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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专访|龚万莹×肖蕾:在虚构世界,造一座岛屿

2024-04-27 01:54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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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24日,收获文学榜颁奖典礼举行。青年作家龚万莹小说作品《出山》入选2023年“收获文学榜”中篇小说榜。

2023年收获文学榜中篇小说榜

《出山》收录于龚万莹的首部小说集《岛屿的厝》,该书在2023年由中信出版·大方出版。

这部小说集讲述了发生在南方小岛上的九个故事。在老厝下,岛民们的人生轨迹相互交织。老厝、戏台、舞厅、芒果树……旧时光的碎片斑驳寥落,渐渐被鼓浪屿的新地标覆盖,然而那些老故事依旧存留于岛民的记忆中。

《岛屿的厝》是一场坦诚而温热的返乡之旅,龚万莹以故事的形式揭开了时间与故乡的秘密。当一场场风雨经过,一波波人潮涌来,当老屋开始坍塌,树木被连根拔起,从前的那个岛屿究竟去向何方?

龚万莹在收获文学榜颁奖典礼现场

在收获文学榜颁奖之时,让我们先跟随中央广播电视总台记者肖蕾,走进青年作家龚万莹创作《岛屿的厝》的心路历程。相关音频可打开云听APP“陪你读书”栏目收听。

01 有厝的地方,就有家

肖蕾:阿莹你好,请先为我们简单介绍一下你的成长经历是什么样的?

龚万莹:好的,我叫龚万莹。出生、成长在厦门鼓浪屿这座岛屿上。十八岁后,在福建省内读大学,研究生去了英国的曼彻斯特学习市场营销,后来一直在做商业品牌类的工作,在上海、英国、荷兰等地做品牌经理。在三十岁后就辞职了,开始全职读书写作,一直到现在出了自己的第一本书,叫做《岛屿的厝》。

肖蕾:《岛屿的厝》有那种对故乡的深深怀念。可以先给大家解释一下“岛屿的厝”中,“厝”是什么意思?

龚万莹:“厝”在闽南语里面念作 tshu5,就是“房子”的意思,一个一个房屋。在房屋里面居住的人自然又是一个又一个的家庭。所以最开始跟出版社商量的时候,我本来想换掉这个书名,但是后来大家也跟我说,他们喜欢“厝”这个字,因为它既代表了闽南的意思,又有一个又一个家庭的感觉,因为有厝的地方、有房子的地方,就有家。

鼓浪屿的房屋 |龚万莹 摄

然后比较有意思的是,这本书出版之后,一些文化界的朋友跟我说“厝”,还有“安放和安葬”的意思——这个是我没想到的,因为我一开始只是从闽南语的角度了解这个字,但是他们跟我说这个字其实还有“把人安葬在一个浅表的土里”的这种意思,所以这个字里既有生又有死,既有一家人在里面生活,又有一个人的死亡,有一种复合的意味。

02 你可以怀念,但无法阻挡

肖蕾:现在你从小生活在身边的那些人,他们还在岛上,还是已经都搬出去了?

龚万莹:因为鼓浪屿慢慢变成了一个旅游的地方,物价现在肯定是上涨的。我们去旅游的时候愿意花大钱,但是作为居民,我们不可能花这种价钱。另一方面,比如说家里有老人的,岛上的医疗没有那么方便,所以说家里有老人的也会搬去本岛。包括还有教育方面的问题,所以我小时候认识的鼓浪屿人现在好像大部分都不在鼓浪屿里。

鼓浪屿的街道 | 图片来源于网络

肖蕾:那对于这件事你是什么心情?

龚万莹:我一度是心痛,所有的鼓浪屿人都有这种心痛时分。我还说自己是鼓浪屿人,可是我却不生活在鼓浪屿上,好像有点对不起,又有点心痛。但你随即意识到外面有很方便的外卖,随便叫个车就可以出门。这种方便又会让你觉得不住在鼓浪屿上其实也挺好的。所以我觉得变化是一定会发生的,虽然说一开始你会心痛,但你也会知道这个东西是一个时代的潮流,没有办法。

有些时候时间到了,人就该迁徙就该变化。一百年前,鼓浪屿本身也是由不同的地方的人,聚集在这座岛上建房子,而形成的一个社区。这不是一个有序的长存的状态。你可以去怀念,但没有办法去阻挡。

