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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像 | 张熹:亲爱的,不要回头看

2024-04-27 01:54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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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

不要回头看

- 张熹 -

每个第一次见到Day的人,都一定会被她身上微妙的特殊气质所吸引:她得体松弛的衣着、恰到好处的笑容、有条不紊的时间安排、从容不迫的态度以及相当严谨的说话方式,都不由让人产生想要亲近之感。而当与她熟络一些后她的另一面会慢慢展现出来:她反人类的生活作息、赶due时凌乱的头发和睡裤拖鞋、宿舍里显眼的毛绒玩具,以及她确实存在的特殊之处——她是澳大利亚来的留学生,现在在北京大学历史系研究中国古代史。她身上的气质总让人忍不住想去探究:这样的反差感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01

“蜜糖水里的泡腾片”

Day把自己的原生家庭形容成“在蜜糖水里的泡腾片”:在外面的人看来她生活在蜜糖水里,她做出的决定都能轻松地实现,抛开别的不谈,其间她受到的经济条件上的支持无疑为很多人所羡慕。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是一颗泡腾片,和蜜糖水中间隔着一层泡泡,并没有真正地接触到如他人想象一般的美好生活。

何之谓“蜜糖水”?Day的父母双方都做生意,她爷爷从0开始60岁创业成功,父亲继承了家族企业做药企,做抗病毒口服液、感冒颗粒、维c银乔片、绿禾的王老吉凉茶等等;母亲和继父一起做西点的烘焙生意,在澳大利亚有自己的工厂。然而只有作为“泡腾片”的她知道,她的家庭极度重男轻女,父亲那边的亲戚都有很强的传统观念,但凡是哪家的媳妇怀孕了查出来是女孩儿,都一定会打掉,她的女性亲戚全部是流过产的。除此之外,她实际上也是她父母未婚先孕得到的孩子,在她外婆看来这是一件很羞耻的事情,即使她父母是外婆介绍认识的,外婆还是坚持要让母亲流掉这个孩子,可以说除了母亲没有一个人期盼着她的降生。原本Day的父母准备带她移民澳大利亚,本意也并不是为了给她更好的生活或更多的选择,而是因为当时的计划生育政策还没有放开,他们想或许以后还会再要孩子,觉得交罚款的钱不如去移民。也就是说这个在他人看来带来了很多便利的、让人羡慕的澳大利亚国籍,实际上是为她可能存在的弟弟妹妹准备的。而且Day小时候并不喜欢澳大利亚,因为人生地不熟、离家里人远,这也是为什么她后来会回中国读小学,在她的印象中她在小学时是个没有什么朋友的小透明,她一直是一片很孤独的泡腾片,透过泡泡看着外面的世界。

02

但爱不可预测

Day一共谈过三段恋爱,其中第三段尤为刻骨铭心,在分手后她的朋友多多少少见过她深夜emo的样子。即使在我和Day不算熟悉的时候,也深刻记得她总是特别坚定和郑重地声明:“人品和学历是不能划等号的。”那副神情显然昭示着这背后有一段难以忘怀的故事,在跟她经过几次长谈后,我才弄清楚这句发自肺腑的喟叹是来自于她和第三任男友a的过往。

Day和a都是从阿德莱德考到了ANU的华人,通过二人之间的共友熟悉起来。他们2021年7月在一起,紧接着9月Day就入学北大预科,在入学后的这一年里还同时ANU在读。中国和澳大利亚之间有时差,Day在澳大利亚时间早上八点开始上ANU的课程,下午线上上北大预科课程,从早八到晚十一基本没有休息时间,当时又正值疫情,可谓是身心俱疲。这段时间里a对于Day来说是精神和生活上的双重支柱,在他自己也overload的情况下,他基本上包揽了做饭、洗衣服烘衣服、辅导她的学习、载她去郊区做核酸检测、办签证、申请学校、填各种表格等种种琐事。而且他对于学习非常执着,不管发生什么样的大事、不管有多累有多少负面情绪,他都会坚持学习,尤其是在深夜和非常早的凌晨,四周浸在浓夜里,只有他在一盏灯光前一动不动地学习的场景总让Day感到震撼,也让她生出更多一往无前的勇气,这种氛围一直到分手之后也一直对Day施加着积极影响。在Day糟心的原生家庭出现问题,给她带来很大的心理压力,使她无法摒弃一切专心学习时,他的安慰也是Day的温柔的靠山。他的出现让非常讨厌有目的的恋爱和用未来来绑架现在的Day开始认真思考他们以后的可能性,思考他们或许会步入婚姻的殿堂。

