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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晓雯:马克·吐温先生,今天我们还能以虚构为业吗?

2024-04-05 13:25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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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马克·吐温曾说过:“有时候真实比小说更加荒诞。”一个多世纪后,互联网已经彻底改变了人们的生活方式和思维方式,人们记录生活、见证历史的方式也越来越多元化,我们有照片、录像、短视频,我们有笔触细腻的新闻特稿、擅讲故事的历史学文本,为什么还需要虚构和小说呢?

基于这个问题,作家任晓雯在新出版的随笔集《静默书》中以《日瓦戈医生》《悲惨世界》《发达资本主义时期的抒情诗人》《霍乱时期的爱情》《大师与玛格丽特》等经典外国名著,以及文学巨匠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托尔斯泰的作品为文本切入点,进行了回溯式的阅读赏析,在文本分析中探讨这些经典作品的历史内涵与时代意义,从而探究“今天我们为什么还需要小说”这个耐人深思的问题。

任晓雯 著 |上海文艺出版社

今天我们为何还需要小说(节选)

早在一个世纪前,马克·吐温说过:“有时候真实比小说更加荒诞,因为虚构是在一定逻辑下进行的,而现实往往毫无逻辑可言。”当他发下此言时,并不知道未来的网络和视频,会怎样冲击人类的日常生活,也没有想象过,手机的奴仆们,将怎样挣扎在光怪陆离的信息泡沫中。所以我难免突发奇想,或许可以回去采访一下:马克·吐温先生,既然真实已经如此荒诞,您为何不继续做个记录真实的记者,而要改行当一位以虚构为业的作家呢。

至少在近几年,这似乎成为一个值得追问的话题。2015年,白俄罗斯的阿列克谢耶维奇女士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有人欢呼说,这是非虚构写作的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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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在近几年,我阅读到一些中外媒体人写作的特稿。他们用文学技巧来写作新闻事件,准确、抓人、充满细节感。类似的方式可以回溯到美国的新新闻主义写作。1966年,杜鲁门·卡波特写了《冷血》,这部根据真人真事创作而成的小说被称为“非虚构小说”。传媒界接过概念,将“新新闻主义写作”发扬起来,出现了《王国与权力》《出类拔萃之辈》等优秀的非虚构作品。1979年,我个人非常喜爱的一本新新闻主义写作代表作诞生了,诺曼·梅勒的《刽子手之歌》。与《冷血》类似,它也讲述了真实的新闻——一起枪杀事件及漩涡般的后续反应。

除了新闻写作文学化,还有一些历史学著作,也写得像小说一样好看。比如著名的《万历十五年》,撇开学术性不谈,文笔至少是可观的。倘若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翻开第一页,或许误以为翻开了一本小说呢:“这一年阳历的3月2日,北京城内街道两边的冰雪尚未解冻。天气虽然不算酷寒,但树枝还没有发芽,不是户外活动的良好季节。然而在当日的午餐时分,大街上却熙熙攘攘。原来是消息传来,皇帝陛下要举行午朝大典,文武百官不敢怠慢,立即奔赴皇城。乘轿的高级官员,还有机会在轿中整理冠带;徒步的低级官员,从六部衙门到皇城,路程逾一里有半,抵达时喘息未定,也就顾不得再在外表上细加整饰了。”有景,有人,有细节,娓娓道来。

还有史景迁,也是一位“讲故事型”历史学家。当初阅读他的《王氏之死》,印象非常深刻。那本薄薄的小册子,讲述了清朝初年,山东郯城、淄川农村的一则历史小插曲。一名叫作王氏的农妇不堪生活重负,与人私奔,最后惨死于情夫手下。相比《万历十五年》,此书就更接近小说了,因为它书写了宏大时代中的一名小小人物。这种小切口式的截裁手法,也是属于小说的。

所以,我难免发问了:我们有目不暇接的现实,丰富曲折的历史,我们有笔触细腻的特稿记者,擅讲故事的历史学家,为什么还需要虚构和小说呢,马克·吐温先生?

