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陈可辛&章子怡：《酱园弄》的关键词是临界点

原创 GQ报道 GQ报道

2022年夏天，陈可辛给章子怡发微信，问她明年忙吗。章子怡回复他：“您有什么指示？我必须不忙。”陈可辛发过来五个字：“还是酱园弄。”

这时距离他们第一次聊到这个故事，确定这个角色，已经过去了七年。七年间，电影市场、生活境况、个人心态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们对于故事和人物关系，有了新的理解。

章子怡最后回复陈可辛：“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今年三月，《酱园弄》在上海杀青。故事改编自真实事件，上世纪40年代的上海，一桩离奇杀夫案震惊全国。一石激起千层浪，真相众说纷纭。一位女子的身世命运由此揭开，并随着时局的变迁一再改写。章子怡形容这部电影像一个大型的手术台，过往的人物，不同时期的事件，还有那些支离破碎的伤痛，都在这个手术台上一针一线地缝合、疗愈。

陈可辛说他不想单纯拍一个简单粗暴、黑白分明的杀夫爽片，而是想借此探讨婚姻和关系。在片场，陈可辛和章子怡之间讨论最多的是临界点——人物命运的临界点、情感关系的临界点。俩人试图去寻找答案。在电影里，他们找到了，那是很精彩的一场戏。

陈可辛：“我想拍一部关于婚姻的电影”

智族GQ：这个故事最打动你的地方是什么？

陈可辛：最简单的就是“时代”，时代与个人的命运。那样一个时代的改变是影响到每一个人的，尤其是子怡所饰演的詹周氏，她顽强地捍卫自己的生活，再到去捍卫自己的生命，无论人多么强大，在时代面前很多时候都充满无力感，因为个人能做的其实是有限的。詹周氏经历了三个时代，不同的时代有不同的命运，直到她最后那样传奇地活了下来。我的电影一向都有跨越的年度，读完小说和剧本我马上就觉得，这个就是我应该拍的东西。

命运掌握在自己的手上，也是我非常喜欢的主题。一个很强的女性角色，也一向是我的电影会有的部分。在这个故事里，有一个我很佩服的女性角色，再加上这几十年的命运，所以就很容易吸引我。

智族GQ：为什么这么多年对这个故事念念不忘？

陈可辛：我一直用的一个词是迷人。但“迷人”，我究竟是一个作者想讲这个故事，还是我只是想看这个故事？那么我就开始发掘、找回我想讲的东西。不是说剧本里面没有，但我得在这个基础之上找到我更个人的表达。

这部电影从2015年就决定拍，当时子怡也答应了，但因为各种原因没拍。隔了这么多年，我岁数也大了，生活发生了改变，我也四五年没有拍戏，去年重启自己的电影事业，又拿回这个剧本，我不停地找，不停地找，最后找到了这部电影对我来讲的一个关键词，临界点。

我和子怡聊天，我一直跟她说，我不想拍一个家暴杀夫的简单粗暴黑白分明的电影，或是一个弱女子杀死一个强悍家暴男的典型爽片，那确实也不像我的电影。我想拍的是临界点，一个婚姻的临界点，或者一段关系的临界点。

这个命题一直在我心里酝酿，我想拍一部关于婚姻的电影，或者关系的故事。我就把这个部分放到了《酱园弄》里，但确实原剧本没有多少篇幅，因为整个故事开始就是一个悬案，杀夫之后寻找凶手和帮凶，婚姻只能在闪回中去讲。这个结构调整弄了很久，一直弄一直改，直到开拍还在调。

智族GQ：这几年，想到这个故事的时候，有没有一个场景或是某个片段经常出现在脑海中？

陈可辛：好像没有，我通常要把热情放在拍摄上，所以我不会翻来覆去过多地阅读剧本，因为我知道我越看就会越乏味，越看越觉得这是一个旧东西（笑），我希望一直保持新鲜感，也保持一个允许电影有变数、有变量的状态。我也都避免在不必要的时候做太多的决定，团队也都习惯了我的决定是很晚的。那很晚的决定呢，对团队来讲就是很赶。一赶就会又贵了，又累了，那确实是我创作的方式，大家都习惯了。

智族GQ：现场的困难是什么？

陈可辛：有时候有了新的改动方案，在这一刹那你可能会很兴奋，但你要很冷静地去判断这个真的是好，还只是因为“新”，旧不如新令人兴奋。这种反反复复的变数和动态，其实是需要很多部电影、很多年的现场经验以及年龄、阅历、淡定、情商，不要有ego，才能去处理的。

每部电影都会碰到变动，但这部电影特别多。我说过这是一部群像戏，可能是我的电影里面最多人物的一部戏。詹周氏这个案件带出了很多人物，不管戏多戏少，每个人物都有戏，都代表了不同的观念。这部戏也吸引了那么多好演员加入，这样的情况就特别多，一直在变变变中。

