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Logo
下载客户端

登录

  • +1

19岁走上矿山,经过20年漂泊,陈年喜决定回到根源之地

2024-04-29 16:42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字号

陈年喜/著

博集天卷·湖南文艺出版社

《峡河西流去》是作家陈年喜历时两年半创作的一部全新散文集。经过近20年漂泊在外的务工生涯,他携带旅途中的悲欢、离合、生死感悟回到自己的故乡峡河,开启了一段时光绵延的对故乡及文学根源的探寻之旅。

在本书自序中,陈年喜写道:“我不过是个写信的人,我以文字歌哭、悲喜,以晨起暮歇的有用无用功为世界,为人们,为看见和看不见的事物写信,又以同样或不同的方式接收来信。我不知道我写出的信你们是否收到,而你们的所有来信,我都认真读过了。”

摩托记(节选)

01

我曾有一辆雅马哈劲虎150排量摩托车,它来自甘南合作,具体地说,来自一位藏民青年。

他叫玛旺,据说,这个名字像汉族男人名字中的建华、天明一样广普,寄托着一种美好与兴盛的意思。他是一个牧民,有三十几头牦牛和一百多只羊。这份家当,我不知道在当地算不算有钱人,有钱到什么程度。他有一辆摩托车,雅马哈劲虎150,黑色的,能跑出百迈的纯进口一代。这在骑马、步行的,以牧为生的高原山地人群里并不多见,它仿佛一件著名的球衣,把他从众多踢球的人里显现出来。

我们的认识出于偶然,其实早有必然的成分:我在矿上干活,他放牧牛羊,每天生活在同一片山坡和天空下。他的牦牛喜欢围着我们的工棚打转,拣食厨房丢弃的白菜帮子和别的垃圾。它们更喜欢撕扯工棚的彩条布,一片片撕下来当作美味吃掉。这大概是它们一生里从没见过没吃过的好东西,让它们充满好奇和一尝味道的欲望。而玛旺,他永远躺在山坡上,晒着太阳,眯着眼睛远远看着这些发生。

那一天,我因为上夜班,起床很晚,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划过了中天,但光辉仍然有力量。我的裤子怎么也找不见了,睡前它被搭在外面一根晾衣绳上。矿口虽然很浅,但异常潮湿,到处滴水,每天下班身上都是湿的,粉尘和锑矿的金属腥气让它沉重并充满复杂的味道。

我看见地上有一只皮带扣,铜质的,无法嚼烂,我认出它正是我的皮带扣。我猜一定是牦牛把我的裤子吃掉了,此时有几头牦牛在棚前优哉游哉。我一怒之下,拿起一根钎杆,冲向它们,它们不敢对抗我手里的铁棍,四散而逃。

我当然要乘胜追击,这些畜牧让人恐惧加讨厌很久了。我把它们追上山坡,又从山坡上追下来,追过一条小河。这时候,一辆摩托车风一样停在我面前,一个彪悍的人,骑一辆彪悍的摩托车。他虽然彪悍,却不敢和我动手,我手里的铁家伙连岩石都要退让三分。事情的结果是他答应赔我一条裤子,并请我到镇上喝酒。这样做的原因是,他说我是一条汉子,他抓住我的手使劲摇晃,说:“你们的人里没有汉子,只有你一个。”

陈年喜在矿山

这真是一场旷日持久的酒,我们从早上喝到中午,又从中午喝到下午,吃掉了两个牦牛头,外加好几个拼盘,其中的刀什哈好吃极了。刀什哈就是羊肚包石头肉。如果不是他的牛羊还在山上,晚上要赶回圈去,我们还不会散场。他骑着摩托车载着我往回赶,就是那辆雅马哈劲虎。我说:“这不是摩托车,这是一只虎。”他说:“就是就是,我们是打虎的人,你看,它多听话,它被我们打服了。”我们都大笑起来。

玛旺有一个哥哥在一个小寺庙里出家当喇嘛。那个寺庙在一座小山上,山很小,寺庙一点也不著名。寺庙里的喇嘛也很少,只有三四个人。我不知道他们每天都在干什么,寺里有一个篮球架,单架,可以打半篮的那种。他们每天有一件事就是打篮球,个个身手还不错。玛旺一直有一个愿望,就是希望哥哥还俗。