鼓浪屿的海 |龚万莹 摄

所以我只能说外部的冲刷一定是时时存在的,我们需要去适应这种变化。不是每一个人,也不是说每一时段大家都那么地顺应变化,不过我相信在闽南人的骨子里头,有这种适应变化的能力。因为你应对海洋,海洋的变化非常大。以前人都说“行船走马三分命”,面对海洋你就知道,很多时候你的生命、人生的际遇都不是一个人的力量能与之对抗的,要不断地去适应外来的打击变化,才能够继续生活下去。

03 在那个虚构世界里,没有人能夺走这座岛屿

肖蕾:我们对于自己的故乡、成长经历,其实都会有些想法,但是什么促使你去创作,把这些东西记录下来呢?

龚万莹:我很小的时候我就觉得自己非常喜欢这座岛,大概好像小学的时候,逛鼓浪屿的街道,也没有什么游客,就只有我和我妈。我们走到一棵很大的芒果树下。在这条路上,我也不知道我自己怎么那么少年老成,内心就突然间飘出一句话说,“这一辈子像这样就够了。”然后我现在就想说,你这死小孩你那时候哪来的这种感慨。但是那个时候确实是不知道为什么——在岛上,你就看到很多植物,有些植物甚至长在房子上面。还有老房子的砖,我伸手去摸它,就好像它们是一个老人的手,我在摸他的手、拉他的手一样。还有,榕树其实是有很多小籽粒,它会一直从上往下掉,然后有些时候小籽粒打到我的脑袋上的时候,我就会觉得它在跟我互动,或者我小时候,手伸起来,我就觉得风就会过来。

那个时候相信,整座岛屿上包括植物,动物,建筑都是可以跟我交流的,所以有很强烈的感情。可是等旅游大潮来的时候,你就发现岛屿上面,从标识开始,包括建筑、人流量突然间变大。就算你挡得住人潮,你也挡不住风跟雨。一阵台风后,岛上的一些老房子,特别是无主的老房子开始倒塌,树也会被连根拔起。所以我知道,有形世界它是会变的,会摔残的,而且不是我们能够抵挡得住的。

我很长的一段时间就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我这么喜爱这个地方,但是我是保不住它的,哪怕靠我一个人,靠更多的人,我也不可能让它按我喜欢的样子永远留住。

回到了三十几岁,开始有时间和机会写作,我就想在虚构当中去写这座岛屿。因为当我在脑海里虚构起来它之后,我就随身携带了这座岛屿。没有人能够从我的脑中,从我的创想的虚构世界里把它夺走。

04 闽南底色

肖蕾:在这本书里,闽南的文化特色十分凸显。除了方言外,你在作品中是怎样展现闽南地区的特色文化?

送王船 |图片来源自网络

龚万莹:有一篇叫《送王船》,是近几年厦门和马来西亚联合申请的物质文化遗产。“送王船”是厦门比较特别的民俗。每四年渔民用木头建造一艘巨大的真船。木船很大很重,船上放有很多纸渣祭品。这些渔民村民需要轮流扛船,用肩膀作航道,把船从造好的地方,扛到海边。到海边后,人们点一把火,将整艘船烧掉。烧掉后,船的桅杆如果倒向村子的方向,在人们的观念里,会认为这预示着吉祥或是其他什么东西。

我在17年听到了这个民俗,当时我虽然只是听到有人在讲这个事情,但是眼中好像看到一艘巨大的燃烧中的木船,我觉得画面非常美,但同时它又带着一种死亡的气息。因为它是一把火,然后烧成灰烬。从2017年开始,只有这么一个美丽的画面,不足以构成小说。一直到2021年,突然间在脑海里有一对兄弟,好像为了多年前的一些恩怨,在船上互相打斗,然后掉进了海里,一个掉进了水底的地狱,一个掉进了水上的亡灵船之中,这个亡灵船就是王船,然后就让他们两个人有一番奇遇,一直到最后才引到说,他们把遗失的王船送回了岸上,但是送回岸上的王船在第二天又被一把火烧掉,就很像是我们的生命,我们有些时候用尽自己的力气去扛去抬去搬一些东西,可是到最后一把火烧掉的情况下,那是不是过去那么多的恩与怨还要在意?

