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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当年|87版《聊斋》:不再是孤愤之作

言少
2018-12-09 09:10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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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这是一个怀旧剧场。

回顾1980年代,许多人都津津乐道,1980年代迎来了诗歌,迎来了先锋文学,迎来了被后来者加冠的“第五代导演”,也迎来了中国电视的真正起步成长。

1979年电视机拥有量达到485万台,电影与电视的竞争初现端倪,《红与黑》等外国名著改编电视剧的引入引起巨大反响,使得电视界文艺工作者自觉担负起重振文化的寻根重责,1980年代初,山东电视台自制《水浒》系列片广受欢迎,央视版《西游记》《红楼梦》耗尽心力终于街谈巷闻,以电视形式普及名著成了社会潮流,于是福建电视台也重磅推出了鸿篇巨制——《聊斋》系列片。

片头:范曾题词

孤愤之书

谈《聊斋志异》,自然要提蒲松龄(字留仙,一字剑臣,别号柳泉居士,世称聊斋先生,在《聊斋志异》中仿效《史记》,又自称“异史氏”,现山东省淄博市淄川区洪山镇蒲家庄人)。

似乎许多伟大的作家创造绝世之作前,都要在苦难中修行,曹雪芹如是,蒲松龄亦如是。同曹公一样,蒲公家道中落,父亲弃文从商,小小年纪的蒲松龄才名初显,在童子试阶段,县、府、道试均夺得第一名,考中秀才,受到山东学政施闰章赞誉。不料命运弄人,在此之后,蒲松龄却屡试不第,一直考到六十多岁,才接受妻子劝告放弃了仕途,七十一岁才按例得到毫无意义的岁贡生名义,五年后即与世长辞。

蒲松龄画像

数十年间,他做过短期的知县幕宾,长期于缙绅豪富之家担任卑下的私塾教师,人生逆旅,风波困顿,郁郁失志,因为所遇者不乏显贵,所以久历官场污浊,自中年以来,他开始记载神怪奇闻,教化世人,影射社会黑暗,终收录成文言短篇小说集《聊斋志异》。邹弢在《三借庐笔谈》中写蒲松龄设茶棚供路人享用,以交换故事,真伪已杳不可考,但故事脱胎于民间传说,当不为虚。

晚明文人流行著述灵异以抒怀,直至《聊斋志异》乃登巅峰。按通行版本,《聊斋》凡491篇,其中含情爱元素的篇幅最重,占了近三分之一,而且题材重复,多为鬼狐仙妖与穷书生的爱恋,如《聂小倩》《婴宁》《小谢》《阿绣》等,其他的,或揭露封建官僚、地主阶级的残暴,如《促织》《续黄粱》,或针砭科举制度腐朽,如《司文郎》《考弊司》《贾奉雉》,或歌颂人民反抗,如《席方平》《商三官》《伍秋月》,或警世劝诫,如《骂鸭》《雨钱》《画皮》《局诈》等等。

蒲松龄在自志里提到“披萝带荔,三闾氏感而为《骚》”,“才非干宝,雅爱搜神”,诚然,《聊斋志异》效屈原创作手法(托山神精怪以明志),承六朝魏晋搜身志怪的题材,又仿唐传奇、元明戏剧——如《霍小玉传》之于《窦氏》,《离魂记》之于《阿宝》,《牡丹亭》之于《连城》,总而言之,他博采众长,延续过往文言小说的传统之余,又吸取同时期白话小说的长处,既能建构离奇情节,又能进行生动而接地气的描绘,故人物画像栩栩如生、富有人情味。整部书语言雅致简洁,叙事技巧高超,想象天马行空,思想意蕴驳杂,像《红楼梦》一般,浸渍了作者的人生况味及人格理想。正如蒲公自嘲:“集腋为裘,妄续幽冥之录;浮白载笔,仅成孤愤之书”,“吊月秋虫,偎阑自热”,如同月下秋虫,作者只能孤独地依偎栏杆,在这部“孤愤之书”里,在自己编织的幻梦中自行取暖。

