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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记》里的一味调料,让小说家变成美食侦探

2024-04-22 12:04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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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味小小的酱料,如何关系到历史上地理版图的变化?作家马伯庸从《史记》的一段记载中获取了新小说的创作灵感。

最贪吃的大汉使者唐蒙,来到了最会吃的南越之国。这里食材丰富,简直就是饕餮之徒的梦想之地。

然而美食背后却涌动着南北对峙、族群隔阂、权位争斗、国策兴废……时局波谲云密,他能信赖的只有美食,能够破局的也只有那颗追求极致美食的心。更没人想到,唐蒙敏感的味觉竟然拓展了大汉对中华版图的认知……今天夜读,进入这个由美食引发的从历史的缝隙里“抠”出来的故事。

(《食南之徒》

马伯庸 / 著

博集天卷·湖南文艺出版社

美食侦探的地理认知(后记)

本文的源起,是《史记》的《西南夷列传》里的一段记载:

建元六年,大行王恢击东越,东越杀王郢以报。恢因兵威使番阳令唐蒙风指晓南越。南越食蒙蜀枸酱,蒙问所从来,曰“道西北牂柯,牂牁江广数里,出番禺城下”。蒙归至长安,问蜀贾人,贾人曰:“独蜀出枸酱,多持窃出市夜郎。夜郎者,临牂牁江,江广百馀步,足以行船。南越以财物役属夜郎,西至同师,然亦不能臣使也。”……上乃拜蒙为郎中将,将千人,食重万馀人,从巴蜀筰关入,遂见夜郎侯多同。蒙厚赐,喻以威德,约为置吏……发巴蜀卒治道,自僰道指牂牁江……及至南越反,上使驰义侯因犍为发南夷兵。

因为一种食物而被灭国,这大概是中国历史上唯一的一例。

这个故事最有趣的地方,其实不是唐蒙这位美食侦探的经历,而是它所展现出的地理认知。

大家读文的时候,也许会替主角们着急——明明那么明显的地理关系,你怎么会想不到?是不是人设太弱智了?请大家一定要记住,我们今人不必俯瞰地图,脑海中自然会浮现出中国疆域的形状,这是属于现代人的观念。但这种地理观,并非与生俱来,也不是一瞬间形成的,而是经历了相当长的历史时期才能演化而来的。

在唐蒙的时代,张骞尚未凿通西域,南越尚未归附,东海之外茫然无知,西南也只能笼统地以诸夷来概括。在那个时代的西汉人眼中,中原之外的广大地区被重重迷雾所笼罩。若要把这些地图点亮,需要有勇气、有谋略以及有着超越时代的地理直觉。张骞有一次去大夏国,发现当地有蜀地产的布匹,问他们说哪里买的?当地商人说,这是从身毒(古印度)买的。张骞立刻意识到,说不定存在一条大汉通往身毒国的商路啊!他赶紧汇报给天子。天子派遣了使者前往西南寻找身毒国,可惜滇王得知之后,把这些使者强行留在昆明,这次探索无疾而终。但是整个西南地区的地理大势,在中原王朝眼中,又变得清晰了一些。

正是有唐蒙、张骞这样的人不断探索,才把“茫然无知”变成“显而易见”,开启了汉文化向南拓展的大潮,乃至形成今日之版图。地理认知改变的影响力,可见一斑。

最后说说本文的主角枸酱。

在《史记》的各处记载中,此物一直写作“枸酱”,而到了西晋年间成书的《南方草木状》,又将之写成“蒟酱”。至于它的真身到底为何,历来众说纷纭,从古至今猜想至少有十几种:蒟蒻、蒌叶、筚茇、竹茶、扶留藤、枸杞、魔芋、红籽树、枳椇、海椒、生姜等等,并无定论。

本文既然是小说,便选取了其中一种可能性,敷衍成文,并非定论,望读者察知。至于真实历史如何,只能寄希望于有朝一日发现唐蒙墓葬,而且唐蒙把自己这一件功绩留下详细记录陪葬,我们后世之人才能有机会一探究竟了。

书中涉及的南越国各种风土、掌故、用具、建筑风格等,皆有考古佐证。比如赵佗在独舍种下的那几棵枣树,即来源于南越王宫水井里出土的两枚竹简。上面赫然写着“壶枣一木”字样,足见赵佗思念家乡之心。大家有机会去广州的话,可以去南越王博物院看看。

