迪翁一边准备着晚餐一边与邓恩交谈,突然间聊天气氛陡然变得沉默,只见邓恩的身体不受控制似的,一下子从椅子上滑落下来,发出一声闷响后,那里成了生活的终点。迪迪翁还以为这是丈夫的恶作剧。“别逗了,”她说。随后,邓恩被送入医院,突发心脏病引起的猝死让他没能再醒来。在他们四十年结婚纪念日前不久,迪迪翁失去了她的丈夫。

之后,她刚刚新婚的女儿金塔纳因患上肺炎得了败血性休克,仍躺在重症监护室中昏迷不醒。原本完整连贯的日常生活被揉成碎片,飘散在时间和空间中,迪迪翁现在要做的是收集这些碎片,在至爱之人离去后,靠着阅读和写作疗愈自己。

2005年,迪迪翁所写的自传式作品《奇想之年》一经出版,仅开篇的三句话就让读者感受到巨大的悲伤与无力:

“人生突然改变。

人生在一刹那间改变。

你坐下来吃晚饭,你所熟知的生活就此结束。”

在《奇想之年》一书中,狄迪恩将哀恸落成了文字,但语言依旧克制与冷静。她不忍心送走丈夫的鞋子,甚至在丈夫过世后开始研读医学专著,试图找到丈夫猝死的原因,由此生出的种种“奇想”,或许丈夫不会死,或许当时能救活他。但她的奇想没能实现,在这本书出版之前两个月,三十九岁的女儿金塔纳也因病去世。

这本充斥着悲伤与思念的悼亡《奇想之年》成了畅销书,并获得美国国家非小说类文学奖,角逐普利策传记奖,还被编译成法文剧本,最终在巴黎搬上舞台。《卫报》评论这本书:“迪迪安的回忆录如外科手术般精确,最后又平静,有助于消除她的悲伤,并将她的损失置于寡居的新背景下”。

                               迪迪翁所写的自传式作品《奇想之年》

在女儿去世后,她又写了《蓝夜》,缓缓道来似的叙述拼凑出了与女儿相处的回忆片段,在对往昔的回顾中诉说着此刻的悲痛与思念。迪迪翁的个性中似乎就不带有逃避,面对接连的丧亲之痛,她选择直面自身的悲痛与恐惧,将所有的情绪一一摊开,用文字仔细剖析内心的情感,那些失去至亲带来的痛苦。“我总是发现,当我检视某样东西,它就不再可怕了。我一直相信,如果你让蛇保持在视线之内,那蛇就不会咬你。我面对痛苦时用的也是同样的方法。我想知道痛觉在哪里。”

纯正的“美国作家”

除了《奇想之年》和《蓝夜》两部自传式的作品,迪迪翁的其他作品都有着鲜明的“美式特征”。在她的小说中,你几乎找不到一个欧洲人物,所有主要虚构的人物都是在美国出生和长大。亨德里克·赫茨伯格在《纽约时报书评》对迪迪恩的评论中写道,“她是美国公共文化景观的专业地理学家,她知道大部分我们所使用的地图上的线条并不符合真实的边界。”

1970年,随着《Play It As It Lays》的出版,迪迪翁声名鹊起,成为美国小说家中的一位重要天才。她的大部分作品主题都是围绕人们如何在精神贫困的环境中生存,而对于身处的时代,迪迪一反传统新闻业的惯例,将自己置于客观的文章中,通过展现自身痛苦的经历,用深刻的隐喻来映射整个社会。“迪迪翁女士以坚定的目光和敏锐的智慧,揭示出一个被道德堕落和自我欺瞒所捕获的美国,它受制于虚假的陈述,无力解释世界如何运作。”《华盛顿邮报》在迪迪翁去世后写道。《卫报》也对她抱以很高的评价:“虽然她的许多新闻同行在 60 年代都得意忘形,但迪迪翁却以冷静的头脑写作,遵循的原则是,她的散文温度越低,所承载的情感电压就越高。”

迪迪翁一生的作品主要分为三类:新闻报道、编剧和小说。新闻报道迫让他进入别人的生活,得以收集信息和印象,也能为小说创作提供素材。2006年,迪迪翁在接受《巴黎评论》采访时说:“一种情况中的某些东西会困扰我,所以我会写一篇文章,找出困扰我的是什么。”相比之下,编剧提供了一种消遣,就像玩填字游戏一样。“写小说对我来说是一件恼人的工作,至少在小说的前半部分如此,有时候这种恐惧会贯穿全书写作过程。写小说的过程和写非虚构的作品完全不同。你需要每天坐下来编故事。”迪迪翁还将非虚构写作的过程比喻成雕塑,“这一过程是将所有的研究资料修饰成最终作品的过程。”

