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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土高原为什么这么苦?

2018-12-04 08:53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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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黄土高原,有两个非常有趣的现象:其一,无论有没有去过黄土高原,人们只要一提到它,“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形象便会跃然脑海,甚至一贯展现各地正面形象的中学地理教材,也用了较大篇幅强调它的水土流失、生态恶化,为什么黄土高原会以这种苦难形象示人?

(陕西澄城县破败的古村落,人们印象中的黄土高原类似于此,摄影师@李杰)

其二,中国四大高原中,青藏高原、云贵高原、内蒙古高原,人们对其大美风光无不如数家珍,唯有对黄土高原的认知相当单调,似乎遍地只有干旱贫瘠的黄土。

然而,贫瘠的黄土却盛产伟大的文学作品,从柳青的《创业史》到路遥的《平凡的世界》再到陈忠实的《白鹿原》,它们影响了一代又一代中国人的精神世界,黄土高原为何变成了“精神高原”?

(《平凡的世界》封面,今年正是此书完稿30周年)

要解答这些问题,我们需要对黄土高原做一次全面剖析……

Ⅰ 诞生

2200万年以前,青藏高原已经隆起至相当的高度,可以阻挡来自印度洋的水汽,亚洲内陆从此陷入干旱,形成了大面积的沙漠。紧接着,强劲的冬季风在沙漠中卷起沙尘暴,沿着青藏高原的边缘向东推进,在今天甘肃、陕西、山西境内,它遇到六盘山、吕梁山、太行山、秦岭的阻挡,沙尘颗粒在山脉之侧不断沉降。

(橙色箭头为冬季风,制图@刘昊冰/星球研究所)

距今260万年前,沙尘的沉降变得更加剧烈,不起眼的小小沙粒居然逐渐在地表上堆积出巨厚的黄土,最厚之处可达400余米,它覆盖了地表上的一切,包括黄河的河漫滩。

(照片上方土层为黄土堆积,下方砾石众多的土层为古黄河河漫滩,拍摄于甘肃省永靖县,摄影师@仇梦晗)

包括城堡状的丹霞,

(兰州天斧沙宫的丹霞,上覆帽状黄土地层,摄影师@张耘)

包括交织的条带状地层。

(黄土与古土壤条带,拍摄于宁夏六盘山泾河源,摄影师@仇梦晗)

如果沙尘覆盖之处是面积较大的平坦区域,则形成的黄土堆积也同样宽阔平坦,这种地貌被称为:塬(亦称“原”)。

(塬的形成示意图,制图@张靖/星球研究所)

黄土高原上面积最大的塬,名为董志塬,它长约80千米,宽5-18千米,面积约750平方千米,从空中俯瞰,如果不是四周深切的沟谷提醒,我们几乎会把它等同于一望无际的大平原。

(甘肃董志塬,号称天下黄土第一塬,四周为深切的沟谷,平坦的塬上有村庄和农田,摄影师@许兆超)

如果沙尘覆盖之处是波状起伏的丘陵,形成的黄土堆积会呈长条状,这种地貌被称为:墚(音liáng)。

(墚的形成示意图,制图@张靖/星球研究所;注意,墚的形成有多种情况,塬侵蚀切割后也会形成墚)

墚沿着原来丘陵的走向延伸,长度可达数千米到数十千米。

(定西市安定区鲁家沟的一处墚,摄影师@王宏宾)

如果沙尘覆盖之处为孤立的小山尖,黄土堆积会呈现圆锥形,即为峁(音mǎo)。

峁的面积较小,四周以一定坡度向下倾斜。

(陕北吴起县白豹乡境内的峁,摄影师@许兆超)

无数的塬、墚、峁相连成片,黄土高原便诞生了。

这是一个被太行山、秦岭、古长城所围合的区域,横跨青、甘、宁、陕、晋、豫、内蒙古7省区,总面积高达42万平方千米,它集中了地球上70%的黄土,是世界上最大、最厚、最连续的黄土覆盖区。

(黄土高原范围示意图,依据@尤联元等著《中国地貌》,制图@刘昊冰/星球研究所)

黄土高原的形成过程,决定了它不可能像其他高原那样“坚固”。沙尘堆积的土体疏松,遇水便会崩解,流经高原的数百条河流立即展开强大的侵蚀攻势。

位于甘肃庆阳的蒲河将两岸山体剥蚀殆尽,冲刷出了宽达500-600米的河谷。

(请将手机横屏观看,摄影师@陈明)

更为凶猛的陕西无定河长达491千米,水量不及渭河1/6,输沙量却几乎与之相当,在无定河的许多河段,河水肆意横流、行无定所,切出了相当于河面数十倍的宽阔河道,无定河因此得名。

(陕西横山县波罗古堡附近的无定河,摄影师@高江峰)