有一回,玛旺让我一起去看他的哥哥,矿山正好没有炸药停工了,我也想看看喇嘛庙是什么样子,喇嘛们的生活是什么样子,就跟着去了。路程也不远,我俩骑着摩托车几个小时就到了。一路上,玛旺讲了很多哥哥小时候的事,哥哥小时候是个调皮的少年,喜欢打架,打伤过人也被人打伤过。当地的男孩子有出家的传统,有的人家男孩子多,出家当喇嘛的好几个,常常还不在一个寺里做事。

我问玛旺为什么希望哥哥还俗。他说:“我想出国,牛羊需要人来照管,这可是一份大家当呢,一辈子吃喝都用不完。”我说:“为什么要出国,出哪个国?”他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想出去看看,这里的山呀水呀人呀都看够了,没有啥好看的了。至于出哪个国,还没有想清楚。”

寺庙很小,但很精致,一间主庙,两间偏庙,围墙和寺庙的墙都涂着红色,不知道是一种土质还是一种颜料所致。我到过很多地方,发现年久失修这个词,唯有放在喇嘛庙是失效的,它们似乎永远庄重、崭新,哪怕是破了,也总是破而不败,像好骨架埋在身体里的人。甘南的太阳除了夜晚,似乎从没被别的东西遮挡过,它照在红墙上,光线变得比照在别处更柔和、饱满。

进了门,喇嘛们在打篮球,同样是大呼小叫,激烈对抗,和所有的球赛场面没什么两样。他们都很年轻,与我想象中的高德大僧相去甚远。他们邀请我和玛旺也加入队伍,这样,正好够正规半篮的人数。

喇嘛不剃光头,留着很短的头发,不像寸头,发型就是头型,个个显得明眸皓齿清清秀秀。我想,在没有推剪的年代,这种头型是怎么做到的呢?

打完了球,他们去洗脸,上厕所里方便。玛旺把一个人拉到一个角落里说话,那个人就是他哥哥。他们头顶上有一棵我不知道叫什么的树,枝叶茂盛。天上的光亮星星点点,漏满了他们的身体。玛旺靠在树干上,两人说话,声音一会儿大,一会儿小,不知道说的是什么内容。玛旺的哥哥个头要低一些,瘦一些,也要年轻一些,可能是体力活少而晒太阳也少的原因。

最后,他们吵了起来,吵得很凶,当然是玛旺更凶。我生怕他们打起来,好在有人过来把他们拉开了。这些人和玛旺彼此熟悉,熟人熟事,也不好说什么。玛旺的哥哥和一个同伴回了上房,他的一个同伴开始做饭。炊烟飘起来,越过房顶,和天空一样蓝。

在路上,我问玛旺,两人说了些什么,为什么说不到一块。玛旺说他哥要做一个高僧。我当然不懂得做到什么程度算一个高僧,怎么做到高僧。我也不好说什么,一路无话。不过,想回来,这两人都是好倔强的人啊,各有各的想法,又都坚持不放弃。人有了想法,就难以调和。如果我是其中任何一个,我就放弃想法了。想法有时真害人,也害自己。

夏天来了。夏天去了。

秋天来了。秋天去了。

日子像行云流水,比行云流水还要顺滑,带来的痕迹,又被自己带走了,什么都留下了,又什么也没有留下。时间没有形状,它的形状是看得见的形状的集合。

我有时骑了玛旺的摩托车去城里办事,有时骑着车上山顶看看风景,有时载着玛旺,有时我一个人。对摩托车来说,载一个人和载两个人,区别就是多一把油少一把油的事。对我们两个来说,车上多一个人少一个人就是话多话少的事。

我们打出了一窝锑矿,纯锑条。它们像一堆崭新的铁条,在一个空洞里,莹光闪烁,堆码在一起,错落有致。这是难得的好家伙,有人干了一辈子也没有碰到过。它很值钱,值钱是听说它可以直接当作工艺品,摆放在有钱人的案头,而见者十人九不识,以为无价。而我们眼里的值钱,是它可以当钞票换东西,比如拳头大一疙瘩能换一条“兰州”。

