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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倬云|从中国和印度两大东方文化,补救现代文明的不足

2024-04-15 17:54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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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许倬云

出现于西方世界的现代文明,无可讳言乃是在宗教革命和启蒙运动的历史背景下,建构天赋人权、契约国家和工作以符神恩三者结合的现代国家、资本主义与科技发展的文化基础。

前面几章已有论述,指出上帝隐退后,上述各项均已变质:人类社会离散、个人自主沦为自私自利、人类滥用自然资源、国家共同体与个人间的对抗……凡此难局,迫使我们从西方文化传统以外,寻找建构另一观念形态的可能性。

本章即尝试从中国和印度两大东方文化,配合现代科学呈现的宇宙,设法补救现代文明的不足。

在上一章里,我们谈到外太空“其大无外”的天体系统,这天体就是大宇宙,大宇宙与核子和细胞内的微型宇宙之间,是人的世界。这三个层次互相套叠,是非常类似的结构,也一样具有非常复杂的呼应关系。

这些是从今天的科学中得到的一些观察。这一章我想谈的是,中国和印度在古代完全形而上学的推论中,各自推演出了一套自己的宇宙论。

本文摘自《我们去向何方》

01

董仲舒的宇宙论造成了中国人对于宇宙秩序的责任感

中国的一套宇宙论是汉代的董仲舒建构起来的。董仲舒是个儒学大师,但是儒家的始祖孔子并不讨论宇宙的问题,他只讨论人世的问题。

一直等到大帝国建立起来,一个庞大的人间系统必须有一个相应的宇宙系统相配合时,儒家的宇宙论才有了发展的现实需要。董仲舒在这方面采纳了阴阳五行家跟自然哲学的观点,组成了“天人感应”,也就是大的宇宙和人间世界互相感应的一套宇宙理论。

他认为,天与星空中的许多星宿作为天上大宇宙的单位,它们之间也像人间的帝国一样,有君臣与百官,有地区的长官,有庶民百工。它们的运作和人间政府的运作几乎完全一样。人与天之间,是地理的世界。

山川、河流以及各种不同的地形,也被他规划成类似政府一样的结构,各种神力各有所司、各有所为。天、地、人三个层次,彼此之间互相感应,一切动作都会影响内部和彼此间的感应。在天、地、人三套系统内部,彼此又有感应。

因此,董仲舒认为世界上的每一种力量,都是和另外一些单位的力量互依的,也是互相制衡的。可它们之间的关系时时刻刻变动,每一种力量不能太大,太大了就会造成反效果;也不能太小,太小了不能发挥应有的作用,所以过强或过弱都会推翻原有的动态平衡。这个天、地、人三个系统的世界就是如此互相运作的。

在人体之内,董氏也把人体器官当作政府部门,“政府”里面的单位互相合作,也互相制衡;既分工合作,又互相防范,不许其中一个单位力量显得太强或是过弱。

他认为各种力量的“感应”在整个大结构之内彼此制衡。他举例说,一个君主的周围,如果皇后或是其他女性的影响太强烈,就会招致地理上洪水的出现,因为水属阴。月亮遮住太阳,也就是“日食”的现象,也是阴超过了阳。在人的身体之内,如果阴的部分太强大,一样会造成器官之间不协调而引发疾病,彼此“感应”的现象时时发生。

而在不同系统之间,也会互相呈现另外一个系统的平衡;时时刻刻会因为某一种力量太强或太弱,而引发巨大的变化,以寻求动态的平衡。所以,宇宙永远在变动,永远在适应,永远在调节。

这一套形而上学的想法没有科学的证据,反而有一些古代巫术的影子在内。但是,它在中国人的思想中产生了极大的影响力,尤其是在政治上。每一次皇帝做了什么事,就会从董仲舒的理论中找到一个说法。

例如,你不应该在春天行秋天的事情,所以古代对死刑犯的行刑叫秋决——春天是生长的季节,不应该杀人;秋天是萧瑟的季节,处决犯人是可以的。但是如果处决太多,也会造成冬天的严寒。这种大、小宇宙间互相感应的观念,成为儒家用来约束皇权的思想工具。

