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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鲁:玫瑰云——回忆童话家葛翠琳老师

2024-04-24 19:00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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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徐鲁 上海文学

Photo by Sixteen Miles on Unsplash

原文刊于《上海文学》2024年4月号

玫瑰云——回忆童话家葛翠琳老师

徐 鲁

虽然时刻都在担心,也不能说完全没有心理准备,然而一旦永诀,还是难以承受心中的悲伤。二○二二年十二月二十七日,敬爱的老师在北京逝世,享年九十二岁。弥留之际,有那么一刻,她从极度虚弱的状态里恢复过来,睁开眼,思维变得清晰,对身边的护士和大夫喃喃说道:“我是儿童文学作家,写童话的。”

是的,她是一位写童话的作家,为赤脚幼童写了七十多年,从扎着黑黝黝长辫子的童话姐姐,写成了白发苍苍的童话奶奶。她这一生,为儿童文学操碎了心,还有不少事情没有做完呢,可是她已经没有一丝力气了。她是那么爱美、爱洁净的一个人。那天午后,当她的儿子翌平与照料她的阿姨给她换了一身洁净的衣服后,旁边的仪器跳出了横线。她闭上眼睛,安静地作别了这个世界。

记得有好几次,在谈到自己的童话创作之路时,她跟我说,她很喜欢的一篇童话,是法国女作家乔治·桑写的《玫瑰云》。故事里讲到,一片小小的玫瑰云,是那么不安分地飘荡着、变幻着,甚至变成了浓重的乌云,遮天盖地,翻滚着、奔跑着,裹着狂雷巨闪,撕裂了天空。可是,那位历经艰难的老祖母,却把翻滚的云团抓在手中,放在纺车上轻轻地纺啊纺,纺成了比丝还细的云线。虽然眼前有狂风暴雨、山崩地裂,但她仍然镇定自如,不惊慌,不抱怨,也不叹气,只是耐心地纺啊纺,最终把所有厄运、灾难和痛苦,纺成了柔软的、温暖的丝团。“我像吃橄榄一样不断地咀嚼它,我逐渐理解了它更深的意义。它蕴含的哲理,不断在我心中回荡……”她在一篇文章里如是写下了自己对童话里这位老祖母的理解与同情:她是在捻纺着艰辛的人生。

葛翠琳老师是河北省乐亭县人,与李大钊先生是同乡。在乐亭,葛家是赫赫有名的教育世家、书香门第。她的曾祖父葛文翰,乐亭人皆尊称为“文老先生”,在当地教了一辈子书,可谓桃李满天下。她的父亲葛垂绅,字笏臣,是晚清时乐亭的名人,京城师范毕业后,先为教师,后弃教从商,被推选为乐亭商会会长。

青年时代,葛翠琳考入燕京大学,读的是社会学系。大学期间,她追求光明与进步,向往革命,悄悄靠近了中共地下党组织。北平解放前夕,为了保护母校不遭敌人破坏,在地下党的领导下,她和多位同学一道,勇敢地担当起了护校任务。一九四八年年底,她被吸收参加了中共地下党领导的民主青年先锋队,协助地下党秘密组织燕大师生,准备迎接中国人民解放军进城。北平宣告和平解放,解放军入城当天,她和燕大的同学们兴高采烈地参加了在天安门前迎接解放军的活动。新中国诞生那年,她十九岁,从燕大毕业后,被党组织挑选进了北京市委机关工作。

她曾跟我谈到,当时,一位燕大毕业生,能进入北京市委机关工作,是经过党组织再三考察和选拔出来的。可以说,一条开阔的从政之路,已经铺开在面前。可是,也正是从新中国诞生这一年开始,她竟然踏上了一条为孩子们写作的文学之路。这是为什么呢?

她给我讲过这样一个细节: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这天,她和北京市委机关的同事们一道,在天安门城楼下的御河桥畔参加完开国大典之后,按照事先布置,她负责带领北京市委大院的一支秧歌队,从天安门广场出发,经西城、北城、东城,参加环城游行庆祝活动。大家汗水涔涔地回到位于台基厂的市委院子里时,个个意犹未尽,仍然沉浸在开国庆典的欢乐中。

这时,李大钊先生的侄子、时任北京市委宣传部部长的李乐光同志,看到身上还绑着腰鼓的葛翠琳,就笑吟吟地对她说:“我读到了你在报纸上发表的诗和散文,你为孩子们写书吧!等到四十年之后,回头看看,一定会有不少成绩,那该多么自豪!”