高建华《香玉》

近五百篇小说,水平高低不齐,甚至不乏糟粕,但大体上,都是蒲松龄的精神寄托。他在类自传《贾奉雉》中写男主人公才华横溢却屡试不第,将八股套路生拼硬凑出一篇“屁文”反而高中;他在《王子安》里写王子安酒醉梦见高中的种种狂态,对科举制度的抨击,不下《儒林外史》;他在《席方平》和《伍秋月》写冥界贪污贿赂,在《窦氏》《细侯》里写官商勾结,活脱脱便是一出出《官场现形记》;写《促织》因皇帝好斗蟋蟀,各级官吏纷纷进攻,引得民间家破人亡,正如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他还写许多振聋发聩的寓言,《佟客》里好剑术的董生在父亲临危时却突然畏缩不前,《姚安》中姚安为了娶美女绿娥将发妻杀死,却因猜忌终日将绿娥锁在屋内、最终人财两空,《冤狱》里朱生为了拯救被冤枉的女邻居不惜顶罪赴死……其劝善除恶、洞察世情之处,又不下《三言二拍》。

小说最重的篇幅,是狐鬼妖仙与书生之间谱写的一出出恋曲。结合当时的创作背景来看,明末清初期间,封建礼教与程朱理学重新将社会卷入低迷压抑的状态,故应时应运,迸发出了许多对抗社会低抑氛围、从而解放人性的文艺作品,如《牡丹亭》,写杜丽娘与柳梦梅“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而《聊斋志异》的情爱故事,无疑是对其进一步的延续和阐释,它塑造了百多个鬼狐精怪,为了满足欲与情,可以心甘情愿自荐枕席,以满足原始的生命冲动与精神情感的诉求,体现“情”之于“理”的对立。诸如《连城》《鲁公女》中的爱情故事,更是情深义重,自杀还魂,穿越时空,矢志不渝而凄恻动人。这些情爱篇幅中固然有坐怀不乱见义勇为的男子,但那些形形色色的鬼狐妖怪,如天真烂漫的婴宁、有情有义的辛十四娘、酬报恩德的花姑子、去留潇洒的葛巾等,不同于传统妇女少女,她们的存在消解了伦理纲常的束缚,可以自由自在释放自我,有着人间少见的至情至性,充分融入了作者对美好感情的幻想,是其着意塑造的、最光辉闪亮的文学形象,不无女性意识的觉醒。郭沫若曾赞赏它“写鬼写妖,高人一等,刺贪刺虐,入骨三分”,此言得之。

张丽玲《鲁公女》

《聊斋》故事看下来,你能体会到它的基调——充斥着作者命途多舛、沉沦社会底层的压抑心酸甚至阴暗病态的心理,只能将一切无力的幻想诉诸文字,字里行间,这种情绪无疑是纠结而矛盾的,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讽刺科举制度,却又常常让笔下的书生在故事结尾“高中”以获得圆满。他在作品里留下了许多执拗甚至痴狂的成分,你可以明显地感受到,至少在《聊斋》里,蒲松龄的心结并没有解开。他塑造的许多书生,并不一定穷且益坚、才华横溢或正直善良,反而不乏浪荡渣男,只求交媾肉欲,却常能如愿得到美女上门投怀送抱,并获得困顿处境的拯救——那些爱情与名利获得的过程,固然有《连城》《聂小倩》之曲折离奇,却也有《荷花三娘子》《莲香》这种莫名的轻而易举,当代读者不理解当时的社会背景,自容易觉得,这些情节的设置实在太过草率,太过意淫了。

集腋为裘

《聊斋志异》可谓古代最著名的文言短篇小说集,在现代社会的流传却有一定门槛,不同于白话小说四大名著。所以电视剧的改编虽是一项巨大的工程,倒也是普及的莫大功德。

在那个时代,几乎所有重磅电视剧的制作都是摸石过河,86版《西游记》87版《红楼梦》的成功经验,也不过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漫长的筹备,捉襟见肘的资本,复杂的人事,穷年累月、不计得失,持之以恒、上下同欲,一边与世俗金钱博弈斡旋,一边更要以满腔热血去进行艺术创作,即便如此,诸如87版《红楼梦》,在当时还落了个毁誉加身的结果。

87版《聊斋》电视系列片的诞生之路也是压力重重坎坷万分,毕竟它的规模是前无古人的——60篇故事、近80集的规划。

而当时的福建电视台是什么样的呢?