大、小宇宙间互相感应的观念,成为儒家用来约束皇权的思想工具

究竟是谁在操作这个庞大的系统呢?宋哲陆象山提出了一个“心”字。

“心”就是人的意志。人的意志是一切变化的真正动力,会带动天、地、人三大系统以及人体本身的许多变化。体内的系统也是由人的意志作为启动的力量。人的意志决定人的行为,这是显然可知的,人的行为则反射到天和地两个系统上,以至于人的意志变成发动波状因果连环的一个主要动力。

至今,中国传统医学还是以这一类观念作为理论基础:人体内心做了什么决定,就会在行为上有所呈现。例如,饮食过当就会导致体内的不平衡,器官之间互相牵制,可能引发病痛。

这一类说法在陆象山归纳的“心”——人的主观意识——中,就变成了可以影响大宇宙、小宇宙的主要动能。陆象山的“心学”到明代的王阳明才被扩而大之,建构为庞大的哲学思想体系。

在这个体系中,心的任何一个念头或心思转动,都会影响到人的行为。甚至即使行为没有出现,只要他有一个想法,也可能造成影响。说得玄妙一点,心念一动,就可能影响天和地,就可以影响其他人。所以,王阳明特别注重强调,人对自己不仅行为上要有所约束,连想问题时都不能有邪念,有邪念的话要自己时时刻刻矫正它。善和恶本来是不显著的,心念一动才显现出善和恶。

王阳明将陆象山的“心学”扩而大之

这完全是唯心的一种理论——“心”的动力之强大,可以在一动之间就颠覆整个宇宙的大平衡。

中国文化中,这一套宇宙观将人的良知良能看作动力,引动宇宙间的变化:互相影响,互相刺激,使得动态的均衡永远不能停止,永远要不断地调节、不断地重整。天地永远在动,所以人要一直不断地注意自己,不要因为心念不端而影响整个天体的大动态。

我以为,人类心智有反省回照的能力,以此能力人可以自知其存在,并由观察宇宙知其存在,则犹如笛卡儿的名言“我思故我在”——人类的反观遂可以证实宇宙的存在。

这就是董仲舒的宇宙论造成的中国人对于宇宙秩序的责任感。

02

佛教华严宗“圆融映照”的大宇宙论

接着谈到由印度的大乘佛教发展而来的“华严宗”佛学。这一宗派的思想,可以说为“我思故我在”提供了优美的解喻。

小乘佛教讲的是修自己的身,去掉自己的欲望,去除四厄,回归涅槃,不再入轮回。大乘佛教则探索人与宇宙永久的和谐。在大乘佛教之中,华严宗展开了深邃的讨论。

华严宗,为中国(大乘)佛教八大宗派之一

《华严经》六十几章,每一章都在讨论宇宙中单位与单位之间的结构问题。华严宗所呈现的大宇宙极为庞大,它说宇宙中有太多太多的世界,每个世界就像地球一样有大河流、大山脉,全宇宙无限的世界就像恒河沙滩上的沙粒一样多,你可以想象无数的“世界”彼此同在。

简约点讲,华严宗理论讨论每一个世界的特性,每个世界都由一个佛或者一个菩萨来主领,这些佛和菩萨的特性,就反映在这一世界呈现的和其他世界不同的地方。这些世界有等级,从纯粹物质的世界到最高级的纯粹心灵的世界,不仅各个世界有种类的差别,还有性质的等级差别。这无穷数的世界,存在于一个彼此映照的系统内。

华严宗对这个系统的说法是完美的反射体,也是完美的透空体。解释出来就是,帝释天的殿上有很多帘幕,帘幕上每一个缨结的地方都有一颗完美的琉璃珠,代表一个世界。无数琉璃珠互相映照、互相反射,所以每一颗琉璃珠上都可以见到全部的琉璃珠。