年轻的葛翠琳听到这话,既感到兴奋,又有点惊讶地说道:“四十年?太遥远了吧?部长同志,新中国今天才建立,我还有三个月才满二十周岁哪!”

也就是从这一天,从李乐光同志的这一句建议开始,她真的走上了为孩子写作的道路。这一写,就写了七十多年!从在《北京新民报》和《北京儿童报》上发表儿童诗开始,她从美丽的童话姐姐,一直写到变成了慈祥的童话奶奶。她像乔治·桑童话里的那位老祖母一样,几乎毕生都在捻纺着人生的“玫瑰云”。她把长途跋涉的劳累、艰辛与苦涩,把人生的风雨雷电埋在了心底,只把最美丽、最柔软和最温暖的丝团与云纱,献给一代代幼小读者。

开国之初,她先是在中共北京市委文艺工作委员会工作。不久,北京市文联成立,她被分配到市文联工作,担任老舍先生的秘书。同时,也时常参加刚刚成立的中国作家协会儿童文学组的活动。

她也曾讲到这个时期,年轻的冰心对她的影响:第一次全国文代会后,中国作家协会成立,设立了儿童文学组,冰心、张天翼担任组长,带着她和十几位青年作者学习儿童文学创作。活动大多安排在晚上,有时大家谈得高兴,散会时已是深夜,往往由她送冰心回家。

有一个晚上,她们踏着皎洁的月光边走边谈。她对冰心说:“我不是中文系的学生,学习文学创作,完全是从头开始,总是担心自己写不好。”冰心拿自己的经验讲给她听,鼓励她说:“我从国外回来,文学创作要写新中国的人物,写新中国的新生活,我不也是一样从头开始吗?”冰心还叮嘱她说,文学创作,就要不断地寻找新的起点,不断地去熟悉新的生活、新的题材。

晚年的时候,想起这些美好的往事,葛老师无限感慨地说:“冰心老人这些话,铭刻在我内心深处,一生不曾忘记。”

葛老师把主要精力都用在了童话创作上,偶尔也写点散文。我注意到,在她的散文里,以写冰心和老舍这两位老作家的篇什最多,也最为感人。这是因为,她与这两位老作家交往最深,对他们的生活细节、内心世界和人格风范的观察与感知,也最真切。

她曾写到这样一个细节:有一次,她像往常一样,到医院去看望冰心。走进病房,她先去卫生间用药皂洗了手,以免带来感染源。走近病床后,冰心握住她的手。于是有了下面一段对话:

“你的手怎么这么凉?”

“我刚用冷水洗过,搓一搓就好了。”

“不用,你握着我的手,就会暖和起来。”

“您会感到凉的。”

“不怕,我还有足够的热给你。”

“您给了我很多很多,半个世纪里,我感受到您的爱。”

“你再给予孩子们。”

“我会记住您的话。”

说完,她看到冰心脸上露出了慈祥的微笑。没有任何多余的描述与议论,就是这么短短的、简洁的几句对话,却把两代女作家的怡怡亲情、女性的细腻与周到、母亲般的慈爱,都呈现在了读者面前。因为对冰心有着更多最细微和最真实的理解,她才写出了像《玫瑰与大海》《玫瑰的风骨》这样动人的散文。

“因为它有坚硬的刺,浓艳淡香都掩不住她独特的风骨!”“玫瑰花映出了冰心的影子。冰心的作品里,闪烁着玫瑰花的美丽、芳香和风骨……”她用“玫瑰的风骨”来赞誉冰心的情操、精神和人格力量,真是十分准确、贴切和形象。

因为有较长一段时间担任老舍的秘书工作,所以,葛翠琳老师眼里和笔下的老舍,更具真实性。她写老舍先生,全是依靠一件一件她亲眼见到的日常琐事,来展现老舍的为人和性格。老舍的悲剧性命运,通过这样一些真实的细节,得到了呈现和揭示。

