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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纬六十度的幸福

2024-04-06 07:37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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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看来,梭罗隐居于瓦尔登湖,是对人类群居生活的反省。远离尘嚣,避开关系,解放枷锁,修复自我——这就是梭罗隐居瓦尔登湖和创作《瓦尔登湖》之全部意义所在。在与自然的亲近中,与鸟兽的接触中,与农夫的交道中,梭罗看清了人类的生活存在的颟顸乃至愚蠢:享乐主义和拜金主义泛滥,人们因此而变得纵欲、攫取、贪婪。这不仅破坏了人和人之间的关系,也使得人和自然的关系变得紧张。梭罗的隐居和反思也因此具有先知式的意义。

然而,尽管早在十九世纪,《瓦尔登湖》已风靡全球,但梭罗的反省并没有尽入人心。在二十一世纪的今天,享乐至上、拜金理所当然的思想依然在全球大有市场。在此思想的冲击下,国家与国家之间、民族与民族之间、阶层与阶层之间、个体与个体之间、人类和大自然之间的关系都到了如履薄冰的地步。在此思想的刺激下,科技主义畸形发展,科学的伦理界限肆意突破,科技至上主义思想弥漫于每一个人的心间,这使得稍作人文主义的反思都变得不合时宜、举步维艰。人们的家居、出行、交往都纳入机械化、电气化的工具之中,但追求幸福的初衷反而南辕北辙,变得越来越难以实现。异化、冷漠、隔阂、孤独、焦虑、仇恨、撕裂乃至战争,人们从未有过地感到生活在社会的喧哗和人生的寒漠之中。

这样的境况谕示我们,《瓦尔登湖》远未过时。相反,我们还须要作更深入的反省,还需要更合时宜的《瓦尔登湖》。法国旅行家兼作家西尔万·泰松就接过梭罗的高标,身体力行,勤奋反思,创作了更多方式的作品,和我们探讨了当下人类所陷溺的困境以及追求幸福的方式和姿态。

西尔万·泰松说:“幸福在北纬六十度以北。”

西尔万·泰松说,孤独和书籍是使我们心灵安静的重要东西。

西尔万·泰松说,劳动自己的手脚,因为只有这样诚实的方式才能让我们看清被速度所掩盖的生命之诗。

我们常津津乐道:“生活不只是苟且,还有诗和远方。”这在泰松看来,是可笑的,因为他看出红尘中人的懒散和怯懦,他看透了我们,只是“苟且”,将“诗和远方”搁置。而他努力将“诗”和“远方”结合起来,一生致力于旅行,并认为文字是“行动的最终方式”。最见卓荦的是,泰松的旅行方式绝非我们的汽车、高速、高铁、游轮和航空,而是依仗双脚,步行或单车,游历法国境内的“超级乡村”,探险于中亚的高峰和大漠,隐居于西伯利亚森林中……他的见闻和反思悉见于他的散文集《在西伯利亚森林中》、《走在幽暗的小径上》,短篇小说集《睡在外面的一生》、长篇小说《雪豹》以及多部摄影集中。

《在西伯利亚森林中》是泰松从冬季(二月)到夏季(七月)在贝加尔湖畔六个月隐居生活的日记合集。雪松北岬,近北纬六十度,在这里,他以一个地质学家废弃的三平米小木屋为轴心,没有道路,没有交通,没有通信,有的只是漫天的风雪、静默的大森林、冰冻的贝加尔湖,还有熊的足迹。“与世隔绝”这个词在这里有了最好的诠释。他如果要和人类交往,往南得步行一天才有村庄,往北得走五个小时才能抵达最近的护林员驻地。没有了退路,前进又如此艰难,泰松把自己投进了鲁滨逊式的冰雪“荒岛”。“这里具备了西伯利亚流放场景中的一切要素:广袤的空间,惨白的色调,裹尸布一般的冰雪。”意外地被投入其间的人固然生不如死,但自愿进驻其中也并非心无波澜。当安顿好行李、清理好垃圾、安装好火炉、摆放好书籍之后,友人离去,无尽的时空便由他独自承受,这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尤其是刚从巴黎的软红尘中出来的人。

但好在泰松是个对现代生活有过“叛逆行径”的人,因此他能够很快就预感到这样的一个真理:“寒冷、寂静和孤独的状态将来会比黄金更加贵重”。他的目光甚至往南穿过一千五百公里,看到了拥挤、喧闹、燥热和资源匮乏,与之相比,“小木屋”就是奢侈品,是天降的吗哪。很快,他心安了。他在零下三十五摄氏度的低温中收集、劈砍木柴,或者凿冰钓鱼;闲暇时,他踏雪而行,到贝加尔湖上溜冰,带着小狗越岭登峰;累了便躺在“一片寿命达两千五百万年的液体化石上”凝视夜空,而“繁星比它更要老一百倍”。