第一重反射出来的形象再反射,一次又一次反射,任何一颗琉璃珠本身作为中心接受各处反射的形象,但这一个中心自己也在屡次回复的反射中呈现出每一次自己内部的再现。

华严宗用这种比喻,是想解释整个庞大的包含无数世界的宇宙,是个圆融的、互相反射映照的世界,每一个世界存在于其他世界之中,每一个世界也包含所有其他世界。这个复杂的系统是非常华丽也非常动人的一套哲学,它做的比喻让人很容易接受,也非常容易想象。

在华严宗的大宇宙中,每一个世界不容许与其他世界冲突,因为它们彼此反映,彼此容纳,彼此包含,所以整个大宇宙圆融互照,包裹在最“其大无外”的一个大映照系统内,圆融光亮,没有瑕疵,回环相融,送出去也接回来无数映像。

包裹一切映照即是佛性,天下应当如此道理,也是天下本来如此道理,这是佛心的应当、本然。在这一宇宙论中,人与我彼此圆融互摄,彼与此回环摄照,由自见他,也由他见我,内外是一体的。

董仲舒和华严宗的两套形而上学建构的宇宙论,描述起来非常复杂,但又非常简单可懂。

董仲舒

真正的人间现在是处于“其大无外”的宇宙之内的一小块,以人的脑子能想到这一点,就是不容易的事情。这居然和第十七章我们在太空科学中了解到的形象有如此相似之处。这样圆融、互相感应的世界,必须一步一步地减少自己的矛盾、冲突和错误,最后趋于完美。

过程中只能一步步尝试,每次有错误就需要改正,在不断尝试中寻找更好的途径。这两个可能最后要走向完美的世界,必须持续不断地演进。

03

现代基督教神学的新进展提供了新的思想资源

我们在前面讲过,西方基督教神学是现代文明第三期的基本价值观念,而这一基本价值观念正在不断地崩溃失落,但我们还得回到基督教中去寻找答案。

启蒙时代之后不久,丹麦出了一位新教神学家克尔恺郭尔。

丹麦新教神学家克尔恺郭尔画像

他观察人性,不再认为我们能依靠“神恩”解决神和人之间的问题:人、神之间有彼此的对应,神给了人自由,人要自己走向神才能回归神。人有发展的阶段,人在感性的阶段有欲望的本性,这个本性是粗糙而带有侵略性的,通过掠夺、攫取来满足欲望。人必须把这一部分去掉才能提升到理性的高度,按理性的方向思考,不做不当为之事。

而在这一阶段,人有失落的恐惧。第二阶段人的本性走到这里,只是将污浊纯化,把因欲望和感觉而造成的本性提高了一个层次;唯有跃升回归神,才能超越自己走向圣洁的人性。人性回归神之后,人本身与神同在,可以说人就跟神变成了一体,人超越了回归神的本体。

克尔恺郭尔的存在主义神学思想,乃是今天基督教新教神学的一大进展。

在20世纪初期,也有一个天主教神父叫德日进,他是耶稣会的教士,但他的专业是古生物学。他在北京的国际性研究机构——脊椎动物研究室,做了大半辈子的研究工作。

法国神学家、哲学家、古生物学家德日进

天主教的神学和进化论的古生物学研究碰在一块,德日进必须找到自己可以讲得通的道路。后来,他以人的进化建构了“存在”哲学系统,为一个现象的神学。人本来是生物,跟所有其他生物一样,这生物没有纯化,有太多生物的特性,但生物进化的走向本来就是提升,本来不能适应的必须寻求适应。多种多样的可能性,都在适应发展之间,慢慢走向进化的途径。

所以从单细胞动物最后进化到人类,人类的复杂程度和单细胞的成分不一样了。人类拥有心灵的能力内聚而为核心,也拥有物质的能量外切而会逃逸。人类体内已经包含、容纳了可能性。在进化到人类阶段以前,乃是与其他动物同有的生物特质,等到成为人类以后,人类成为理性和感情兼有的一种高等动物。