智族GQ：为什么始终认定章子怡是唯一的选择？

陈可辛：找她，我们没犹豫过，她也没犹豫过。一直都是依着她来想的（人物）。

詹周氏这个角色确实很倔强，子怡的倔强特别是她的标志。当然这也是一个问题啊，因为她已经演过那么多倔强的角色，有那么多出色的表演。我也一直跟她说，最好的你可能都拍过了，我有什么方法使你在这部戏里有新鲜感？

这是一把双刃剑，就是她最对，但也可能她太对，那你怎么知道她在“对”之外，又会有不同的表现？当然这戏里面也有很多角色，会和他们原本形象很不一样。结果子怡演出来，我觉得和她以前不太一样。

一开始就觉得对，至今也没犹豫过这个决定。

智族GQ：关于这个角色，你们讨论最多的是什么？

陈可辛：临界点肯定是最重要的一个问题。

去年三四月重启这个项目，我就找她聊了，大家聊了这几年的生活。在聊剧本的时候，我们并不一定是一致的，但是子怡很奇怪，就是她一在镜头前面呢，她就变了一个人。

无论每天早上来，她和你说这场戏怎么样怎么样，可能大家意见不一样，但是一站在镜头前，她演得就很对，她表演的时候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很神奇，所以你说有绝对的默契吗，也不是，但是一站在镜头前，就变成有默契了。

智族GQ：现在你有没有理解为什么会这样？

陈可辛：那天拍照的时候，我还跟她聊起（这个发现）。我说，“这是不是你的一种保护色，这种保护色把你推到一个更安全的模式，但是当你演戏的时候，你就拿你的人生经历出来。”我当时这么跟她说的。她突然间说，“那我们要约起来，坐下来好好聊聊。”

智族GQ：作为导演和朋友，你希望这个角色带给她什么？

陈可辛：我希望带给她多一点表演欲望和创作热情。这次大家都拍得很享受，我能带给她的就是多一点拍戏的冲动。

智族GQ：中国电影市场这几年变化很大，你观察到的变化是什么？你之前提到“其实每个阶段都有每个阶段的难题，不存在渐入佳境”，这几年你的心态是怎样的？

陈可辛：市场是客观的，人是需要与时俱进的，但是在你选择与时俱进的时候，你还是有你的底线，底线还是你得做一些自己喜欢的东西。但是你也不能什么都不改，你也要明白年轻人的生活习惯。我有一次说“我用服务我女儿”的心态去拍电影。

我一直觉得我是一个非常自由、开明、开放的人，也非常接受新的事物。但是我每天都得问我年轻的同事，你现在喜欢什么，为什么你们会有这个反应。那我工作环境中肯定有些年轻人，你说话的时候他听，他也不会反驳你，反正你是导演或者你是老板（笑），但人家不说，你就听不到。所以唯一一个会跟我讲真话的就是我女儿嘛，她会翻我白眼啊什么的，那我就得去理解现在年轻人他们觉得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

我们这一代人需要适应（变化），那最好的适应方法就是跟女儿沟通嘛，因为她是我的老板啊。我肯定得听她的呀。虽然我也常常跟我女儿说，你也要给那个年代的人一个空间，你不能纯站在你的角度去批判一些不同年代的人的观点。这个戏里面也会有一点点碰到这些东西。

智族GQ：放到自己的作品序列里，《酱园弄》对你职业生涯的意义是怎样的？

陈可辛：和我会希望子怡（对）这部戏的希望一样，就是多拍，别想那么多。

杀青那两天，我有一种几乎从来没有过的兴奋，它确实让我感到我在拍另外一个导演的电影，我真的觉得他不像一部陈可辛的电影。尤其前半部真的很不像，因为我们边拍边剪嘛，风格啊什么的都很不像我的戏。我自己看片的时候，我都觉得，这个戏好好看啊，谁拍的，这个导演拍得不错，怎么会这样拍呢，就好像不是我拍的一样。所以我拍完之后是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兴奋，远远多过我之前每一部戏。

现在已经过了几个礼拜了，冷静下来回头来看，好像我以前每部戏拍完也都有这个感觉（笑）。

其实每部电影都有一个守护神，电影之神。就像带小孩一样，你给她吃的喝的，给她精神教育，但是她会有她的生命，她会自己做决定。她就会比你更聪明，她会选择要怎么生活。电影也一样，只有电影之神知道，它自然就会走它的路，我们只是在过程中尝试去影响它的人而已。

章子怡：还是《酱园弄》

智族GQ：第一次接触这项目是什么时候？导演是怎么向你介绍这个故事和角色的？令你印象深刻的是什么？

章子怡：第一次接触是2015年，陈可辛导演当时就想在上海拍这个项目。可惜种种原因没有拍成，很遗憾。彼时我就被詹周氏这位传奇女性的经历深深吸引了。她的经历之独特让我们二次创作者拥有很多可探寻的角度，像一个谜，充满想象，极有力量，富含戏剧冲突。此后我一直对她念念不忘。