这些河流大多携带着泥沙汇入黄河,使得黄河形成“一石水、六斗泥”的奇观。

(黄河在晋陕交界形成的5个S形大转弯,摄影师@许兆超)

泥浆般的河水,狂怒咆哮、泥沙俱下,就连壶口瀑布的岩石河床也无法抵挡。河床至今仍以每年1米左右的速度向后崩塌,如果崩塌之势不能止歇,若干年后壶口瀑布必将荡然无存。

(壶口瀑布后移的速度有不同数据:据历史地理学家史念海的推算,从公元527年至813年,每年后退5.1米;公元813年至现代,每年后退3.3米;摄影师@王晋阳)

河流之外,暴雨的侵蚀更加严重,黄土高原虽然降水不多但却是暴雨频发,它年降水量的45-75%全集中于夏季,往往一场降雨就等于一个月的降水量,倾泻的降雨形成雨洪,土体来不及吸纳水分,就被冲毁。

(黄土塬的流水侵蚀示意,制图@张靖/星球研究所)

大量沟谷开始形成,其中长度大于150米的沟谷不少于300万条。

(黄土高原上的一处沟谷和觅食的羊群,摄影师@王牧)

侵蚀、侵蚀、侵蚀,分割、分割、分割,42万平方千米的黄土高原变得千沟万壑、支离破碎。

(甘肃皋兰县黄土地貌,摄影师@何旭龙)

Ⅱ 人类

大约163万年前,黄土高原上出现了早期人类,公元前5000年-公元前3000年前,人类的活动范围已经基本遍布高原。黄土之上发展出的仰韶文化,可谓当时华夏大地上的“经济文化中心”,其遗址点众多、农业发达,远远超过其他文化。

(绿线内为仰韶文化分布,基本与黄土高原重叠,制图@刘昊冰/星球研究所)

究其原因,是因为当时黄土高原的生态环境比今天要宜居得多。山地中分布着广袤的森林,塬墚峁上则是丰美的草原,直到春秋战国时期,黄土高原的森林覆盖率仍然高达53%。

《诗经》中描写道:“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诗经·小雅·鹿鸣》,描绘的是黄土高原的草原风光;森林覆盖率据史念海先生的推算,有争议)。

人类在黄土高原上放牧垦殖,森林与草原逐渐变为农田,

(航拍陕西咸阳宝鸡一带,摄影师@李杰)

村落。

(陕西省绥德县贺家石村党氏庄园,摄影师@刘江)

自秦汉以来,强盛的农耕王朝开始在中国反复出现,几乎每一轮农耕王朝的兴起就会带动一轮黄土高原植被的大破坏。

秦代蒙恬“将三十万众”北修长城、屯田开荒,森林覆盖率降至42%;唐宋时期营建宫室、城市,大规模采伐黄土高原上的木材,森林覆盖率再降至32%。《全唐文》卷737有写道:“广长几千里,皆流沙”。

(甘肃靖远县北滩乡的黄土地貌,当地人称为香山,摄影师@生晖)

明代在黄土高原北部修筑长城,并发动军民屯垦,此后长城沿线再也找不到成片的森林,许多地方甚至失去自给能力。“四望黄沙,不产五谷,不通货贿,一切草粮仰给腹里矣”(明代许纶《九边总论》)。

(山西黄龙池村附近的明代长城墩台航拍,摄影师@王牧)

清代推行奖励垦荒制度,森林覆盖率降到历史极值:4%,有的地方甚至到了无水无柴的地步,“城中无泉,山中无薪,颇有水火不足之虑”(《延绥镇志》)。

森林植被大量消失,水土流失更加严重,原有的沟谷不断加宽加长,新的沟谷也不断涌现。

(俯瞰陇原大地的沟谷与田地,摄影师@陈尚志)

大塬萎缩成了小塬,

(陕北延长县的塬,摄影师@许兆超)

小塬萎缩成了墚、峁。

(延安安塞区,摄影师@许兆超)

高原上的人类即将面临生存危机……

(甘肃庆阳黄土高原及上空的飞机,摄影师@李杰)

Ⅲ 苦难

苦难的记忆开始在一代代人中不断上演。

例如行路之苦,水土流失愈发严重的黄土高原沟壑纵横,看似距离不远的地方却极可能上下翻越多次,导致人们的交流非常困难。

(黄土高原上的路,摄影师@许兆超)

这一点在陕北民歌中表现得淋漓尽致,

(歌名《泪蛋蛋泡在沙蒿蒿里》,曾用于电视剧版《平凡的世界》片尾曲《神仙挡不住人想人》,演唱贺国丰)

“羊啦肚子手巾呦三道道蓝

咱们见个面面容易哎呀拉话话的难

一个在那山上呦一个在那沟

咱们拉不上个话话哎呀招一招个手

瞭的见那村村呦瞭不见个人

我泪格蛋蛋抛在哎呀沙蒿蒿个林”