解决了生活的必需,还得抵御独居所带来的的孤独和寂寞。他有经验,他带来了书籍、雪茄和伏特加。他行走,凝视,遐思,劳作,阅读,思考,写作——这隐居者的训练让他看清了人类生活的困境:五味、五音、五色已让人舌麻、耳聩、目盲,感觉器官的衰退必然导致大脑的失灵、心灵的迟钝,人就这样溺入其中而不自知。现在好了,人的生活原来可以很简单,心灵的丰盈才是幸福的必要。如何让心灵丰盈起来?那就需要劳动自己的双手和双脚,因为这是“诚实的方式”,只有它带来的“缓慢”会揭开浸溺我们的物质,“会揭示被速度掩盖的东西”,会触及另一个“更厚”“更浓”的时间维度。

偶尔也出访或有人来访,护林员,渔民,探险者,甚至偷猎者,但他们都不能动摇泰松隐居的意志,拉回他独居的心。可以风雪同行,可以大快朵颐,可以大杯尽欢,但“朋友”走后,他的心随即安宁,重归宁静。即便在六月中旬他收到情人与之决裂的信息,他也没有让自己过分地沉溺于痛苦之中。朋友,情人,甚至亲人,对于他来说,都没有“小木屋”重要——因为这是他心灵的庇护所。

以“小木屋”为轴心,泰松构筑了他值得一生回忆的梦。这个梦,就是“远方的诗”。所谓远方,首先是地理上的。一个人长久地生活在他所熟悉的世界,就会渐渐地让他的诗心蒙尘,甚至失却诗心。他必须出走。所谓“生活在别处”,应该把昆德拉的讽刺看成是善意的。其次,远方更是指生命的真谛。这个真谛深藏于我们身体身处,心灵不能轻易感知,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它也是远方。找寻它的方式也是出走——在行走中感悟,在孤独中共振,在闭目中的洞悉。这种境界就是歌德在《漫游者的夜歌》中所塑造的:

一切峰顶的上空

静寂

一切的树梢中

你几乎觉察不到

一些生气;

鸟儿们静默在林里

且等候,你也快要

去休息

(冯至 译)

在这里,歌德的视角是俯视的。是的,生命只有在我们的俯视下才能见出真实的模样;而我们仰视或陷溺其中都只是“身在庐山”。当我们孤独漫游时,渐渐地就会获得俯视的权利:既心无挂碍又神游八极;既有体察细微之处的敏锐,又有感知天地苍茫的浑然……诗,就在此刻出现。

对于这一点,兰波找到了他的知音。

一般以为,兰波是“浪荡子”,但又是“通灵者。他是如何通灵的?很多人并不能回答,泰松则做出了别具慧眼的解说。

首先,兰波是厌世的。他天才早慧,本可以在大诗人魏尔伦的帮助下,在巴黎的尘海中尽获利禄声名,但是他选择切断道路,割裂语言,浪迹法国、布鲁塞尔、伦敦、爪哇、非洲,以疯狂的行走获取了语言秘钥,获取到自己生命未曾体悟到的幸福,争取到以文字改造世界权利。

诗人是盗火者。他对全人类,乃至动物负责:他须使人们感受到、触摸到、倾听到他的创造;倘若他从彼岸地狱里带回的事物有形,那便呈现其形式;倘若无形,那便以无形面试。需要找到一种语言。

(兰波:《致保罗·德梅尼的信》,王以培译译)

以如此的雄心,兰波行走在阿登省的小径上:

宫殿前的一切依然静寂,流水止息。

绿荫尚未在林路中消失,我走过,唤醒一阵阵生动而温馨的气息,宝石般的睛瞳睁开,羽翅无声地飞起。

第一个相遇,在晨曦洒落的幽径上,一朵花告诉了我它的名字。

(兰波:《黎明》,诗阳译)

再者,兰波清楚为何行走,他懂得如何去看:这是最高级的行走和感知,因此兰波的诗是真正的诗;通过诗,兰波也抵达了生命的秘境——“远方”:“只需要真正地看着它们,待万物道出自己的名字。”

这里的万物,也包括兰波他自己。

通过解密兰波诗歌之钥,泰松总结了行走和诗歌的契合原理:

行走和童年相契合,因为孩子相信,生活将是一场历险,而行走兑现诺言。

林中漫步成了幼年的入教仪式和成人的静礼。

若想要透彻地思考,则须远离想象世界里的哀叹与憎厌,则须杜绝静居不动——行走和思考,像查拉图斯特拉那样。

就这样,对抗生活倦怠的两剂良药就是:诗歌与旅行,道路和写作。当然,它们同时也是获得幸福的两件法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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