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说红楼｜幸福曾经那么近

原创 兰藉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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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宋银拢，笔名笑笑，《红楼梦》爱好者，企业工作者，业余间写过几篇红楼人物评论。

作者

宋银拢

二姐的富贵梦

尤二姐的美貌和温柔先征服贾珍贾蓉，又征服贾琏，魅力吸引得这些多金纨绔男状如飞蛾，向光而扑。与贾琏私定后，二人在珍蓉的安排下悄无声息地举办婚礼，恩爱甜蜜地过起日子。吃穿用度应有尽有，仆人婆子前呼后应，艰苦辛劳从此远离，母亲妹妹也有安顿。丈夫满心只念今日之好，对过往的黑料轻轻忽略。忽一天她被正室奶奶客客气气接入国公府，太婆婆满脸笑意说她比正室奶奶还俊些。身边都是笑脸，气氛和谐，滔天富贵就这样来的眼前。她成了国公府名正言顺的二房奶奶，福利配置与正室奶奶不相上下，且很快怀了身孕。苍天垂爱，平步青云，人生至此，夫复何求。

三姐的爱情梦

尤三姐看穿珍琏嘴脸以后把他们玩弄于股掌，对酒色纨绔之徒心怀鄙夷，富贵之地丑陋肮脏，她要为爱而活，才不枉这一世。她决意要嫁给梦中情人柳湘莲。曾经高不可攀人五人六的珍爷琏爷唯唯赔笑：任您说中意谁就谁，包在小的身上。仅数日便有巧遇，更巧在一向萍踪侠影的柳湘莲正有意娶亲，他对伴侣的要求就是美貌，正是尤三姐不缺的资本。柳湘莲祖传的鸳鸯剑作为定情信物来到尤三姐手上，薛潘承诺彩礼，珍琏承包嫁妆，不多时，那个她日思夜想的人儿走入了她的庭院！曾经的不堪和不尽如意已被斩断埋葬，她手握命运，去迎接崭新的、明媚的、徐徐靠近的幸福人生！

然后，就在这对尤物姐妹张开双臂拥抱幸福的刹那，美梦如同肥皂泡一样无声破碎，生活的面目变得狰狞凶恶，羞辱、指责、鞭挞、嘲讽迎面扑来，冰冷恶意箭簇般刺入身心，恶鬼开始索魂追命，那形景恰如贾瑞临死前看的风月宝鉴幻镜。

生活环境与名声

尤二姐、三姐是尤氏继母的“拖油瓶”女儿，家计艰难，向往富贵，惯于利用婚姻为生活找寻转机。尤老娘带着两个女儿再嫁尤氏父亲、看见张家败落就想撕毁尤二姐与张华的婚约，这两件事虽然不为当时社会称道，现代观念看还算可恕。但她坦然任由珍琏蓉等辈分不同、居心不良的已婚男人同时与未出阁的两个女儿狎昵无度，同意贾琏在国孝家孝中“偷娶”尤二姐且带着三姐去同住，和二姐联手纵容贾珍设局玩弄尤三姐，可以说开放尺度已超过任何社会的丈母娘！在母亲言传身教下，尤二姐和尤三姐对世人噤若寒蝉的女德戒律并不放在心上，或者以她们的生活阅历认知，社会机器对失德女性带来的更多是实惠！

回家奔丧路上，贾蓉听见家仆汇报丧事安排，“听见两个姨娘来了，便和贾珍一笑”，这心照不宣的笑暴露出珍蓉父子与尤氏姐妹之间不堪的过去以及即将上演的恶趣味游戏。贾蓉与丫头嬉戏说“我的心肝，你说的是，咱们馋她两个”。贾琏“素日既闻尤氏姐妹之名……况知与贾珍贾蓉等素有聚麀之诮，因而乘机百般撩拨，眉目传情”，聚麀之诮就是父子共享同一个女性的乱伦行为，任何时代的主流价值观都不会接受，但珍琏蓉以及尤氏母女却做得心安理得行云流水。名声远播，贾琏久闻，才敢放心大胆勾引撩拨这对尤物。

尤二姐来者不拒

虽然同处一个生活大环境，但就失德的态度和尺度而言，尤二姐要远甚于三姐。

首先，尤二姐有婚约在身，是在婚约未解除期间与珍琏蓉滥情交往。贾蓉见面第一句话便说“二姨娘你来啦，我们父亲正想你呢”。尤二姐“嚼了一嘴渣子，吐了贾蓉一脸，贾蓉用舌头都舔着吃了”，这种轻浮连丫头都看不过去。