我用得到的部分给我和玛旺各换来了一条红“兰州”,给劲虎加满了一箱油。玛旺骑着摩托车,来矿口收购了一阵子锑条,拿到市里贩卖,据说挣了不少钱。我不知道锑条有什么用,只知道用火柴头在条子上划一下就可以起火,百发百中。一窝锑条很快就采完了,日子很快又恢复了旧模样。

玛旺的哥哥有时候也回家看看家人,有时候也帮玛旺看一阵子牛羊,依旧穿着宽衣大袖的红袍。他和玛旺在山坡上坐着说话,四周里牛羊吃草、睡觉。他不会骑摩托车,说够了话,玛旺骑着摩托车送他回庙里。

有一天早上,我正在睡懒觉,煮饭师傅喊我,说有人找,我说谁呀,他说老藏。我知道是谁了,起来穿衣服。天真正冷了,衣服穿上身像套了一层铁皮,又冰又硬。我伸头看看远处的山头,有雪了。雪线仿佛五线谱,起伏跌宕,高的部分雪厚一些,低处,雪几乎断绝。

玛旺说:“我要走了,最后一回来看你。”我没有说话,不知道说什么,就抱了他一下。这是必然的一刻,只是它比我预想的早了一些。他有些伤感,我反而没有感觉,可能是在心里无数次预演、伤感过了。我说:“你等一下,我去请个假。”

我们要了三个肉菜,一打啤酒。天冷了,饭店的生意也清冷下来,食客寥寥。我问:“家里都安排好了?”他说:“安排好了。”我说:“哥哥答应了?”他说:“没有,还是要修行。”过了一会儿说,修行就修行吧,修行总比不修行好。我瞎回答,是是,不一定要得正果,但正果路上总要有人。我问牛羊呢?他说大部分卖了。

酒喝结束了,天也黑了,我们都醉了。玛旺说:“这一回你带着我,也练练手。”我说行。天空下起了雪,这是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我说的是低处的平洼地带,在高山上,不知道下了多少场了。路上,他说:“你手艺长进了。”我知道他说的是驾驶技术。我说都是这车给练出来的。他说:“正好,它以后就是你的了,本来有人要买,但我不卖,给你留着,你也用得上。”男人活得难,得有一些东西帮你活下去。

我把玛旺送回了家,直接把车骑回了矿上。给他钱,他怎么也不要,我也知道他不会收,但我实在也没有别的东西回赠,对他来说,可能也不需要回赠。

第二天玛旺就走了。先是到兰州,然后到西藏,过了几天,他的电话就没信号了。

一个月后,我们放假了,我把摩托车骑回了家。从陇右翻秦岭到了天水,经宝鸡过西安,一直骑到了峡河,昼伏夜行,用了五天。那时候,我还没有驾驶证,也还不会使用高德导航,走了很多冤枉路。这辆摩托车真是个称职的家伙,再冷再难,都没有把我丢在路上。

关于玛旺后来的情况,我约略知道的梗概如下:他先去了尼泊尔,待了一年,又去了印度,学习了英语,后来去了欧洲,给人当导游。现在还在当导游,当然是大导游了。他喜欢当导游,年轻的时候,给牛羊当导游,成年长大了,给人们当导游。他最成功的,是给自己当导游。而我们,一辈子被别人导游着,往哪里走,往哪里看,身不由己。

我和玛旺很多年没有了联系,也和他的哥哥没有了联系。这样也好,在各自的生活中,轻松一些。

02

从老家到朱阳,三百六十里。那时候,我们常常骑着摩托车在矿山和老家两地往返。

也是一个冬天,我和弟弟骑一辆摩托车去朱阳。朱阳小秦岭金矿,近水楼台,是村里年轻人最重要的打工地。我至今不清楚,为什么我们总是年年在天寒地冻的时间出行打工,想了几回,得出的答案是,春天是青黄不接的季节,冬天要为春天做铺垫,做储备。对一些有朝无夕的人来说,他们身上充满了小动物缺少安全感的相似属性。