送王船 |图片来源自网络

我觉得有故事情节后,再去串联民俗。因为有些时候一些非常精彩的民俗和材料,如果直接放到小说当中,它会使小说失重。为了呈现民俗而呈现民俗,其实没有意义。必须在小说的轨道已经非常稳固,扎实之后,这艘船才能够在小说里面航行。

肖蕾:除此以外还有吗?

龚万莹:还有那种闽南爱情。我在《菜市钟声》中处理的是我的一个疑问。因为小时候经常听说,有一些闽南大叔对爱情不是很忠贞,你经常发现他们会跑掉,但是后面听说这个大叔又回来了,他们一家人就这样让他回来,完全接受了。我一直没办法理解这件事情,所以在《菜市钟声》去处理上一辈的闽南爱恨。那些我没办法理解的,在虚构里面陪着这些人经历一遭后,大概明白为什么他回来了,其他人也就接受了。

然后还有一些比较传统的行业。比如《出山》里涉及了闽南的殡葬行业,《鲸路》里纸扎的房屋,烧新床等等,也有把闽南的丧葬文化融入到故事中。

05 那些人物,在虚构的世界里慢慢长大

肖蕾:在《岛屿的厝》里,有哪个角色是你最喜欢的或者觉得最有代表性的?

龚万莹:作为写作者,我对每个角色,即使是配角,都会倾注很多感情,不断地发现、理解他们,但我不会把他们放在一起排序。但有一个角色,出乎我的意料,那就是水螺。在《菜市钟声》里,她跟玉兔的爸爸私奔了。这样一个女性,好像不负责任,她不管自己的小孩,也不考虑别人的家庭被破坏。一时兴起,就跟别人的父亲一起跑了,对方钱花完了,这段关系也结束了,她就继续。原先创造这个人物的时候,只是想给这个故事增加一点叙事上的动力,因为必须要有事件发生,也就写了这样一个角色,有点好像在反面施加一些力量,让两代人的爱恨可以启动起来。

可是越写她越了解她的时候,就会发现,她其实有一套思维逻辑存在,从头到尾一直是贯通的。她不受控,就是要玩,但是她也有很迷人的一部分。越写这个角色越吸引了我的注意力,以至于我忍不住在水螺身上倾注了太多的情节,导致后面有一点失衡。我又把很多情节砍下来。所以我觉得,有些时候,一些角色他自己会跳出来,甚至是挣脱了掌控。

然后也有评论家问我说水螺有没有原型?我说没有,这是一个完全从虚构出来的角色,然后他们告诉我,这个角色特别的轻盈、空灵,好像确实有一种精灵的感觉在。

肖蕾:在这本书里,你塑造了很多的人物,如果他们没有明确原型的话,你是怎么把每一个人都描写得有血有肉?

龚万莹:写这本书的过程中,我好像也在经历成长。开篇的《大厝雨暝》,它是从五岁小孩的角度去写的,然后写到中间,写到《浓雾戏台》的时候,开始进入少年,你发现能驾驭的年龄稍微往上走了一点。再到《菜市钟声》,像我讲到的水螺,就已经进入到中年的角色了。再到《出山》,老年人之间的爱也会涉及到。

对于一个写作者,小说是一个非常需要练习的类别,它可能不像诗歌——当然诗歌也需要练习——但它更多时候需要一种即时爆发出来的情感,可是小说不是,因为它的体量很大,能驾驭的人物在虚构的世界当中,也需要给他一点时间去成长。我一开头写孩童,然后再到后来写青年、中年、老年,它中间有一个练习的跨度,可能是两年的时间不停地在写小说,让我自己能够驾驭的人物在我的虚构世界里慢慢长大。

但是我发现,文学的世界里面的这些人物——少年、中年,他不是像是线性,因为我们现在处在线性时间,我现在已经不是一个少年,也不是一个童年的状态,我只有一个状态可能接近中年。可是我写的人物都在写作的世界里:我写过少年,我可能记得少年的语气与声腔;然后我写过中年,我大概知道中年他的思维方式应该摆在哪里会比较像;再写过老年,你就会知道老年人他所需要关注的角度大概是什么——他们同时存在于我的世界里,它不是一个线性的时间,而是在时间里永远地存在,我觉得还蛮有意思。

06 小说是一个完整的活物

肖蕾:你接下来的创作理念还会再以鼓浪屿为背景,或者是以闽南的这种小岛?