“但我们后来还是分手了。”谈到这里Day露出一点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悲伤表情,尽管他们分手已经相当长一段时间了。a的父母都是知名大学的教授,在各自的领域里都有很高的成就,但是光鲜的表面下他的生活并不幸福,他和父母的关系相当僵硬、公式化,且他妈妈有很严重的精神疾病,经常殴打他。他的不幸不止来源于此,从小到大世界上所有人都认为既然他父母都是这个学校的教授,你就至少应该能考上这个学校。在他考上ANU之后,他的家庭也不觉得这就是他能达到的上限,按他的能力本可以去美国读藤校的。事实上他也的确考上了,但却由于他父母职业领域的特殊性而被限制出境,从而无法赴美就读。他来到澳大利亚念书是个退而求次的选择,但这也并不安全,他随时有可能上限制入境黑名单,被终止学业遣返回国。他自己也不满足于现状,而是希望以后能有去到更多国家进行学习的机会,他的优秀也使他在本科二年级就收到了研究生offer。以上种种促使他必须在本科毕业前找到一个能让他永久留在澳大利亚的方法。想要移民澳大利亚主要有两种方式,一是技术移民,二是结婚移民。其实他去申请技术移民的话是完全有可能成功的,但是风险比较高,他凡事都力求完美的性格使他必须给自己安排一个抄底的方案,于是他选择了结婚移民。在澳大利亚,只要外国人和澳大利亚国籍的人同居两年以上,不需要领结婚证就可以视作合法夫妻,外国人就可通过结婚移民入澳大利亚国籍。对他来说,和Day同居两年后拿到结婚移民的资格当然是最好的,但是实际上这样的行为是违法的,这触及到了Day的底线。她早就和他说过,如果他想通过结婚来移民也完全可以,直接和她说,他们两个分手,他再去找合适的人选同居来达成自己的目的。但是他答应了不会用这样的方式来移民之后阳奉阴违,在她回中国上学之后找了甚至是她在堪培拉最好的朋友同居了。Day其实能够理解他做出这些决定的原因,但这并不等于她认为他做的是对的,她认为他现在走了捷径,以后就有可能在其他事上也不择手段,于是毅然决然地分手了。分手后她想了很多,他学历好、家庭的社会地位高,收入也不错,世俗意义上是很完美的人,但实际上进一步了解之后,她发现这些都不能和人品划等号,而人品和真诚是比这些更加重要的。在这之前她几乎没有想过一个能获得社会认可的人、一个得志的人实际上有可能是一个这样的伪君子。所以她现在总是那样沉重地在第一时间作出声明。

03

亲爱的,不要回头看

Day的人生中好像充满了变数。她在广东出生,三岁时移民到澳大利亚,三年级时来到中国读书至13岁,而后回到澳大利亚读书,一直到在澳大利亚国立大学(ANU)读商科一年半后,又来到北大历史系从本科一年级开始读起,这个过程单单听上去都能想到其中的奔波辛劳。所以当我问她“所以这些决定一定都是你深思熟虑之后做出的吧?”时,她的回答出人意料:“说起来挺好笑的,做很多决定时我本来的想法都不是那样的,会发展成现在的样子完全是阴差阳错。”

Day小时候在中国读书时成绩非常差,初一期末考试时,满分150分的英语她只得五六十分,数学不及格,政治、地理也差一点不及格,这或许是因为她当时跟姨妈、外婆一起生活,姨妈对她相当溺爱,从不给她的学习施加压力。所以她最开始没有想过来北大,而是想去法国蓝带在阿德莱德的分校读酒店管理。后来她回到澳大利亚后成绩越来越好,又考虑到读法国蓝带的话以后可能只能做酒店管理或厨师,想要给未来增加更多的选择,就萌生了要回中国发展。确定了方向之后她抱着随大流的想法申请了ANU,国际商务的专业也是因为是ANU的王牌专业才随便选的,没想到竟被录取了。一开始她在北京接受留学生的大学里最先考虑的不是北大,而是人大,在高中最后两年才把清北当成目标。在报考北大时,因为考虑到自己留学生的身份问题,Day当时的志愿也不是历史而是国关,后来因为本科期间不想读数学,所以才改成了历史。