1

谁都没想到,那一缕微妙滋味,竟关乎大汉与南越国运,乃至于整个中华版图……

两人浑然不知,此刻在庖厨里,大汉与南越国正进行着另外一个层面的对抗。

船灶呼呼地冒着火光,灶上搁着一尊盛满水的三足铜鬲,蒸汽向上翻涌着,把鬲上架着的一具陶甑笼罩在云雾之中。唐蒙和黄同并肩蹲下,死死盯着不断被蒸汽掀动的盖子。

▲ 南越王墓中出土的鼎器

陶甑里面,并排躺着两条嘉鱼。两条长短几乎一样,但若仔细观察,会发现有微妙的不同:右边那条的鱼鳞似乎没刮掉,左边那条下面多了几根白色的东西。

守在灶前的两人偶尔会对视一眼,眼神里尽是恼怒。怒意之深,简直比他们在大庾岭前那次生死相搏还强烈一些。

之前他们俩刚一进庖厨时,气氛还算和谐。黄同建议说七月嘉鱼不够肥,煎之不美,不如清蒸,唐蒙从善如流。可一到杀鱼的环节,两人却发生了严重的分歧。

因为唐蒙发现,黄同杀第一条鱼时,居然没有刮鳞。他大为愤怒,说杀鱼怎么可以不刮鳞?黄同坚持说岭南从来都是这种做法,还语出讥讽:“今天在番禺城门前受辱,都没见大使你这么激动……”

唐蒙实在无法容忍,抢过另外一条嘉鱼,说别糟践东西了,亲自撸起袖子处理。一刮之下他才发现,这嘉鱼的鳞片居然是在鱼皮下面,看来是岭南人手笨不会处理,只好带鳞吃下。

他在番阳县做县丞好多年,那里背靠彭蠡大泽,鱼类甚多,杀鱼经验很是丰富。只见唐蒙手里小刀上下翻飞,把鱼鳞一片片挑出来,然后开膛、挖腮,去净肚内黑衣,动作一气呵成。然后他还削了几小根甘蔗,搁在鱼身下方。

黄同忍不住:“好好的嘉鱼,怎么要用甘蔗铺底?”唐蒙眼皮一翻:“我们番阳从来都是如此。”黄同没吭声,但呼吸明显变得急促,显然无法接受。

“在大庾岭前被俘时,都没见黄左将你这么委屈。”唐蒙不失时机地嘲讽了一句。

好在两个人的其他厨序都差不多,无非是放些葱白、姜丝,再淋入一点稻米酒。一俟铜鬲里的水开,便把两条嘉鱼放入陶甑开蒸。

2

随着水声咕嘟,庖厨里陷入一种微妙的安静,只听得到滚水的声音。黄同不动声色地将左手大拇指按在右腕上,而唐蒙则偷偷瞄着窗外的光线角度。两个人用不同的方式,计量着时辰,因为这对蒸鱼来说至关重要。

水面上一只白鸟振翅飞过,迅速掠过船边。两个人几乎同时身形一动,齐声说差不多了。黄同快了一步,顾不得蒸汽烫,迫不及待地掀开盖子。

只见甑内两条嘉鱼并排躺在陶盘里,俱是通体白嫩,软玉横陈。一股蒸鱼特有的清香,缭绕在四周,令人食指大动。

唐蒙拿起一双竹筷,先伸向黄同那一条。他本以为鱼身没有刮鳞,口感必然欠佳,可谁知一入口,那鳞质变得微脆,与鱼肉相得益彰,味道意外地奇妙且带层次。唐蒙细琢磨了一下,大概是因为嘉鱼腹部自带膏脂,一蒸之下,油花层层渗出,等于先在甑里把鱼鳞煎熬一遍,自带风味。

▲ 南越王墓出土蒜头纹银盒,南越王博物院 / 藏

那边黄同的惊讶,也不输于唐蒙。他的筷子一触到鱼身,鱼肉竟自溃散开来,只见肉色如白璧无瑕,看不到半点血丝或杂质,只在表面浮动着一层浅浅的油光。他夹起一块送入嘴里,几乎是迎齿而溃,立时散为浓浓鲜气,充盈于唇齿之内。他之前愤怒,是担心甘蔗的甜腻会破坏鱼鲜,没想到蔗浆蒸开之后,甜味几乎消失,反而有了提鲜的妙用。