比如她曾写到,当时一位主管北京市文艺工作、革命资历很长的女作家,写了一部小说稿子,请老舍先生看看,希望他能发表一些意见。过了些时,老舍看后,把书稿放在茶几上,直率地说:“作品写得太干巴,缺乏文学性。”这位女作家听了,顿时不悦,脸色严肃地说:“我的作品就是不要月亮啊,星星啊,树呀草呀花呀的。我们无产阶级,不欣赏那些东西,都是资产阶级情调……”这时,老舍也满脸严肃地回答道:“那就不要拿给我看。我就是资产阶级。我喜欢太阳,也喜欢月亮星星,还亲自种花养花。”于是两人沉默相对,一时间,空气也像凝固了一样。

年轻的葛翠琳当时亲眼目睹了这场“对峙”。她这样回忆道:“几分钟过去了,我在旁边不知如何是好,忙拿起暖瓶往两人的茶杯里添开水,慌慌张张竟碰倒了茶杯。我惊讶地发现,茶水顺着茶几的玻璃面向下流淌,竟滴落在副主席女作家那雪白的高跟皮鞋上……”

倘若不是亲历者,谁也想不到,一向给人以幽默敦厚印象的老舍,还有如此“金刚怒目”的一面。与冰心所拥有的“玫瑰的风骨”一样,葛翠琳笔下的老舍,也有一个贴切的性格象征,那就是老舍十分喜欢的花椒树。在葛老师看来,花椒树有尖硬的刺,还有青红色麻辣味儿的果实,恰好象征着老舍刚正不阿的风格。

葛老师还曾跟我讲到一件小事,正好反映出了老舍先生幽默和风趣的一面。在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日子里,很多青年人都踊跃报名,想到朝鲜前线去。葛翠琳作为北京市文联的青年干部,当然也很希望有机会去朝鲜前线。因为她是从燕大出来的学生干部,没有经过战争的洗礼,也不曾到最艰苦的地方锻炼过,心里总是有几分改造不彻底的自卑感,所以她就想请老舍帮忙向上级说几句话,批准她去朝鲜前线。老舍听了葛翠琳的要求,立刻幽默地笑笑说:“我当然很乐意帮您这个忙。可是您应该知道,我提任何建议和意见,都是通过您向上级反映的。这件事,我也只能由您反映给上级喽……”这样的细节可谓典型的老舍式的风趣与幽默。

葛老师还写过一篇散文,题为《沉默》,是写长篇小说《曹雪芹》的作者、老作家端木蕻良的。那是在政治斗争气氛浓重的年月里,有一次,北京市文联的一位领导多次追问:“林斤澜的思想情况,表现出什么问题?”这时,端木蕻良赶紧回答说:“他下去深入生活。”葛翠琳在文章里写道:“人们知道端木是很注重文字的准确性的,但这时用词却极模糊,是‘下去了?’还是‘将要下去?’由人去理解。”果然,有一天,那个领导声色俱厉地斥责端木:“有人反映了,林斤澜根本就没下去,而且在家中大吃大喝,大砂锅炖肉,做了好多菜,天天像过年过节一样。”这时,端木语气平淡地说:“可能他偶尔回来看病。”那位领导却恶狠狠地说道:“你欺骗组织,罪加一等!”

机智的老作家,在不得已的时刻,用一种“舍身救人”的办法,保护着当时还是青年作家的林斤澜。这个细节被同样是青年作家的葛翠琳看在眼里,也记在了心上。

二○一○年,葛老师八十初度。承蒙老师信任和委托,我帮她编选和校订了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天天出版社出版的《葛翠琳作品全集》,包括《野葡萄》《会飞的小鹿》《翻跟头的小木偶》《进过天堂的孩子》《山林童话》《会唱歌的画像》《大海与玫瑰》《十四个美梦》《蓝翅鸟》《小路字典》《春天在哪里》等,共十八册。虽然还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全集”,却也几乎囊括了她从事文学创作以来的全部作品。