龚万莹:我正在写一个长篇。这个长篇主要想以城市为背景,然后可能向某些小乡镇辐射,不一定要放在厦门,其实对我来说这些都是一些器皿,一些容具,我现在想要处理一下城市方面的经验,或许是上海或许是别的地方,也可以往闽南走。放在哪个地方,可能不是我首先考虑的问题。

肖蕾:所以地域性是不是不会那么明显了?

龚万莹:可能是。跟写作的目的有关。第二个长篇我想要讨论一些问题,比如说城市、两代女性的沟通问题,这些是重点,所以地域性就不是我想要呈现的重点。

肖蕾:现在大家经常说讲好故事。这种架构故事的能力要怎么锻炼呢?

龚万莹:因为我也在锻炼中,所以我不确定我可不可以给人建议,但如果有人跟我聊的话,我会说写完第一篇不是结束,因为初稿一般都很烂,要继续痛苦的修改,可能要改到八九十遍,之后再去思考这个短篇的架构怎么样。我是这样走过来的,你看似写了一篇,其实是写了十篇,因为改了十遍,每一遍都很不一样。有些时候五个人物直接变两个,然后从甲方视角一会又变成乙方视角,其实都是在不停地大改。写完完整的一篇是很重要的,因为小说它是一个完整的活物,每一个短篇小说它自己要存在。如果可能,再看看能不能通过细节的充填、思维、线索、人物,把它的长度慢慢撑长,这是我自己的方法。到现在想要去尝试挑战长篇,慢慢把它写长。但不是一个短篇变成长篇,而是到了长篇,它的结构又跟短篇、中篇完全不同。

所以我觉得小说的短篇、中篇、长篇是三种不同的类别,有不同的架构,它都需要分别去学习。当然这些学习来自于——除了自己的思索,实践——对于其他好作品的阅读。比如说我们去看现在的知名作家,像格非、毕飞宇、苏童,如果我们去知网上搜一下的话,你会发现他们三个人都写过研究《包法利夫人》的文章,所以怎么写以及架构,我觉得也需要从阅读当中——而且是有意识的阅读中去学习。

肖蕾:我觉得这个建议很好。在初稿完成以后,你在一遍遍修改的过程中,那种创作的激情会消磨掉吗?

龚万莹:我还好,我觉得目标不在于宣泄我的激情,而是写出好的作品,所以修改是值得的。而且,写作它有些东西是可以说的,但是它同时也是不可以说的,你不知道你改到一个什么程度,你好像觉得正好可以了。然后有些时候也确实感到非常的痛苦,包括你可能改得很痛苦之后,你给到别人,别人还是觉得不好,或者说还是觉得有问题,这里还是顺不下去。当你有一群诤友不会放过你薄弱的地方,你还要一遍一遍地发起冲击。所以我当时觉得这个有点像一些人在练肌肉,你可能练杠铃或哑铃,举到一定的遍数之后,你觉得很痛苦很难受,可是你的肌肉就在这个过程当中受造,然后形成。

「相关图书」

《岛屿的厝》

龚万莹 著

中信出版·大方 2023年12月

一座南方小岛上的九个故事,如同交错的窄巷般纵横关联。在悠长的往日时光里,岛民们的人生轨迹互相交织。就像没想到年久失修的老厝会在一个雨夜坍塌、庭院里的老芒果树会被砍断,少女阿禾从没想过妈妈也会老、阿嬷也会离开人世;岛上最厉害的女人阿霞跟着客源变化改了几次经营方向:海鲜饭店、咖啡馆、饮品店、民宿,一个人把生意做得吓吓叫,但其实一直有个软软的阿霞,躲在杀气腾腾的外表下;菜市钟楼的大钟早已不再报时,多年后钟声再次响起,玉兔和天恩已抵达不同于父辈的成人世界,他们终于不再畏惧传说中的绿眼睛幽灵;油葱伯和老仙女妙香姑婆老来作伴,做起了殡葬一条龙的生意,两个总是为他人疗愈心伤的老人,却背负着不为人知的伤痛……时代的喧嚣入侵,岛屿上许多事情都变了,而南来的风依然温热潮湿,悼亡的迷雾与明日的微光也将恒久如常地同时降临。

END

编辑、排版丨雷一琴

原标题:《作家专访|龚万莹×肖蕾:在虚构世界,造一座岛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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