“听起来你的人生像是由很多个偶然组成的。”当听到这样的话时,Day却有不同的意见:“我看起来一直在轻率地做决定,但在潜意识中其实都有自己的考量,在我的世界观里如果我下定决心想要做什么事,即使别人,包括朋友甚至是除了父母外的亲人反对,我也都觉得应该更听自己的想法办事。所以我从小到大都被骂无情,因为他们会觉得我总是轻易抛开以前就走了。”比如Day初中想要回澳大利亚读书是自己决定好才告诉父母的,虽然她的姨妈外婆等亲戚都在反对:她在广州吃穿不愁,还有人在身边照顾,何必要去澳大利亚受那人生地不熟的苦?其实她当时也不知道回去后一切会不会变得更好,但她知道如果在澳大利亚把初高中读完,她的英语一定会比现在好,那就是一种提升。只要这么做比现在好一点点,她就想要去做。后来在ANU已经录取她之后她又决定去考清北,决定去读历史系,也有很多人反对,甚至很好的朋友都会反对她,他们会说即使我们在一起的时候那么开心你还是说走就走了,重新适应一个新环境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你要是没有去中国读大学多好,我们就可以一起玩了。其他人里有人觉得她压根就考不上,她是在痴人说梦,因为她以前成绩很差;还有人觉得ANU也不错,她都在海外相当好的大学就读了,何必要回去白费功夫?当时可以说只有她的父母对于她的一意孤行表现出了支持的态度。但是当她真正拿到录取通知书,往朋友圈里一发,所有人就都闭嘴了。

看上去Day有一种总能神奇地做出正确决定的能力,但她对于这种论调嗤之以鼻:“我只是从不后悔自己做出的决定。在每一个时间节点上,如果我做出另一个选择所得到的结果会如何我无从知晓,我只能为我的选择负责,把它变成最好的选择。你有没有听过某部电影里的一句话,叫‘亲爱的,不要回头看’?我觉得人生没有白走的路,即使现在正在做的事看似是没有意义的,在未来的某一天都可能成为左右你决定的重要因素。”

04

生活在生活里

Day在回忆起中学时期时,用了“非常美好”这个词来形容。澳大利亚的教育体制是年级越高上的课越少,freetime越多,在这个时期学校希望学生能够自学,并且想清楚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当时她每天八点上课,三点放学,中午十二点钟有一个小时吃饭。她每天带自己做的饭带去学校,学校有像便利店一样的canteen,如果学生不带饭就可以在这里买食物,她在canteen里做volunteer。下课后她会和同学一起坐校车去City,在市中心转车回家,和同学一起吃炸鸡买奶茶。她还当了学生会会长,分管学生福利部,负责关心学生的心理健康、研究怎么用小方法让同学们更快乐。作为一名学生,在中澳两国之间不停往返的Day能强烈地感受到二者之间的不同。澳大利亚的学生所受到的高中教育实际上就是在为大学做准备,年级越高受教育的模式就和大学越接近,老师只负责教学,且希望学生使用工具自己找答案,所以如果学生想要拿到好的分数需要自己额外付出很多时间。比如在大学常见的写论文这一作业形式上,她得到了很完善的学术训练。在论文题目如何提出、推翻、修改,如何选择能真正提出问题和解决问题的题目,如何得到来源多样化、具有真实性和时效性的文献,如何对既有的文献进行梳理并从中提取出自己感兴趣的问题,如何与老师就论文进行沟通和修改,如何规范地写一篇论文等等方面,她在中学时都得到了很多练习的机会,而相对地中国学生一般要到本科期间才开始学习如何写论文,而且自己摸索的程度较大。诸如此类的不同还有很多,她在其中小心保持着平衡。

在Day来到北大后,常常面对别人这样的疑问:你在ANU读的是商科,现在读历史,怎么会一下子学科跨度这么大?关于这个问题Day给出的解释是她觉得在这个年代能够去读历史是一种非常幸运的事情。在现在这样的年代,大家一直在看当下的生活,一直在焦虑,在更迭之中被裹挟,但是其实其间有道的存在,它不是没有规律的。Day朋友圈背景就是“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这句话也是当时上历史系的基础专业课的第一节课的老师说的。读历史不可能教你一门技术,但是知识的本身就不是技术,知识是知识,而不是专门用以赚钱谋利的东西。Day觉得这就是是技术学校和大学的区别,实际上这是大学本来存在的样貌,但现在已经有很多人把它当成能更好赚钱的预备场所了。在她的观点中,学习的专业和用以谋生的工作是可以完全分离的,她在堪培拉时,前面提到过的她超级优秀的男朋友也会去做调酒师和服务生来赚取生活费,这在她看来是相当司空见惯的事。所以Day能够在这样的环境里依旧可以去学习历史,这是她读大学的话会更希望的、更纯粹的样子,她认为大学本科其实是在整个人生中最后的几年,你可以不用去考虑太多工作、社会因素的最后的沉浸式学习的机会,如果要把最后这几年沉浸式学习的机会都要去想精准化,去要找工作的话,她觉得就太遗憾了,特别是对那些过去十几年都没有真正享受过学习是什么的人来说就更加可惜。历史能够让人进行很多思考,而且文史哲不分家,如果真的要很深入地研究一个问题,它绝对会涉及一些旁支的知识,她觉得这其间的思考过程就很有意义。