从1979年拍第一部电视剧《悔恨》到1986年,起步虽早,但观念保守,不重创新,八年间一共才拍摄62集电视剧,不算短剧小品的话,平均每年还不到8集。直到1986年底,整个电视剧部还只有16个人,根本凑不齐一个摄制组;台里每年拨给电视剧部的经费也只有20万。在当时,这点钱大约只能拍5集现代剧、4集古装剧。对福建台来说,《聊斋》工程的立项,几乎可谓蚍蜉撼树,自不量力。想想86版《西游记》不过25集,却花了至少600万。

这部电视作品之所以能够孵化,就如同《聊斋志异》小说的诞生一般,它先是凭着一腔孤愤、秋虫自热,再是一往而深、至情至性所致。

拍板的是当时福建电视台台长俞月亭,他毕业于复旦大学新闻系,先后在青海日报、福建日报、杭州大学新闻系工作,1986年3月正式前往福建电视台报到,在此之前,他并没有什么电视从业经验。来到福建台后,他一心想改变台里落后的窘况,了解之后,听说台里有一个人叫李栋,是广西作家,可惜怀才不遇,只得在全国范围内积极参与各项文艺活动。两人详谈之下,李栋大胆提出了60集《聊斋》的设想。

几番周折,力排众议,福建台与南昌电影创作研究所决定合作拍摄,根据俞月亭晚年回忆,在各方组织努力下,“1987年4月19日,《聊斋》创作研讨会在福建宁德飞鸾海军基地招待所召开,参加这次会议的有《聊斋》文学顾问袁世硕教授,有北京的电影剧作家赵大年、彭名燕(苏叔阳因临时有事请假),长春电影制片厂的顾笑言、赵葆华、盛曼姝、肖尹宪,上海电影制片厂的孟森辉、赵清锐,江西的王一民、毕必成、周毅如、毛秉权,山东的阎丰乐等,这些人在当时中国都是名噪一时的著名电影剧作家,《庐山恋》《乡音》《丹心谱》《模范丈夫》《红牡丹》《五号机要员》《蓝天鸽哨》《蓝光闪过之后》《相会在凤尾竹下》《血沃中华》《药》《黄山来的姑娘》等一大批轰动全国的电影都出自他们之手。”

除了差旅费和伙食费,在没有额外补贴的前提下,这一群顶尖的学者作家,花了整整12天的时间研讨,决定出要改编的60篇聊斋故事,随着《人民日报》等重大媒体的传声,拍摄《聊斋》的消息远扬各地,无数文艺工作者为了艺术理想,争相响应支持。

乔羽、王立平应邀创作的主题曲《说聊斋》,稿酬仅800元,近乎公益性质,其中“鬼也不是鬼,怪也不是怪,牛鬼蛇神倒比正人君子更可爱”一句歌词令人拍案,将数十个主题不一的系列故事完美衔接了起来。

可能俞月亭也没有想到,原本是福建台顶着压力的“一腔孤愤”,在这几天以后将变成“群情激愤”,有如那些创世的神话,先是天空中落下了第一滴水,仅仅不过三年多的时光,最终竟汇成了海洋。

《聊斋》的主创成员远不止于此,后来,足足汇聚了二三十位编剧、数十位导演,数百名演员,上千位创作者,总之,多年后我们回顾编导、顾问、演员的名单,看到那一连串令人瞠目的名字,不得不感慨,这是几乎要媲美《红楼梦》团队的阵仗。

痴且不讳

来自上海电视台的刘印平看到消息后,加入了主创团队,这位后来以“刘大印”名字广为人知的业界翘楚,成为了聊斋剧组的总制片人,举起了中国独立制片的大旗,紧接着又缔造了刘晓庆版的《武则天》、陈道明版的《康熙王朝》。自《聊斋》以来,刘大印为中国电视界留下了一抹抹不可磨灭的重彩。

左起:刘印平、俞月亭、李栋

剧组确定了总监制俞月亭、总制片人刘印平、剧本统筹李栋等主要负责人,在三驾马车的拉动下,《聊斋》电视系列片正式启动。要撑起这么一个体量,对于小台小所而言,资金是最大的问题,除了企业赞助,剧组遵循不浪费国家资金的大原则,自力更生、四处筹借,有时告贷无门,窘迫之下,甚至要工作人员自掏腰包。最终电视剧总投在500万左右,相较其他名著的改编,平均一集成本不过在旁人的三分之一,当时被诟病特效不如人意,也是情有可原。但即便是举步维艰,大家也都固守同一信念,咬牙坚持了下来。