她的短篇童话《野葡萄》最早发表在一九五六年二月号《人民文学》上。这篇童话是她的“成名作”,也成为她的代表作之一。《野葡萄》首次结集出版,是一九五六年三月由北京大众出版社(北京出版社前身)出版的一册薄薄的、不足两万字的二十八开本小书,仅收录了《野葡萄》《雪梨树》《“老枣树”和“小泥鳅”》三篇童话。到二○一六年,《野葡萄》问世已经六十年了。六十年来,这部名著不断增补重版,包括英、法、德、俄、日等多种外文译本和各种连环画、绘本、美绘版等,已经超过一百个版次。所收的同类题材和风格的篇目,也由最初的三篇逐渐增加到近二十篇。这批童话代表着她创作生涯的第一个高峰期。其中的短篇《野葡萄》已成为新中国短篇童话的经典名篇,被翻译成了多个国家和民族的文字。

《野葡萄》讲的是一个父母双亡、聪明美丽的牧鹅小姑娘,受到恶毒的婶娘的虐待,被弄瞎了双眼。原因是婶娘自己有一个盲姑娘,是阴暗的嫉妒心,使她伸出恶毒的手,残害了小姑娘那双葡萄般亮晶晶的眼睛。但是小姑娘有着善良和坚强的心灵,在好心的白鹅的帮助下,她孤身走进深山,寻找传说中的能让盲人重获光明的野葡萄。在经历千辛万苦之后,她终于找到了神奇的野葡萄,不仅使自己重见了光明,还把能够治疗眼睛的野葡萄,带给了更多需要帮助的人。

这篇童话也奠定了她童话创作的一个基调,那就是:表现真善美的永恒主题;讲述带有泥土芬芳和现实生活气息的、能够反映出伟大的民族性格和善良的人道情怀的美好故事;追求鲜明的民族风格;注重语言文字的生动和优美,在语言的韵致、音色和节奏上,都精雕细刻,力求完美和独创性。从《野葡萄》开始,童话也成为了她生命中最重要的组成部分,甚至成为她对人生、对世界的信念和热爱的理由。

“在那严酷的年代,身陷灾难中时,童话里那助善惩恶的美丽仙子,悄悄地闪现在脑海里,给予我安慰和勇气。伤心绝望时,那许许多多弱者战胜暴君的童话情节,时时涌现在心中,给予我希望和力量。”她善良的心如此坚定地相信,“在童话里,弱者总是战胜邪恶的强者,真善美最终总会得到胜利,它给予人一种精神力量,顽强地坚持下去,期待着未来,即使肉体消失了,那执著的期待还留在人间。当现实非常残酷时,受伤的心可以默默地幻想着,沉浸在别人无法窥探的童话世界里,寻觅美的画面。”

她用童话向那些善良、美好、无私的生命,献上了无限的敬意与礼赞。在《会飞的小鹿》里,被猎人追赶的母鹿知道自己的生命就要结束了,生死关头,她只希望自己腹中的小鹿能够生存下来。于是她瞅准机会,猛力越过一块尖利的巨石,剖开了自己的腹部,小鹿随着如注的鲜血落生在了岩石上,而母鹿只能匆匆地看了孩子一眼,奋力跃下了山崖,引开了追赶的猎人的目光。这样的情节,写得真是惊心动魄感人肺腑。

最伟大的童话,最美好的故事,一定会让书和故事里面的一些人,过上幸福和快乐的生活。虽然谁也做不到让所有的人都生活得幸福和快乐,但是,尽可能多地写一些让许多人都能找到快乐和幸福的故事,却是许多书和故事的作者能够做到的。她的童话里,充满了对于弱小的生命的同情、关注、爱护和道义上的支持与安慰。那是一种母亲般的宽厚和温暖的慰藉。她在《问海》里,透过一粒小小沙砾的目光来看待这个世界,看待广阔无垠的大海,同时也审视着自己:“你就是你自己!”大海告诉小沙砾说:“我的胸怀容纳一切,才这样丰富;我接受每一滴水,才这样深广;我从不停止活动,才这样具有生命力;我不拒绝飓风的推动,才异常勇猛。”