虽然Day一开始没有把历史放到志愿里,但这并不意味着她不喜欢历史。其实她以前的观念也是希望用学的专业工作,所以在过去的生活中,Day只把历史当做一种爱好,但是没有想过要从事这方面的工作,而在阴差阳错选了历史之后,她突然发现其实这才是她真正喜欢的东西。以前她没有没有正视过自己对于中国古代文化的感情,她只是觉得那是她的辅助项,而从来没有把它当成自己的主要生活、主要的研究对象。她觉得自己挺幸运的,通过这样的机遇已经选了现在已有的大学学院里她最喜欢的东西。还有很多人问Day为什么不读很多留学生都会读的外国史或者外国语言与外国文学。她自己也思考了很久这个问题,当豁然开朗后她发现其实答案很简单:如果想要读外国史何必来考北大呢?不如在当地沉浸式读当地的历史,比如澳大利亚最好的历史学科就在ANU,从现在的国际排名上看澳大利亚的历史系也比北大高。但是两个学校的研究方向肯定是不一样的,来到北大读历史正应该进行中国史研究,否则这一举动就失去了意义。

Day还像大众认知中对留学生的刻板印象一样,热心于学工和社会工作。她体感上觉得自己“都是瞎报的”,过程中并未进行深思熟虑,但结果表明这些工作都与她的个人特质紧密结合,密密缠绕着她的过往,也为她的未来多书写了很多可能性。Day在报考ANU时还没有想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但这段经历对于她至今的道路选择都有着不小的影响。在深入了解中东地区的历史与现状之后,她对于联合国在国际上所发挥的作用有了更深刻的认识,毕竟在叙利亚、巴勒斯坦等地区,对于有些人民来说,联合国可能会是天神一样的存在,故而在来到北大上大学之后,她选择参加了北大模联,并且希望本科毕业之后在国际组织工作一段时间,作为继续攻读研究生之前的过渡。Day在国史中心的工作很有意思,是把一般是校友、老师捐赠的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报纸或者是工作会议报告等纸质资料用专业的扫描仪扫描成PDF。这还是一份保密工作,不可以拍任何的里面的内容出去。她想自己一个留学生竟然可以在这里工作,还可以接触到很多第一手资料,帮助把这些资料在历史上留下痕迹,是一件既有趣又有意义的事。而报名参加北大就业中心是因为是有人说那是对留学生最好的办公室,因为留学生想要在中国发展的话就业选择相对窄些,既不能去参加选调,国企可能也没有那么青睐,而就业中心会有一些内推的资源,它可以直接把部员推到一些外企甚至中国创业的企业,还有国际组织的内推的机会。Day今年已经在那里工作第二年了,可以接触到更多的机会,还通过这一身份完成了她要在本科期间做一次助教的心愿。另一个最近才开始的甲骨文研究则跟她的专业和未来规划有关,在加入这个研究所当学生助理后,她逐渐明确了自己未来想要继续深入研究的方向就是古文字研究。

关于未来,Day也有了很多构想。除了如上所述的职业规划和研究规划,她还想在学校里开一家物美价廉的美甲店,填补上很多女同学现在还没有被实现的美甲需求;她还想开一家大型的烘培店,提供会议茶歇承包、举办轰趴的服务,还可以联系各个国家的留学生和大使馆提供各国的时令特色菜……她讲起这些根本停不下来,眼睛都在熠熠生辉。

尾声

可能这就是Day的生活,就像她朋友所说的一样,她总可以轻易地抛下,抛下过去,抛下熟悉的一切,向她认定的未来走去,从不回头看自己走过的路。我想这可算是世间最勇敢的事之一了。

本文系北京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2023年《影视文化与批评》课程作业,获得“新青年非虚构写作集市”优秀作品。

原标题:《群像 | 张熹 :亲爱的,不要回头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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