贾琏最初撩拨时对二姐三姐没有差别，可“那三姐却只淡淡相对，只有那二姐也十分有意”，贾琏把“汉玉九龙佩”赠送，尤二姐从容收下了！要知道这个时候她并没有与之前的珍蓉撇清关系。

贾蓉撺掇贾琏偷取尤二姐时——

亦非好意，素日因同他姨娘有情，只因贾珍在内不能畅意，如今若是贾琏娶了，少不得在外居住，趁贾琏不在时好去鬼混之意。

文中正笔——

二姐又是水性的人，在先已和姐夫不妥、又常怨恨错许张华……虽然如今改过，但已经失了脚，有了一个淫字。

二姐对贾琏摊牌说“我虽标志、却无品行”，梦中与尤三姐对话说“我一生品行既亏，今日之报既系当然”，尤二姐自知品行不堪，所以在被熙凤和秋桐折磨的过程中始终只是“暗愧、暗气”。

尤三姐被拖入坑

尤三姐面对贾琏无差别的垂涎并没有回应，从后面贾珍对尤三姐的不了解看，前期对贾珍贾蓉的狎昵三姐也没有实际介入。直到贾琏偷娶尤二姐后，贾珍再来寻欢，“尤二姐知是局”，将尤老娘叫出屋，只留下贾珍和尤三姐，“贾珍便和三姐挨肩擦脸，百般轻薄起来”。直到这时，尤三姐失去母亲和姐姐的保护，不得不独自面对贾珍，无力抗拒才沦为玩物。

和二姐不同，尤三姐一直自视甚高，自认为是“金玉一般的人”，对现状充满愤怒、不甘心和不情愿。她的愤怒一方面来自几个酒色之徒“花了几个臭钱，拿我们姐两个权当粉头儿来取乐”，另一方面也来自母亲和姐姐的糊涂和不自强，只是她的愤怒和反抗，不足以抵抗珍琏蓉等、母亲和二姐的裹挟。她对贾府纨绔男没有温柔顺从仰仗，而是要“拿他们取乐作践，来折准”自己头上的“臭名”。

（尤三姐）天天挑拣穿吃，打了银的，又要金的，有了珠子，又要宝石，吃的肥鹅，又宰肥鸭。或不趁心，连桌一推，衣裳不如意，不论绫缎新整，便用剪刀剪碎，撕一条，骂一句，究竟贾珍等何曾随意了一日，反花了许多昧心钱……仗着自己风流标致，偏要打扮的出色，另式作出许多万人不及的淫情浪态来，哄的男子们垂涎落魄，欲近不能，欲远不舍，迷离颠倒，他以为乐。

没错，这“臭名”着实葬送了她的爱情和未来，她的报复就是“作践取乐”贾珍等时的精神胜利和物质享乐。

二姐之俗与三姐之慧

年轻美丽和失德不矩是这对尤物的共同外在特点，但二姐和三姐的人生信念和梦想截然不同。尤二姐只有一个世俗的富贵梦，希望凭借温柔和美貌换取世俗的富贵人生。尤三姐看穿眼前富贵的肮脏后，不为富贵折腰，她内心憧憬着一个私密的精神花园。

珍蓉琏是红楼庸俗富贵男的代表。在平儿挨打后，宝玉曾感慨“贾琏之俗、凤姐之威，他竟能周全妥帖”，是宝玉亲自将“俗”标签贴给贾琏。尤三姐与珍琏饮酒时——

那尤三姐放出手眼来略试了一试，他弟兄两个竟然全然无一点别识别见，连口中一句响亮话都没有了，不过是酒色二字而已。

贾蓉通篇所作所为也只能用一个“俗”字定义，心中只有“脏唐臭汉”。尤二姐却浑然不觉俗，从容应对珍蓉的“聚麀之诮”，后对贾琏的示好也无障碍接受，心甘情愿委身与他们，不能明媒正娶也可以服服帖帖。偷嫁贾琏后，尤二姐自认为富贵梦已实现，心满意足，向贾琏坦白了以往黑料，然后把自己结结实实托付给了眼前这个男人，就像把一个包袱搭在贾琏肩上，她说：

“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如今既做了夫妻，我终身靠你。”

此后尤二姐像个世俗标准的贤妻一样对贾琏温柔体贴，言听计从，自认为和美生活可以永久延续下去。其实对从不缺女人的贾琏而言，猎物到手就意味着吸引力开始衰减。尤二姐没有认识到自己的过往不可能真被抹去，也看不出自己偷嫁贾琏有什么不妥，既没有看穿贾琏爱情的不牢靠，也没有看穿熙凤的心地意图，更是严重低估了嫁入豪门并立稳脚跟的难度。尤二姐俗眼视角也看不懂柳湘莲和贾宝玉的妙处。

