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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慧:非必要生活,有必要写作 | 素人写作专栏

2024-04-24 10:39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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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人写作:真实和日常的力量”

周慧,1974年生,17岁高中毕业后,在工厂缝过鞋跟、装过手表机芯,后来考上大专,在深圳工作十几年,做过文员、助理、销售和人事经理。

2014年,她从深圳市区搬到了郊区的洞背村,开启了十年无业人生,过着匮乏但也丰富、自在的生活。对旁人而言,搬去村里生活也许只是一段“滚到谷底的下坡路”,却是滋养周慧、让她得以重生的一场“奇迹”。今年2月,她出了一本散文集,名叫《认识我的人慢慢忘了我》,这是她从窗口眺望山和海、村庄和故人、远逝的青春和身处的中年,以及自己内心流转变化的坦诚记录。

该书的编者黄灿然写道:“你可以把这部书看作一个湖南农村小姑娘一路成长,然后来到深圳拼搏,终于成功了的故事,只不过这成功不是变成大公司女掌门,而是变成一个女作家,她的拼搏是拼搏着不去拼搏,终于赢得没有财富的自由,过上使贫穷微不足道的生活。”

文/周慧

刊于2024年4月18日文学报

春天了,周末时村里经常有徒步的经过,一身运动装备,久呆城市的气质,大方,自信,因临时而略显虚浮的悠闲,他们打量平时少见的事物。他们看我时的眼神有点复杂,略带轻慢的观察,确认——从我呈现出来样态确认了自己的人生更正确,还有刻奇、哀怜等。不稀奇,多少次,我从市里回村,楼慢慢矮,屋渐渐稀,穿过条条长短隧道后,是嵌在山窝里那矮趴趴的村屋,我也略带轻慢地想,住在这儿的,要么人生失意,要么没出息,不然怎么不去钱更好挣、更文明、更现代的城里。

我住村里九年多,没错,我人生失意,没出息。

洞背村

十年前我半被动辞职,人事经理这个职位,我从未合格,且讨厌再做。年逾四十,之前不曾创造过什么,以后也不会再有,我彻底断了重回职场的念头,不算早期还人情债的在布吉工作了三个月,我再也没做过什么事,我缓缓躺下,像一个准备泯灭于众的老人,同时,又是手无寸铁的婴儿,一种全新的生活。

时间需要填满,生活需要内容。有积蓄支撑的前两年,走到山里看山,走到海边看海,睡到自然也很难醒,种一点点菜,做好吃的饭菜,没有电视机,看一点点书,写一点点字。整楼都是好邻居,整村都是好村民。那是一去不复返的黄金时代,好到回忆它时有轻微的痛。

那时的文字,很轻巧,略俏皮,打量一切,给事物加上瑰丽的滤镜。也写得很快,想什么,就写了出来。我觉得是一种天生的力气使然,远远不是写作,中间至少还差了几万里的阅读。

阅读也是很晚才开始,第一次感受文字的力量与魅惑,是29岁。买了一套卡尔维诺,被《看不见的城市》震撼到,头皮发麻如过电,脸上皮肤霎时绷紧,旋即往头顶、耳边松去,我从床上直接跳了起来。

那时只把阅读当成极小的消遣,不过,它还是撬开了一条缝隙,我看到另一个世界。我买书,买得不多,看得不多,觉得够了。初中看琼瑶高中看三毛,毕业出来打工什么都没看,后来成人高考去的学校,刚从技校改成大专,会计专业,统共才上一年半,算盘学了半年,天天背珠算口决,三下五除二,看了两本苏童。毕业后重新在深圳找工作,有了毕业证,不用去工厂流水线,做了文员,恋爱恋得昏天黑地。29岁看到卡尔维诺,我做线缆销售,整天在公司摸鱼,除了进聊天室瞎聊,还敲点文字,有人经过迅速切换成表格。不过,我没有把写字当成要紧事,畅想的未来,有钱有颜有爱,有房子有孩子,没有读书写字。