两人把两条鱼都品尝了之后,不约而同地陷入沉默。良久唐蒙方开口道:“看来阁下不去鱼鳞,是‘因鱼制宜’,颇有道理啊……”

“我们南越盛产甘蔗,居然没人想到,这东西也可以烹鱼。”黄同也感慨道。

适才那点“血海深仇”,就此烟消云散。唐蒙看看盘中两条残缺的嘉鱼:“都动过筷子了,这样的菜端给两位贵人不太合适,还剩一条,另外烹过吧。”黄同立刻点头:“对,对,咱们再烹一条便是,不去鳞,铺上甘蔗……啊?你怎么知道?”

对方既然说“两位贵人”,自然是识破了吕嘉的身份。

唐蒙起身从水缸里捞出最后一条嘉鱼,笑嘻嘻道:“那老渔民的手背白白嫩嫩的,哪里是常年在江上风吹日晒的模样,身份必然不凡。你适才跟在他后头,嗓门都不敢放开,还不说明问题吗?”

“就这些?”

“原来我还不确定,现在一看你的反应,便确定了。”

黄同懊恼地抓了抓头,北人就喜欢用这种诈术,真是防不胜防。唐蒙笑嘻嘻道:“其实我不用诈,只看你烹饪便知。只有地位尊崇的大户人家,才会把鱼吃得这般精细。喂,你侍奉的这位,到底是哪家贵人?这么会吃。”

“吕嘉吕丞相。”黄同认输似的低声回答。

唐蒙“哦”了一声,对这个人名没什么印象,反正都是庄公子去应对。他把嘉鱼“啪”地甩在案板上:“时辰不早,尽快上灶吧。”

他正要侍弄,黄同伸手拦住,正色道:“适才大使烹鱼,是不是还浇了点稻米酒?”唐蒙一点头:“不错,这是用来驱腥的。”黄同道:“我们南越日常烹鱼,也用酒来驱腥。不过我家贵人别有一种驱腥之法,待我唤来,给大使品鉴一下。”

他对唐蒙的态度,有了一丝微妙的变化。先前还只是公事陪同,如今却更像是迫不及待与同好分享心得。

3

唐蒙对此自然是乐于听从。黄同示意稍候,走出庖厨对随从道:“去把那个小酱仔喊来。”随从应声而出,过不多时,船外传来一个清脆的女子叫卖声:“卖酱咧,上好的肉酱鱼酱米酱芥末酱咧,吃完回家找阿姆咧。”

那声音清澈干脆,字字咬得清楚,一口气报出一长串名字连气都不喘,如一粒粒蚌珠落在铜鼎之上。

声音由远及近,过不多时,一个黄毛丫头来到了甲板上。这小姑娘看面相十六七岁,四肢瘦得似竹竿一样,皮肤黝黑,头上却插着一朵素白色的栀子花,两只大眼睛忽闪忽闪。她背着一个半人高的大竹篓,整个人晃晃悠悠,感觉随时会掉下水似的。

小姑娘熟练地跳上甲板,把大竹篓卸下来打开。只见竹篓里面分成十几个小草袋,每个草袋里都塞着一个人头大小的陶罐。

▲ “清香”款瓷片,南越国宫署遗址出土

黄同告诉唐蒙,在番禺码头,徜徉着很多卖东西的小商贩。卖胥余果的就叫果仔,卖鱼的叫鱼仔。这个小丫头专门卖各种荤素酱料,是番禺港最活跃的一个小酱仔。

“贵人想要什么酱?”小姑娘问。黄同朝篓子瞥了一眼:“你这里可还有枸酱?”小姑娘迟疑了一下:“还有一点,三文钱一贝。”黄同道:“我们不是吃,是烹鱼要用。”

“那也要三文钱一贝。”

黄同“啧”了一声,这酱仔真是认死理,也不看看跟她讲话的是谁。他懒得计较,说那就三文吧。

小姑娘转身从最下面的草袋里掏出一个小罐子,罐体偏白。看得出,她对这个小罐颇为珍惜,外面还裹了一圈用麻草编的套子,怕它无意中摔碎。

文章编辑:张滢莹 ;新媒体编辑:郑周明

配图:出版资料、博物馆图

原标题:《《史记》里的一味调料,让小说家变成美食侦探|夜读·倾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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