《金花路》是她另一篇童话名作,写的是一个老木匠和一个小木匠的故事。老木匠临死前留下了几句话:一辈子的手艺没法儿传,谁找到那条“金花路”,学的手艺用不完。后来,有个年轻木匠听说了老木匠的遭遇和故事,发誓要去找到这条“金花路”。他背上干粮,跋山涉水,踏上了艰辛的探寻之路。不知道历经了多少日子,有一天,小木匠看见一座陡峭的山崖上,开放着几朵金光闪闪的小黄花。小黄花断断续续,点缀成了一条不显眼的小路,一直伸延到远方。小木匠跟着星星点点的“金花路”一直向前,终于到达了一座人间没有过的“手艺宫”。年轻的木匠后来就成了手艺惊人的巧木匠。他像从前的老木匠一样,不贪心,不爱财,只把自己的手艺贡献给人间。故事最后说:“伴随着对老木匠的热爱和怀念,一个动人的故事就流传了下来。”

这个故事也让我想到了今天的儿童文学作家们的童话之路。中华民族丰厚的传统文化和民间文化宝库,不就像星星点点的金花路尽头的那个“手艺宫”吗?只有像小木匠那样执著的、锲而不舍的人,才能到达。所以我体会到,她也在用一篇篇爱与美的童话,默默地为一代代后来的作者,指引和铺开了一条通往远方的“金花路”。

她在晚年写过一篇短小的童话《空鸟窝》,写到一个小孩子的恶作剧——用弹弓把泥丸射向了一只从鸟窝里探出小脑袋的小鸟。小鸟的生命夭折了,鸟爸爸鸟妈妈飞回来后,悲伤地凝望着自己的鸟窝,在鸟窝边守望了一天一夜,然后痛苦地飞走了,再也没有回来,从此,这个曾经那么温馨的鸟窝就空寂了下来。童话的结尾是这样写的:“美丽的空中小屋,风不忍心吹落它,雪不忍心压垮它,阳光照耀它,风儿抚摸它,雨水洗刷它,鸟窝的树枝和藤蔓冒出了嫩芽,伸出了细枝,牢牢缠住了大树。鸟窝花枝上也长出了根须茎叶,开出了鲜艳的小花儿,鸟窝变成了悬挂在空中的花篮……”

年老的童话奶奶,就像那棵看见过、也永远不会忘记这悲惨瞬间的大树一样,一边默默守望着这个“空中小屋”,一边也在无声地提醒那些打弹弓的孩子:“在鸟窝花篮前,会懊悔自己的过失吗?”

为孩子写作,从来就不仅仅是个职业问题,而是个心灵问题。她说过:“通向孩子心灵的路,真诚是信使,爱是风雨无阻的车和船。”她把自己所选择的童话创作之路,也比作一条开满金色花朵的小路。她说:“我之所以几十年坚持为孩子们写作并获得一些成绩,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孩子们需要我,我需要孩子们!孩子们给予我的爱,注入我心灵的力量,是世上任何珍贵的东西所不能代替的。孩子一无所有,但有一颗纯真的心。”

她曾在文章里写到过两件生活中的“奇遇”。有一次,她收到一封寄自一个矿区的书信,信上问:“阿姨,您还记得我吗?解放初期,在办公室里您搂着我讲故事,给我梳小辫儿……虽然人到中年了,还常常想起童年时代您领我玩儿的情景。”当年的这个聪明好奇的小姑娘,如今已是一位赫赫有名的校长了。还有一次,一位年轻人从遥远的地方写信给她说:“阿姨,您还记得那个淘气的男孩吗?喜欢在办公桌上爬来爬去,每次都是您把我抱下来,至今我还记得您的声音……”这个年轻人来信想了解一下他父亲当年的情况。她在文章里写道:“我不愿使那可爱的青年伤心。实际情况是,后来他父亲把许多好同志错划成右派,对我政治上的打击几乎毁了我的一生。那种种惨景我不想让他的儿子知道,我愿那青年怀着尊敬的心情回忆他的父亲,这对他是一种安慰。那青年的信中充满了真挚的信任,我为此感到欣慰。”从这两件小事,我感到了她那宽容、善良和慈爱的心。这份爱,伴着她的作品,哺育着新中国几代孩子长大成人了。

她作品里的爱与美,源于她对人生最深挚的理解、宽容和热爱,源于她对人的钟爱。一九五七年,她也曾被错划为右派,独自带着几个正在长身体的儿子,下放到了艰苦的农村劳动多年。她的内心里有过深深的创伤和悲苦,但她对这个世界始终报以一颗善良和感恩的心,报以宽容和悲悯。她的眼里有泪水,但从不为自己哭。她说:“我在童话中也表现丑恶和卑劣,那是为了使人们更热爱美好的一切,而不是展览丑恶。童话使我爱这个世界。尽管人生之路坎坷艰难,我对世界充满了爱。”