三姐不同，她见一面就看到柳湘莲的精神要核，念念不忘这样的奇男子。见过几次宝玉，就决然不苟同尤二姐听信兴儿对宝玉的吐槽：

“姐姐信他胡说，……我冷眼看去，原来他在女孩子们前不管怎样都过得去，只不大合外人的式，所以他们不知道。”

喝了一场酒她已“放出手眼”试出珍琏兄弟“全然无一点别识别见，不过是酒色二字而已”。她早早看明白尤二姐的婚事“势必有一场大闹，不知谁生谁死”，也早知道母亲和姐姐意欲将自己清出宅院，以免麻烦。柳湘莲撒谎说自己已定下亲事，三姐立刻明白“自然是嫌自己淫奔无耻之流，不屑为妻”。曹公两次借尤三姐托梦，以上帝视角哀叹二姐悲哀，讲述自己“来自情天、去由情地，前生误被情惑，今既耻情而觉，与君两无干涉”，以近乎神迹的高度歌颂尤三姐的远见卓识。不但是尤老娘尤二姐等远远不能及的，甚至超越众多小姐太太，不亚于宝黛钗可卿等一流人物的灵质慧心。这是曹公慈悲运笔和大同之心，愿意将上乘的神性、聪慧和骄傲，连同稀世的美貌，无差别地慷慨赋予作品主角和一个卑微的风尘女子。

耻情而觉，无涉人间

三姐自刎后，贾琏命人捆了柳湘莲送官，尤二姐忙止泪劝阻“你太多事，人家并没有威逼他死，是他自寻短见，不如放他去吧”，解除了柳湘莲的麻烦，这何尝不是善良。在贾府四面楚歌的被动、悲惨处境，尤二姐始终没有任何反抗、报复、怨恨、算计等言行，甚至向贾琏、尤氏求助诉苦的行为也几乎没有，而是自知耻辱，隐忍承受各种阴险的荼毒和伤害，直面惨淡人生。

“我一生品行既亏，今日之报既系当然，何必又生杀戮之冤，随我去忍耐……既不得安生，亦是理之当然，奴亦无怨。”

这种富含神性的接纳与承受态度，这种初始的善良和勇气，是那样熠熠发光，打动人心，催人悲悯，令人心疼。尤二姐的死是吞金而逝，“衣服首饰穿戴齐整”，死得多么干净美丽。想必她也和妹妹一样，是“来自情天、去由情地”，与妹妹同回警幻仙宫。尤二姐的死引发了贾琏极大的悲恸和发誓为其报仇的决心，贾琏极尽所能厚葬和珍视尤二姐。虽然前80回未提及太多，但尤二姐对后续贾府败落、熙凤结局相关故事都有重要伏笔。她并不是尤三姐梦中叹息的那样“白白丧命且无人怜惜”，她获得了足够多的怜惜怀念和意难平，都暂时隐秘存蓄，只等时机到来，便化作人世间的摧毁复仇之力。

尤三姐的死，精神层面的力量和影响更是惊人，三姐自刎给柳湘莲带来的冲击是无法比拟的——

“我并不知道是这等刚烈贤妻，可敬可敬”……俯尸大哭一场。等买了棺木，眼见入殓，又俯棺大哭一场，方告辞而去。

被他视作脏物不屑为伍的尤氏姐妹，一个痴情待他五年，被冷心冷面拒绝后自杀身亡，另一个极力为他开拓罪责，免去他的麻烦。对人世间的美与丑、脏与净、爱与恨，我真的看透了几何？那么多年的浪迹天涯苦苦追寻，那么多坚决不屑的回绝与躲避，我究竟在追什么躲什么？人间一趟，此系何方？我系何人，不过暂来歇足而已。来自三姐的启迪直接把柳湘莲从人世间的迷途窘境中度脱了出来，成就了一段神话传说。太多人有着各种痴迷执着，便把他乡当故乡。而有一些人，会在看戏与演戏中体会历练，等来一场觉悟。尤物姐妹的死，赚到了人间至情至真的眼泪，也是人神共泣频现神迹的场景，蕴含和激发了巨大的心灵动荡，是前八十回最美丽、最高昂的旋律。她们被世俗的力量审判惩罚，而作者看见她们灵魂的光辉，以无限的慈悲与艺术，慧心雕琢细细呈现，引发读者深思遐想，这就是《红楼梦》的力量，曹雪芹的力量。

原标题：《笑说红楼｜幸福曾经那么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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