不妨让我们从文本出发,辨析这个问题。

布尔加科夫的《大师与玛格丽特》,是整个二十世纪最独特的俄语长篇小说。这部作品也描述苦难,书写历史,但其中没有愤怒,没有对现实的直接描摹。关于苦难和死亡的思考是形而上的。小说描写的魔鬼,看来并不那么可恶,有时还挺可爱的。他把1930年的莫斯科搅得底朝天:谎言被揭穿,贪欲遭戏弄,好戏一出接一出。荒诞中有真实,邪恶里有快意。魔鬼犹如一面镜子,照出莫斯科小市民的虚伪和猥琐。

布尔加科夫的魔鬼叫作“沃兰德”,这个名字源于《浮士德》。事实上《大师与玛格丽特》的题记诗句,就是引自《浮士德》:“……那你究竟是谁?”“是那种力的一部分,/总欲作恶,/却一贯行善。”这话什么意思,为何想作恶,却又行善呢?在小说另一处,魔鬼沃兰德对耶稣的门徒马太说:“假如世上不存在恶,你的善还能有什么作为?假如从地球上去掉阴暗,地球将会是个什么样子?要知道,阴影是由人和物而生的。”在布尔加科夫笔下,善恶都在上帝的秩序里。有暗的存在,才能辨别光;有恶的存在,才能认识善。而且,在更高远的意义上,恶的存在是为了成就善。

布尔加科夫的写作是沉思式的。相比控诉敌人,直视自己的人性更需要勇气。你跟你的敌人截然不同吗?贪婪、嫉妒、争斗、谎言……这些人性的软弱,真的与你无关吗?其实,“阴影是由人和物而生的”。

历史的罪恶,是人的罪恶;政治的黑暗,是人的黑暗。我们常说要反思。当一个人仅仅反思别人时,他便控诉。当一个人开始反思自己时,他才会有忏悔。文学中的忏悔传统,使得文学超越了单纯反映现实的维度。就像在阅读布尔加科夫时,我们看到他的反思是双向的。没有大是大非的批判,只有关于善恶关系的思考(“假如世上不存在恶,你的善还能有什么作为?”);没有勇敢与正义的单向度展现,而是走到勇敢背面,洞视人性的亏缺(“怯懦才是人类缺陷中最最可怕的缺陷。”)。布尔加科夫思考“为什么”。

一部能够穿透所有时代的文学作品,必然思考更为恒定和本质的事物。它并不仅仅在统计历史,对政治发表看法,或者控诉具体的敌人。它考察身处时空中的个人,探究他对苦难的回应,关于死亡的态度,以及他灵魂最幽深处的秘密。这是我所理解的“文学逻辑”的特征之一。

……

日瓦戈之死(节选)

1929年,夏杪。

日瓦戈赶早,去索尔达金科夫医院报到。电车出了故障,时走时停。雷电撕破闷热,一街尘土落叶,狂旋出风的形状。坐在车窗边的日瓦戈,感觉昏瞀无力。打不开窗,便往后门挤。他在怒骂和踢踹中,“从电车踏板迈到石板路上,走了一步、两步、三步,咕咚一声栽倒在石板上,从此再没起来”。

日瓦戈的死亡场景中,出现一位陌生人——穿紫色连衣裙的瑞士籍女士。她和他生命的所有交集,是他坐在电车里,看她在窗外走。她倏而超过他,倏而落后于他。在他倒地死亡的时刻,她重新赶上他,透过人群瞥瞥他,便继续自己的路。“她向前走去,已经超过电车十次了,但一点都不知道她超过日瓦戈,而且比他活得长。”

这是《日瓦戈医生》主角的死亡。是一场看似意味疏离、情感寡淡的死亡,也是为小说安置的最好的死亡。

▲ 电影《日瓦戈医生》(2002)剧照

此前,我们曾伴随日瓦戈,辗转于西伯利亚、莫斯科、瓦雷金诺、尤里亚金,经历了1905年革命、第一次世界大战、十月革命、内战、新经济政策。我们推开文字的门,流连迷途,遍尽曲折,抵达日瓦戈内心,触摸他丰富的情感,对爱和美的渴望,以及在那个艰难的时代保存下来的温柔怜悯。