车过石门、吊蓬、灵口、犁泥河、小河,最后到达杨寨峪金矿坑口。天真冷,我们一路把衣领翻起来,遮挡风寒。我俩有一双胶皮手套,那是矿山上使用剩下的防护手套,我俩一路轮换着骑行,轮换着使用。冬天没有风景,只有呼呼的风声伴着发动机的轰鸣声一路前行。在翻越西沟岭时,我们把路边的野棉花采摘下来,垫在鞋底,浑身立刻暖和多了。余下的野棉花,被我们带到矿山,做了枕头芯。

那真是世界上最漂亮的野棉花啊。它无边无涯,开满了路旁和山坡,不分地界,同仇敌忾,从陕西翻山越岭,开到河南。打工生涯里,我见过数不清的野棉花,在北疆,在青海,在风沙漫天的毛乌素边缘,夏天它们是花,秋天它们是棉,但西沟岭上的野棉花,是最壮观的、最温暖的。那次之后,我再没有见过如此野性、如此浩荡又如此让人不能释怀的野棉花。

在杨寨九坑,我们一直干到第二年二月。我们的摩托车和工友的摩托车都停放在矿口专门划出的一片空地上,乌泱泱没有边际。一些车上面落了厚厚一层灰尘,一些干干净净的,前者的主人已经在这里工作很久了,后者无疑初来乍到。那些多年无人认领的摩托车,被风吹雨打,锈迹覆盖了面目,轮胎化作腐物,塌陷在地上。它们的主人被死亡认领走了,人车永远两隔。

故乡峡河上的芦花

矿道有九千米深,山体南北成通途。有时候等不到洞里通勤的矿车,有时上班快迟到了,我俩就骑上摩托车进洞去,直奔工作面。头顶一条三百八十伏的高压线,不见尽头,碰上就得“领盒饭”。我俩趴下身子,一路狂奔,为的是夜短梦少一些。收获是,我们上下班路途上的时间大大缩短,我们比伙伴们多了更多的休息时间。当然,危险也无处不在,有太多事故和故事。有一次,两个工友骑摩托车上班,中途碰上矿车出来,双方狭路相逢避无可避,两个人就连摩托车一块贴在石壁上躲避。在交会的一瞬,一个矿斗脱了销,翻斗倾倒过来,两人万幸只受了点轻伤,摩托车没那么幸运,拖拽一路,火花四溅,成了废铁。

过了春节,弟弟开始咳嗽,开始以为是感冒,后来以为是肺炎,到医院拍了片,是尘肺。那一年,他三十六岁。

如今,我也尘肺三年了,我们也都离开矿山日久,居家的生活断绝了经济收入,也断绝了自由和远方,虽然有了大把无处可用的时间,可我们再无骑行四方的力气。

关于石门,关于朱阳,关于小河,关于摩托车,关于命运路途上的风物,我写过很多诗,一些收在了诗集子里,一些化作了时间风尘的一部分。

前些天骑车去石门看望一位朋友,又想起了西沟岭上的野棉花。日月如捐,十多年过去了,不知道它们还在不在,是不是还是那样丰盈浩荡。晚上,写了一首诗《野棉花》。我们一再写下诗歌,无非为纪念和告别。

野棉花的白

不同于任何一种人间的花

它没有香气

但有足够的温暖

冬天的时候

我们把它采回来垫在鞋底

秋天的野棉花

站在野地里

一开一面坡或一道洼地

它那些开过的 不开的同类

已经翻过季节

像那些与世界和解的人

提前获得了安顿

人不能两次踏进

同一条河流

当然也不能两次邂逅

同一片野棉花

同样的事实是 今天看见野棉花的人

是去年那人的旧影

新媒体编辑:袁欢

配图:出版方供图、资料图

原标题:《19岁走上矿山,经过20年漂泊,陈年喜决定回到根源之地 | 夜读·倾听》

阅读原文

    本文为澎湃号作者或机构在澎湃新闻上传并发布,仅代表该作者或机构观点,不代表澎湃新闻的观点或立场,澎湃新闻仅提供信息发布平台。申请澎湃号请用电脑访问http://renzheng.thepaper.cn。

    +1
    收藏
    我要举报

            扫码下载澎湃新闻客户端

            沪ICP备14003370号

            沪公网安备31010602000299号

            互联网新闻信息服务许可证:31120170006

            增值电信业务经营许可证:沪B2-2017116

            © 2014-2024 上海东方报业有限公司

            反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