时至今日,对外交通状况虽然大幅提升,但在土质松散的黄土高原上修路

也并非易事。

(拍摄于山西省榆社县双峰水库,太焦铁路8171通勤车,摄影师@张晏铭)

行路难,平整田地就更难了。

这里粮食亩产极低,人们必须尽量多开垦土地,以求更多收成。

(请将手机横屏观看,拍摄于甘肃庆阳西峰,上方为梯田,顶部如同一个脚印,摄影师@陈明)

耕地遍布墚上峁顶,

(俯瞰陇原大地,摄影师@陈尚志;黄土高原大面积的梯田开垦更多是在技术进步后的现代时期)

结果开垦越多,环境越是恶化,光山秃岭也就越多,产量仍是无法保证,如此恶性循环,使得人们一直在温饱线上挣扎,这是温饱之苦。

(陕北窑洞,摄影师@赵鹏飞)

还有长期的战争之苦。

黄土高原地处农牧交错地带,长城内外皆是征战的焦点,黄土高原生灵涂炭,

如同无定河边那首千古名句所描绘的“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唐代诗人陈陶《陇西行四首》)。即使硝烟散去,高原上耸立的残垣断壁,依然在提醒人们当年的战争记忆。

(无定河南岸明代长城的一部分,名为波罗古堡,摄影师@高江峰)

还有灾害之苦。

生态环境恶化之后,风灾、旱灾、蝗灾频繁发生,公元7世纪-20世纪前半叶,有记载的大旱灾就达236次,平均每6年发生一次。

(干旱的黄土墚,甘肃皋兰县,摄影师@何旭龙)

地震也频繁发生。

自公元1303年到现在,中国大陆发生过17次8级以上地震,其中6次发生在黄土高原,小型的地面塌陷、山体滑坡、泥石流更是每天都在发生,死于灾难者不可计数。

(青海黄土高原的喇家遗址母子尸骸,距今约4000年前,一场地震或是洪水突然摧毁了房屋,屋内的母亲双膝跪地,胳膊搂着孩子,头向上仰,似乎在诘问上天,摄影师@仇梦晗)

如此众多、频繁的苦难持续千年。

从秦汉到明清,状况愈发恶化,清代官员曾在奏疏中写到:“天下之民莫穷于延”(延为延州,即延安)。

凭借一代又一代人的经历,黄土高原终于一跃成为了中国最“苦难”的高原。

20世纪上半叶,累积的苦难在黄土地上爆发,最苦难的地方变成了革命的策源地。

(延安枣园,1944年至1947年这里是中共中央书记处所在地,摄影师@李文博)

那些生于斯、长于斯的人们,也开始从苦难中反思、吸取氧分。“这么伟大的一块土地,没有······伟大作品,是不好给历史交代的”(语出自著名作家柳青,代表作《创业史》)

从苦难中发源的笔墨几乎成了中国当代最动人、最深刻的思考,苦难的黄土高原连续产出多部史诗般的作品。

今天,对苦难的回忆仍在文学影视作品中继续,但苦难本身已经渐行渐远,黄土高原上的工业化进程让人们不再困守于墚墚峁峁。

(塬上的长庆油田,摄影师@许兆超)

退耕还林、退耕还草的行动,已经广泛实施。

(延安市延川县的座山头布满了人工挖掘的育林坑,下雨时用于聚水,防止水土流失,来年在坑内载树育林,由于形似鱼鳞片,故也叫"鱼鳞坑",这是黄土高原常见的保持墒情、植树造林的方法;摄影师@许兆超)

黄土高原,正在迎来赢来一个绿色新生。

(会宁梯田,摄影师@生晖)

而人们也逐渐意识到,黄土高原不仅仅是黄土,它还拥有诸多其他类型的丰富地貌。例如大同土林,

(大同土林,摄影师@吕凤霄)

黄河石林,

(请将手机横屏观看,黄河石林国际万人马拉松赛,摄影师@生晖)

永靖刘家峡,

(请将手机横屏观看,洮河与黄河交汇处,摄影师@慧霞)

苦水丹霞,

(请将手机横屏观看,永登县苦水丹霞,摄影师@杨文忠)

雨岔峡谷,

(甘泉雨岔峡谷,摄影师@高江峰)

靖边波浪谷,

(波浪谷,摄影师@李一鸣)

以及众多的古村落。

(拥有1000多年历史的山西省盂县大汖村,“汖”方言音chǎng,摄影师@杨宝喜)

这才是日益向好的黄土高原。

我们铭记它的苦难,也感慨它的伟大。

(河南三门峡附近黄土高原地貌,远处为三门峡市区与黄河,摄影师@王钰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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