《日瓦戈医生》是一个人的史诗。书写了日瓦戈如何忍耐巨大的苦难,穿过死荫的幽谷,如何在貌似随波逐流的外表下,经历最壮阔的内心风景。战争、革命、迁移,不过是独白之外的背景声。但在死亡一刻,作者忽将镜头拉远,插入一个他者视角。于是,我们从日瓦戈的世界退出来,通过“穿紫色连衣裙的瑞士籍女士”的眼睛,看到路边的围观者,看到底部绝缘体短路的电车,看到熙攘的普列斯纳街,废墟般的莫斯科,敝败不堪的俄罗斯。倒毙于街头的日瓦戈,在越拉越远的景象中,渺小成一个黑点。

紫裙女士名叫弗列里小姐,“已经非常衰老了”,也是个几乎被动荡和战争毁灭的倒霉蛋。她正为自己的命运奔走。知道路边死了个人,不过是个陌生人。她不在意他的灵魂,也不体恤他的生命。因为她不晓得,世界上存在过一个日瓦戈,就像不晓得存在和曾经存在的千万个伊万、亚历山大、丽莎、索菲亚。她自己和他们一样,终将被历史冲刷而过,湮灭名字和痕迹。日瓦戈死了,弗列里小姐还在往前走。因为时间往前,她和每个活着的人,都在“不可动摇的旨意”中,向各自的生命终点迈进。

《日瓦戈医生》开篇,并非始于日瓦戈之生,而是始于日瓦戈母亲之死。先描写葬礼,继而追忆母亲身患肺痨。儿童尤拉(日瓦戈小名)“悲从中来”,独自祷告,恳请上帝把她带入天堂。他认为母亲是“不可能有罪恶”的“真正的好人”,希望上帝“不要让她受折磨”。这是日瓦戈对死亡最初的认识。他的人生尚未展开,就已被迫面对终点问题。

日瓦戈第二次面对死亡,是在十年后,未来岳母之死。“现在已经大不相同”。医科大学生日瓦戈“无所畏惧,生死置之度外,世界上的一切事物只不过是他字典里的词汇而已”。人们在安魂祈祷中呼求上帝,使他内心起了质疑:“这是什么意思?上帝在哪儿?”入葬的时候,他继续思考:“艺术永远包含两个方面:不懈地探讨死亡并以此创造生命。”

年轻人自以为无惧生死,实则是孩子气的傲慢。但把艺术界定为“探讨死亡并以此来创造生命”,却是日瓦戈后来创作诗歌的原则,也是帕斯捷尔纳克书写《日瓦戈医生》的本意。

雪夜作诗的著名场景,发生在瓦雷金诺。那段时间,日瓦戈完整享有拉拉的爱情,全力投入诗歌创作。然而,有四匹野狼闯进来,“并排站着,嘴脸朝着房子,仰起头,对着月亮或米库利钦住宅窗户反射出的银光嗥叫”。月光雪地间的狼,给日瓦戈投下心理阴影,越来越严重地困扰他,渐渐抽象成“有关狼的主题”。他把它们视作“敌对力量的代表”,想毁灭他和拉拉。他不知道,这抽象的敌对力量,拥有具体的名字:死亡。而在另一次,他则清晰地感觉到了死亡的名字。那是他伤寒濒死之时,在幻象中看到鹿皮袄男孩。他明白男孩是自己的死神,也知道他在帮助自己写作史诗。

日瓦戈的一生,始终处在生与死的张力之下。这是人类的普遍命运:甫一出生,就已奔赴死亡。瓦雷金诺之夜,充满爱情和诗歌的生命之夜,死亡始终踞伏在窗外,以凄冷的嗥叫彰显存在。夜晚结束了,拉拉离开了。她要在若干年后,日瓦戈的葬礼上,才能隔着生死,重新见到他。

……

新媒体编辑:郑周明

配图:出版资料、电影剧照

原标题:《任晓雯:马克·吐温先生,今天我们还能以虚构为业吗?丨夜读·倾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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