到了这一步,从生物学上来讲,人可以有感情,可以有思想,可以有理性,但还没有自我纯化,没有完全抛开生物阶段的欲望。人必须提升自己,走向最高的层次,走向超越。神的本格是一切的原点阿尔法(α),神又是最后的归结欧米伽(Ω)。人的现象乃是从神的原点所创造,回归神的本体——一切的终点。

克尔恺郭尔和德日进这两条途径,实际上是非常相似的。两个人都是神学家,所以都离不开基督教的神的最高观念。

在中国其实也一直有这种观念,叫作“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天地永远在运动,天的特色就是经常往健全、健康、完美的方向移动。这个“天”是自然的意思,自然永远想改进自己,人也一样,要永远改善自己。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是中国的传统观念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所以君子永远努力改善自己,而改善到了好的地步,再拿好的结果告诉别人,让别人也同样走他们改善自己的途径,一步步发展自己,走向更好,接近于至善。

至善是永远的目标,永远走不到,但是君子必须循此方向不断发展。

04

“生命现象的价值观”是新的人类共同文明结构的基础

现在我们看中国这方面,中国的思想已经被遗忘了,中国长久以来把自己的思想抛在了一边。

方东美先生融合中外,联系中国儒道和印度佛学已有的成果,希望人在自强不息之中,永远走向最美好的境界。

方东美先生

他拿真和善当作最高境界——事事无碍,就走到美,亦即完美的境界。

近代西方思想家怀特海的思想方式颇与中印东方思想的有机论相近,有别于西方常见的机械两分与对立。

他提倡的也是一个持续不断发展的哲学理论,过程(process)就是进行,不断往前进行。

在这个角度下,怀特海的理论就是近代神学理论存在主义的行动神学——存在(being)和变化(behaving)是同一个事情,变化听起来是动,但变化本身就是大的存在;存在是一个涵盖从古到今的全部过程,这全部过程整体讲起来是连续不断在变动;变动最后的方向也是人不断地有机会改善自己,也不断地利用这些机会改善自己。

近代西方思想家怀特海

回顾本书的前文,我们提到西方主导的现代文明已经走向衰退,现代科学与基督教神恩的对冲,使民主自由的人权观念无所着落。人与人之间的互信本是资本主义经济的基石,神恩不再后,诚信也就没有了着落。雅利安人从骑马移徙的征服与掠夺中,养成了积极进取、无所顾忌的文化基因,尤其借重基督教单一神信仰的独断,形成自以为是的心态。

国家之间以强凌弱,社会之内贫富不均。人的戡天而用之的心态,对人类身处的生态环境榨取不留余地……凡此种种问题,必须从为自己安身立命中找到立足点,代替已经失落的基督教精神。

本节的讨论乃是尝试从西方文化传统之外,糅合中国、印度与现代西方神学和科学所见的现象,提出一个代替的观点,此处可称为“生命现象的价值观”。这

一构想乃以宇宙中的感应提醒人的枢纽地位,以华严宗的圆融映照提醒人的回观功能,并以此提示人的存在与外在之间的关联。因此,人有解释宇宙的机会,不能妄自菲薄。

同时,人也应有自知,在其大无外、其小无内的重重宇宙中,人的地位其实微小,不应自诩为蒙受神恩的特殊分子。在既有机会又无特殊优越性的状况中,人必须不断上进,力求提升,以臻超越自己的境界。

简单地说,这一价值观以儒家“民胞物与、推己及人”的精神为基础,从董仲舒的形而上学映照现代科学的宇宙结构,采华严圆融映照之谕,指示人我互见,再将克、德二家基督教现代神学提出的人的提升和回归创造原点,与儒家的君子自强不息和己立立人的自我期许结合,力求上同于道,遵循“天命为性,率性为道,修道为教”的价值系统。

以上看法等待有识之士采纳芹献开创新论,以作为新的人类共同文明结构和文化系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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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许倬云|从中国和印度两大东方文化,补救现代文明的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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