1987年10月底,剧作家们创作的60部电视剧本初步完成。这些故事,囊括了聊斋大多数名篇精华,虽以鬼狐爱情为主,但各个题材又都有所涉猎——抨击科举制度的《贾奉雉》《司文郎》,影射官场阴暗的《窦女情仇》(即原著的《窦氏》)、《杀阴曹》(原著的《伍秋月》)、《田七郎》,具有训诫意义的《八大王》、《陆判》、《骂鸭》、《无头案》(《折狱》)、《佟客》、《雨钱》、《良琴知己》(《局诈》),另类的男狐仙《狐仙驯悍记》(《马介甫》),情感故事不只爱情,还有人鬼知交《冥间酒友》(《王六郎》)、红颜知己《娇娜》、闺中密友《封三娘》……

茹萍《窦女》

而即便是爱情本身,也尽可能避免千篇一律,既有《阿宝》《细侯》《乔女》中描摹人与人的痴情,也有鬼狐仙妖与书生的恋曲,而且多以起伏波折、形象生动的故事为主,如《辛十四娘》、《花姑子》、《娥眉一笑》(即《连城》)、《鲁公女》、《地府娘娘》(《锦瑟》),鬼狐出场的行为动机不尽相同:报恩、戏弄、迷惑、拯救、求助、献好等等,更讲究情节的多样性。可惜最终人事变动,60部没能全部完成项目便遭完结,现如今仅存48部73集(含一度被删的《水莽草》),加之传闻中被删的《凤阳士人》《白秋练》,总计拍摄了50余部。名篇《聂小倩》《画皮》《侠女》《罗刹海市》等没能问世便惨遭夭折,不能不说是憾事。

郑晖《阿宝》

这五十余部《聊斋》系列,不乏当时最优秀知名的导演、编剧,有些是主创三顾茅庐请来,有些纯系发乎情怀,有些因感于剧组的痴念及“一往情深”,甚至带着自己的团队资源加入。名导加持,也使得本剧增色不少。

如谢晋执导《辛十四娘》,开场便是电影手法,让诡异女子抱走小孩作为悬念,在平铺直叙的一系列故事里显得颇为突出。

谢晋导演

赵焕章参加了《生死情》(原作中的《张阿端》)、《瑞云》等,他擅长在人物内心世界的开挖中表现重大主题。

萧朗、邱丽莉拍摄《阿宝》时善于把握内部蒙太奇,调用各种艺术手段表现男主人公的痴情。

牛犇导演的《陆判》中,换头手术的镜头呈现不着痕迹,让无数人年幼时留下心理阴影。

牛犇

其他参与的名导还包括《红楼梦》《三国演义》的导演王扶林(《西湖主》)、演员出身的中叔皇(《封三娘》),以及达式彪(《八大王》)、丛连文(《公孙九娘》)等等。

许多演员现在看来同样耳熟能详,诸如“唐僧”徐少华(《乔女》中的孟生)、“玉面狐狸”郑益萍(《香玉》里的绛雪),“贾瑞”马广儒、“娇杏”张丽玲(《鲁公女》中的张于旦、鲁飞飞)、“贾琏”高亮(《封三娘》中的孟安仁)、“贾元春”成梅(《八大王》里的冯妻)、“薛宝钗”张莉(《凤阳士人》里的士人妻,本集被删),“扈三娘”郑爽、“林冲”周野芒(《辛十四娘》里的辛十四娘、冯子平)、“李师师”何晴(花姑子)、“貂蝉”陈红(连城),还有瞿颖的梅女、赵凤霞的乔女、李媛媛的锦瑟……在这些鬼狐群像中,《聊斋》的阵容较之同样美女如云的《红楼梦》毫不逊色。

陈红《连城》

何晴《花姑子》

最终《聊斋》电视系列片分三个批次在全国播映,尽管影响力不比四大名著,但仍在各地创造了不少收视神话。作为有史以来最完整、最尊重原著的《聊斋》系列片,不同于前人如《倩女幽魂》《侠女》的艺术加工,它最大限度还原了小说的剧情脉络、人物设定,以戏曲式的妆扮表演还原浓郁的古典氛围,用阴森近乎惊悚的场景营造、镜头剪辑,保留了原著幽凄冷艳的基础底色,以偏现实主义的风格,侧重于传递小说中的世情冷暖。台前幕后,所有人都“痴狂不改”“一往而深”,使得这部作品不再是一部简单的“孤愤之作”,而是一部至情至性的经典。

    责任编辑:张喆
    校对:丁晓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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