人在一天天过的日子里,觉得大小事都是自己的主动选择,命运,捏在自己手上。拉长到一年、五年,狠一点,十年,会震惊。至少,我是很匪夷所思的——若命运在三十岁时对我说,往后十年,你工作还行,但没什么爱情,更没家庭孩子,你的母亲会离世,你也将失去工作,再往后十年,你会住到村里,积蓄用完没有收入,收的房租减去月供再减去要交的房租,你每月只有几百块生活费,你水不敢用电不敢用,买四折菜,后来房租上涨,吃掉你几百块的生活费还不够,你不得不借一笔钱来生活,负债一天比一天多——如果那时命运这么说,我会朝它吼,你肯定看错了八字,这个可怜的家伙怎么会是我!我,我的命运捏在我自己手上,二十多岁我就会瞒着公司跑私单,我一往无前豪无畏惧,我怎么可能落到这个地步!

如今,我不为这个“可怜的家伙”感到悲哀,我坦然接受,甚至,还有那么一点点自豪。我习惯并依赖孤独、匮乏,我乐意在这条狭窄的管道里生存,它是我的回音壁,我坐在这遗忘之角,感受心跳与宇宙同样的博动。我觉得,我的坦然接受,和阅读写作直接相关。

最近我才把写字称为写作。它起源于阅读,没有阅读就没有感受,没有感受就没有写作。辞职前不久,我加入了一个小读书会,六七个人,半月或一个月阅读一本小说,讨论会上,次次都是我和楼上邻居垫底,他频打哈欠,我听不太懂。很多书我都没看完,看过的那部分,扫一行忘一行。只有组长是真正的阅读,其他都是花架子,两年后读书会解散,我,失去最后一个扶手,自此,随命运的离心力甩动。

——仍然在村里,不想做任何事,没有社会角色,没有责任要扛,不需要认可,也无处卖弄,慢慢,我的阅读去掉了虚荣和功利,也不急,看进多少是多少,感受渐渐丰富,有时多到要溢出来,就写点东西吧。黄灿然老师看到,鼓励我说,写得不错,好好写,将来说不定能出一本书。

黄老师是真的在鼓励,我也是真的没当回事,我觉得这像我们鼓励发现水往低处流的小孩子,说你很棒啊,好好观察,以后肯定能当个科学家。我有自知之名。知道做好一件事,勤奋与天赋缺一不可,我恰恰懒,又无天赋,但凡有一丁点,三十年前就会在作文本上写。哦,高中时写过几页。初中时最要好的同学,她考上了县一中,我也在县城上高中,排命最末的二中,就这,我也没考上,是父亲让上级单位走后门把我塞进去的。她说,我们交换一下写的东西,我的是两篇故事,偏情色的爱情。她给了我一个笔记本,全是诗,一半抄写席慕容,一半是自己写的。我很多年都没再碰过笔。

上班摸鱼时零星写的文字,是向外的,虚荣的,渴求认可,它充满着猜测大众喜好的曲线,记得那时还想过投稿,想名想利,想要认可,但止步于想,因为懒。住到村里后,一开始还有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创业,学门手艺,换份职业等等,但都没有落地,只有一成不变的生活。

那时住在村里的孙文波老师和黄灿然老师让我看到,一个人,可以清贫又富有,可以是自己的国王,可以超越日常生活,天地日月可以为其所用,同时,也可以创造自己独特的天地日月。我漫无目的看书,漫无目的写,没有目标,没有方向,一开始,我的写作是直给直出,把心里想的转换成文字,写得很快,打字如流水,一篇文章半小时写好。慢慢的,我之前认为是无效(阅后即忘)的阅读渗了进来,它起了作用,我突然有了新的视角,所有事物,一旦贴近又拉开距离仔细观察,就会有不一样的体验,我像小说里的叙述者,在观看我,并叙述我。

这个时期的写作,不再满足直给直出,开始向内转折。随着阅读的加深,写作的难度也在加深,总是不满意,一边写一边怀疑,这样的文字它存在的意义是什么?是制造电子垃圾吗?每次换电脑,我都删掉大量文档,毫不手软,现在觉得有点可惜,如今,我怎么也写不出那种活泼泼的劲了。