一九九○年,在冰心先生九十寿诞之时,她与著名学者和社会活动家雷洁琼、国际著名作家韩素音共同倡议,以冰心的名字命名,创办了“冰心奖”。从创办之初,葛老师就为冰心奖奠定了一个明确而坚定的方向:要成为儿童文学创作和图书出版的“一个窗口”,要为优秀的作者、尤其是年轻一代作者“铺路架桥”。

迄今,“冰心奖”已经走过了三十多年的道路,其中的繁难与艰辛自不必说。无论是参评冰心儿童图书奖还是新作奖的作品,她老人家几乎每篇都会仔细阅读、审稿,生怕遗漏了什么好作品,也生怕入选的作品里有什么不妥当、对小读者不适宜的地方。她也常常提醒、叮嘱翌平和我,有一些编选标准,是要牢牢记住,不能大意的;也时常叮嘱编辑出版者,封面封底上的广告语,一定不要自我夸饰,实事求是,用语平实,才是美的。有时候,对一篇拿不太准的作品,她会反复叮嘱我和其他评委,再花点功夫仔细看看,是对作者负责,也是对小读者负责。儿童文学辽阔的原野上,确实也有一条需要付出漫长的、艰辛的跋涉才能寻觅到的、通往“手艺宫”的“金花路”。三十多年来,耗费着葛老师晚年几乎全部心血的“冰心奖”,不也是在默默地为一代代年轻作者,做着通往“金花路”的铺路架桥的工作吗?

我注意到,她在晚年写的一篇送别自己青年时代的一位好友、钢琴家程娜的散文里,写过这么一段话:“我像一匹精疲力尽的老马,拉着沉重的车在艰难的征途中跋涉,随时都会躺倒在路上不再起来。”在读到这段话的瞬间,我的心里一阵痛楚。她在自己的儿子和我们这些晚辈面前,可是从来没有半句说到自己内心的苦与累的。

她在生命的最后一两年里,因为起身的力气和接听电话的听力都不够了,如有什么吩咐,就只能通过她的助手小刘,给我发电子邮件。老师的最后一封邮件,停留在二○二二年六月二十日这天:“徐鲁同志:你好!北京疫情好转,我这里是管控区,已开始恢复交通。……疫情不定,多保重!葛翠琳”。

她逝世后,翌平在回忆文章里写到,在这三年里,每天晚上,他们家庭微信群里都会传来母亲的语音:“祝亲人们健康、快乐!晚安。”母亲的语音或早或晚,总会在她入睡前响起,从来没有间断。自然,天南海北的儿子、儿媳,还有孙子辈,每晚也会此起彼伏地回应和问候母亲与奶奶。这件事,也使同样在写童话的翌平明白了母亲毕生写在童话里的那种信念:“母亲有一种坚信:美好的东西只要持有,它就会变成现实,予亲人、他人带来福祉,尽管可能微弱,但爱在那儿,就会惠及自己所爱的人。对于子女,她像众多中国母亲那样,总是本能地擎举起双臂,坚信只要伸展臂膀,就能将儿女庇荫在自己的怀抱中,就能拯救并呵护住亲人与亲情,虽然在最后的日子里,她连筷子都很难举起。”

她在八十岁那年,写过一篇《采撷录——八十年旅程回望》,吐露了这样的心声:“为孩子写书,写什么?怎样写?这是需要我用一生努力完成的功课。”“我的每一篇作品,都是我在人生旅程中采摘的果实,聚集起来,装进筐篮里,作为一份心灵的献礼,呈给相识不相识的朋友。”她确实已经尽心尽力了。她的每一篇作品,都融入了她的生命、心血,蕴含着她一生所尊崇的品格、执著追求的理想和愿望,蕴含着她对世界、对祖国、对生活、对读者的深挚的爱。所以她的每一篇作品,哪怕是一篇短小的童话,也都是她“心灵的献礼”。

原标题:《心香之瓣 | 徐鲁:玫瑰云——回忆童话家葛翠琳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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