迪迪翁坚持只是“讲述故事”而不是“对其做出判断”。她认为作家的使命是做好见证,通过对具体细节的描述传达出抽象的真理。正如《纽约时报》前首席书评人角谷美智子所说,迪迪翁是“一位才华横溢的记者,善于洞察细节……她也是一位有先见之明的见证者,在自己的经历中发现了时代的相似之处。”

迪迪翁曾认为自己太害羞,无法成为一名优秀的记者,但沃尔夫指出:“与她合作过的摄影师说,她的害羞有时会让她的拍摄对象非常紧张,他们急于填补对话真空,脱口而出一些非凡的事情。”这种自身所具备的新闻报道能力和作为小说家的高超技巧的谦虚让她低估了自己作为记者的能力。《纽约评论》的凯瑟琳·施因写道:“五十年来,她的作品证明了她有能力透过高耸的、超自然智慧的鸟瞰视角,看破浮夸的废话,切中要点。”

作为一名记者,迪迪翁在混乱拥挤的社会面前仍相信真相的存在,因为这是用无畏的勇气和技巧去极力抵达的彼岸,投射在她的作品中呈现出连贯的、现实的愿景,这更是一位作家的责任。《包法利夫人》这部采用传统的结构与情节,却在最小的细节中写实的小说,是迪迪翁心里最接近现实和模仿的小说。在《白色相册》中,她曾写道:“一个人作出的每个抉择——她选择或拒绝的每一个词,她落下或没落下的每一笔——都暴露了她的品格。风格即品格。”对迪迪翁而言,风格和技巧并非与真相是对立的,相反,这是接近真相的手段。

风格是思想的映射

在那些有关迪迪翁个人的文字中,“风格”无疑是被提及最多的词。身高一米五二的迪迪翁,有着瘦小的身形、疏离又超然的气质以及简约却独树一帜的穿搭风格让她长期保持着时尚偶像的地位。2015年,迪迪翁受邀与时尚品牌Celine合作,这支广告让年仅80岁的她以时尚icon的身份重新回归大众视野,但毋庸置疑的是,这次的迪迪翁俨然新生一般,留着利落银色短发、戴着宽大的墨镜、身着黑色针织衫,看似简单的搭配,却不着痕迹的体现出强烈的个人特质。时至今日,许多人依然将迪迪翁看作智慧而又时尚的代名词,仅在照片中露出她书的一角,也足以彰显他们的时尚品味。

穿着,更是迪迪翁本人与这个世界发生联系的另一支点。

                            琼·迪迪翁为Céline拍摄的广告图

在她留下了许多独具个人风格的照片里,最为经典的还是她身穿宽松的长裙,指间夹着烟,神情松弛地依靠在身后的跑车上那张。照片中的她,眼神专注,姿态慵懒而又透出淡淡的疏离,像她的作品一般,带有落叶无根的飘渺和超然世外的态度,又像她书写的女性形象,外表柔弱消瘦,却拥有无比强硬的内在。

有多坚硬,就有多柔软,也有多可爱。

2013年,迪迪翁出现在接受人文奖章时所拍摄的照片中,她穿着橘粉色的碎花裙子,宽大的蓝色围巾像披肩一样包裹着她,显得她更加的娇小,她的手臂微微垂着,瘦弱的像是只剩下一层皮肤包裹着她的骨骼,可以清晰的看到她的每一个指节,但是她的目光依旧有神,像一只神秘又睿智的斯芬克斯猫。

“她眼神冰冷,冷血无情,那种冷静和冰冷——当然令人不寒而栗,但也令人振奋——是她魅力的源泉,就像她的艺术才华一样;也是她魅力和诱惑的源泉。 因为她非常迷人。”《名利场》曾这样形容她。

她是“最理想的知识分子形象”、时尚品牌的灵感缪斯,始终带着知识女性的优雅与睿智和作家的敏感与锋锐。时至今日还有许多人试图模仿迪迪翁的风格,期望像她一样“体面地老去”。

2022年12月23日,琼·迪迪翁因帕金森氏病并发症在纽约去世,享寿八十七岁。作为非虚构写作的先驱,她的光芒闪耀了近半个世纪。

在宣布迪迪翁的死讯时,出版商克诺夫书局引用了《奇想之年》里的一段话:“我们不是理想化的野物。我们是不完美的肉身,哪怕刻意不想,也知道凡人终有一死,因自身的复杂而殂落,于是心有惴惴,哀悼亡人时,我们也哀悼自己,无论这是好事还是坏事,想我们曾经,想我们不再,想我们总有一天形消神灭。”

关于琼·迪迪翁的一切,包括她的文字,仍为这个世界留下了更为宽裕的空间和自由。

参考资料

【1】《Contemporary Novelists 》(6th ed.) Author:David M. Heaton

【2】《The Autumn of Joan Didion》Author:Caitlin Flanagan

【3】The elitist allure of Joan Didion: a big biography probes beneath the cool surface .《The Atlantic》 (Vol. 316, Issue 2).Author:Meghan Daum

(以上图片均来自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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