写作变得很难,但我没有掉头就走——我人生里遇到难事时的典型做法。我没有放弃,因为它很有点意思,有点像——我先讲另一个事。去年,我痛下决心,一定要学会看诗。我能隐隐感觉诗的美,但完全看不懂,对诗是想靠近又恐惧又回避,我特别羡慕懂诗的人,羡慕他们能看完一整本诗集。我决定用最笨的办法,背诗,先背十首看看,第一首是露易丝·格丽克的《野鸢尾》。

我背了整整三天。背完一段,我会起身,在客厅里走来走去着盲背。盲背时第一句没问题,第二句怎么也想不起,词语和我躲猫猫,好几分钟脑子混沌一片,词语飞来飞去,没有一个正确,会气到怀疑自己低智,实在想不出,就看一眼书,哦,原来是这样,她们是这么写的!

我那时的写作,与背诗有一点点类似,有时只有一些模糊的感觉,我会坐下来写,第一句就需要找词,找句子,找节奏,排列它,移来移去,几经曲折,突然感觉告诉我它对了。我近两年的文章,多数是文字和我互相碰撞磨合而来的,它们会把我引到新奇之处,是我事先完全没有想到的地方,有获得意外之财般的惊喜。

我注意力涣散,无法专注,做任何事都在分神——我一生接的所有吻里,没有一个是全然忘情的,如果两只手能空出来,我可以同时打游戏。好看的小说,我能沉浸五分钟。但是写作,把想法捋成文字,找恰当的词,是最能让我专注,且专注时间最长的事,而此间的跑神也并不全是坏事,它会变成想象力。这真的是件有点难,但有点好玩的事。

有点难,有点好玩,我又懒,写字很慢,我自己觉得写作是件不太划算的事,一篇文字要写几个小时,钱赚不到,还花电费,这时间电影能看两部,书能看半本,不比写作更能让生命丰盈吗?但写作里的喃喃自语,跌宕自喜,陶然自得,是其他任何事物不能提供的。写作是我的翅膀,它让我从日常里起飞,也是我的锚爪,看着时代洪流里所有人都在进步只有我在往后退,内心忐忑和怀疑时,让我觉得小有建造而安然。写作是我那全是消磨、消耗、消遣的生活里,唯一的创造,慢慢,它成了我内心的支柱,我的平静、坦然、骄傲都来源于此,我眼里的光,也是。

我没想过发表,也不觉得它们有发表的水平和机会,甚或,我也不想获得认可——认可当然好,但我缺的是钱。这些写作尝试,能集结出版,于我是完全意外的事,善良的人一同伸出手来帮我,让我这个没买彩票的人,中了大奖。

书出版了,黄老师在编后记里写道:“可能要等到这部书出版之后,她才会开始羞愧或慌张地面对自己是一个作家这个事实。”我把之前的“写字”重新定义、命名,叫它“写作”。但我不认为现在是作家,我只是这本书的作者,花了些时间,写了些关于自己的文字,这是每个人都能做的事。我想,如果命运仍然像之前那样眷顾我,贫穷而不贫苦,单调而不枯燥,善良的人们仍然愿意帮我,让我有第二本第三本书的话,那时,我会承认,我是作家。现在,还远远不是。

你看,同样的命运,同一个我,那个“可怜的家伙”,换个角度看,就成了最幸运的人,她幸运地找到写作,幸运地被人爱护。有人问我,书出来后是什么变化,有两个变化,内心对写作更确认,生活上也有变化,我没有再次把洗菜水端到洗手间倒到桶里储起来(冲厕所用),会想到我现在出书了,用水用得起,洗澡时也不再一只脚踏到桶里接水了(这样站不太稳,请勿效仿)。

突然想起我之前给《认识我的人慢慢忘了我》这本书临时随手取过一个名字,叫“非必要生活”,它是我对生活远观后的评述,我觉得可以补充一点,让它把我注重的事囊括进来:非必要生活,有必要写作。

新媒体编辑:李凌俊

图片:资料图

原标题:《周慧:非必要生活,有必要写作 | 素人写作专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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