智族GQ：2023年重启这个项目时，导演为何继续延邀你，他是怎么延邀的？这期间你会偶尔想到这个故事吗，是具体的描述还是一个模糊的画面？

章子怡：2022年夏天，导演给我发了个信息，问我，“明年忙吗？”我答，“您有什么指示？我必须不忙。”他回复我五个字，“还是《酱园弄》。”我回复他，“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智族GQ：八年时间不短，这期间你对詹周氏这一角色的理解有什么变化，你自己的心境是否也会随之有所改变？

章子怡：这个人物在创作上的“难”，每一场点状的戏都能看到，但是藏在表演背后的“难”，是捉摸不定的人性，人性的弱点和极端化是常被探讨、常论常新的。真实的詹周氏一直是与伤痛共存的，她需要用余生去疗伤。我们个人生活中亦有共通之处。在不同环境中我们的工作和生活也会发生变化，心境也会因为外部环境的变化而有所改变。一边成长，一边经历。对于人物的心理，自然也会有不同层面的理解。詹周氏超乎常人的韧劲被电影这种艺术形式记录下来，也是我们现代人对人性跨时代的反思。无论是谁，都可能有内心失去方向的迷茫之时。排除内心的困扰，对谁来说都不简单。我努力学着更好地与自己对话，学习如何取舍，如何解决问题，如何更勇敢地面对艰难困苦，并与它建立积极的关系。十年磨一剑，霜刃今已试。人生值得。

智族GQ：出演这个角色对你挑战最大的地方是什么，你是如何解决的？

章子怡：《酱园弄》是以民国四大奇案之一的真实事件为原型创作的。第一步就是查询史料。需要学习的有许多，我还看了《独立与归属：民国新女性的精神史》等书籍，去了解那个时代女性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如何把詹周氏与现代女性共同面临的困境通过表演展现出来，让观众感同身受，这是最有意义的，也是最大的挑战。我也搜集观看了近年来发生的同类案件的纪录片，研读犯罪心理学的书籍，以及身边能触摸到的真实故事……这些都是在拍摄前最基础的准备工作。角色规定情境的深度理解到位了，荒腔走板之事就会全面杜绝。

智族GQ：关于这个角色，你和导演最多的讨论是什么？

章子怡：各种关系的临界点，包括情感关系的临界点，到底是什么。我们多次试图找到答案，但什么是答案呢？谁也说不清楚。或许它是开放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答案。

智族GQ：你还记得第一天到片场的感觉吗，是陌生还是熟悉？是立刻进入状态还是逐渐找回？

章子怡：第一天拍摄是重场戏，立即进入状态，很兴奋。开拍之前，我们只是做了人物造型，对现场的环境是陌生的，也不知道导演是什么样的工作方式。由于我对于人物自认是很熟悉的，基本自信在心，所以一开拍，大家都觉得一切都对。

智族GQ：在出演过程中心态如何，和你之前的片场经历会有不同吗？

章子怡：创作过程是很松弛的，演员之间也有很多的互动和讨论，导演也给演员创造了足够大的空间和尊重。三个月的拍摄我们都很留恋，结束的时候我们都是依依不舍的。

智族GQ：这是和陈可辛导演的第一次合作，你怎么形容他？

章子怡：导演是感性有爱心、温柔有仁爱、大善有慈悲的人。三个月相处，余生难忘。

智族GQ：放到自己的作品序列里，《酱园弄》处于什么位置，对你职业生涯的意义是怎样的？

章子怡：在创作每个角色过程中，我都是努力用心的，每一个“她”都不可复制。最后一个镜头结束时，关于这个角色的命运就已经定格于此了。不念过往，不畏将来，活在当下而不恋再三。与《酱园弄》结缘，有时空望孤云高，觉得是它对我灌顶。回溯时光荏苒，岁月如梭，与哪一段结缘不是如此？我们都被感动过，我们也在感动别人。对我章子怡来说，我的职业生涯不必在意、刻意求工为之定性是什么，我也并不是什么，还是那句话，“不执念”。只期待这一次我演绎的“她”能在朋友们心中继生心法，各有千秋。我就感谢万分了！

采访、撰文：康堤

编辑：李纯

化妆：金鹤龙（章子怡）

发型：李志辉（章子怡）

美甲：田新（章子怡）

制片：不完美工作室

美术：乌龙Oolong

群演：严俊、姚旺、于恩泽、王国全、李承翰、张释艺

模特妆发：钱彼得

时装助理：Yawen、dhh、Moncci、lvy、QerQer、Lalin

美术助理：赵子杰、胡宏波、李志成、张明轩

场地提供：聚伙片场

器材提供：上德大象

原标题：《对话陈可辛&章子怡：《酱园弄》的关键词是临界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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