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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安焉:我所追求的只在于写作本身 | 素人写作专栏

2024-04-30 22:06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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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人写作:真实和日常的力量”

胡安焉,打工人,写作者。近十年迁徙于祖国南北,现定居成都。著有《我在北京送快递》《我比世界晚熟》。

《我在北京送快递》中,胡安焉以近乎摄像机般的敏锐捕捉下了打工经历中的“悬浮”时刻,渗透着他看待生活和世界的态度与反思,旨在表达个人在有限的选择和局促的现实中,对生活意义的直面和肯定:生活中许多平凡隽永的时刻,要比现实困扰的方方面面对人生更具有决定意义。而在新作《我比世界晚熟》里,他回顾和坦述二十年打工生涯的经历、见闻、思考和感受,尝试从自己的心理状态、性格、观念等精神内容出发,去追问为什么,“我何以成为今天的我”。

对于自己作品受到的关注,胡安焉说:“在我从事过的一些工作领域,从业人员普遍缺乏文字表达能力。我从一篇只花了大半天时间写出的文章里获得的收入和读者,就远远超过了此前十多年的总和,得到的反响出乎我的预料和想象。当然我也清楚一点,今天终于有读者关注我的写作,是因为那些会读我文章的人,恰恰对我写的内容很陌生,我描写了一些他们从没接触过的社会层面和风貌。可是我还想在写作上再进一步,我知道重要的从来就不是表象。我相信一个道理:只要我在某个方面足够深入,万事万物的共性都会从中呈现,因此重要的是深入。”

文 | 胡安焉

刊于2024年4月25日文学报

在2020年之前,我的写作几乎不为人知,也没带来过什么经济回报。至于2020年之后情况有所改变,那是因缘和运气使然,机会掉到了我头上,我恰好接住了而已,并非出于规划或争取。我从2009年开始写作,早年也投过稿,也渴望发表或出版,但发表和出版从来不是我写作的目的。对我来说,写作首先是我的个人表达,是一种以审美对待人生的形式,能发表或出版固然好,不能我也不会为之调整。

《我在北京送快递》出版后的几个月里,我经常被问到,将来会不会选择一份写作方面的工作。这个问题从前我没考虑过,因为以我的履历、学历和年龄等条件,根本就不可能找到这类工作。但是现在既然有人问了,那我也只好认真想一下。我觉得自己并不抗拒通过写作挣钱,比如从事一份文字工作——当然我会对工作内容有所挑剔——只是我不认为工作性质的写作能代表我,我仍然需要在工作之余保持个人写作,这才是对我真正重要的事情。而在个人写作方面,我所追求的就只在于写作本身,而不在写作之外的任何地方。我认为艺术是务虚的——我是指狭义的艺术——它不是工具、手段或途径,而就是目的本身。

要么工作,要么写作

从我2009年十月开始写作至今,已经踏入了第15个年头。在这14年多里,我经营过两次网店,开过一次小吃店,还从事过五份职业,这些是我的营生。而我的写作因此被分割成三个时期。第一段大约是从2009年十月到2012年九月,这个时期我身在广州,不过到2011年春节后,我其实已经把主要精力投入到网店里。第二段是从2014年下半年到2015年底,这个时期我在下关和宾川生活,摆过地摊也开过店。第三段则是从2020年初至今,我先是在北京,然后在2021年九月移居到成都。

至今为止我从没试过同时兼顾工作和写作,因为受限于能力、经验和学历等,我只能找到工作时间很长的职业。比如我在上海的自行车店,以及后来在物流行业的几份工作,每周的工时都在七八十个小时以上。而我不是个善于管理时间的人,不过时间管理还不是主要的难题,难题是当我有一份工作的时候,或许我的性格、观念、意识等和大多数同事、客户差异较大——也可能和这些都无关,仅仅是人和人相处本身就是种互相折磨。别人的情况我不清楚,反正我的情况是,我在工作中三天两头都会遭遇难受的事情。当然我会克制自己,不让情绪发作出来,这并不难做到,但是那些情绪并没有凭空消失,而是持续到下了班之后仍在影响着我。写作毕竟和跑步不一样,跑步可以作为一种宣泄——心里有情绪,跑起来反而有劲,跑完后感觉更爽,写作却需要一种稳定和专注的精神状态。在上班的日子里,我每天的情绪都在波动,这种波动不仅反映在程度方面,而且也反映在性质方面。在浮躁的状态下写作本身就会干扰语感,而每天带着波动的情绪写作更是令这种干扰变得随机且混乱。

2014年再回到下关,我换了一个住处——2012年我初次到下关时,租住在洱河南边的城区中心,这次则租住在洱河北边的大关邑村。最初我想开一个卖零食的小店,可是没能找到合适的铺面;后来我放弃了这个主意,改为在下关摆地摊卖文具。就这样过了一年,我又搬到了宾川,开了一个小吃店。这段日子我过得很快乐——不是兴高采烈的那种快乐,而是心平气和的那种快乐。不过偶尔我也会兴高采烈,比如有写作的朋友来找我玩的时候。这些朋友有的如今还在写,有的则已经不写了。截至现时,我还不认识光靠写作能养活自己的人,无论是网上还是网下,我一个都不认识。我的朋友都有各自的工作,我和他们见面时也不谈写作,我觉得当着朋友的面谈自己的小说是一件难为情的事,我的朋友们好像也都这么认为。一般我们写好了就发到网上,彼此想读就读,不想读就不读,并不勉强别人和自己。

不久后,我就开始写起来了,这不是出于我的写作计划——我没有拟定任何计划——只是每当脑子里出现一个想法,我就赶紧记下来而已。这时的我不再在电脑里写,而是改在手机上写了。我觉得用笔记本电脑太庄重,当我在工作桌前正襟危坐时,我的语气或多或少会变得严肃和老气横秋。而用手机则轻松随意得多,我随时随地都可以写上几句,比如边摆地摊边写,甚至边走路边写,我发现自己的语感因此变得更活泼和开朗。我也确实写得很随意,篇幅比早几年写的短得多,也不求文章的结构完整。我写下的也不再是早年那种写实的故事,倒更像是一些臆想或妄想。此时我身上的写作抱负好像消失了,写作变成了自娱自乐,也可能是我意识到那种抱负背离我的初衷,而且不切实际。

三个时期

如今回过头来看,我才意识到自己的三个写作时期有多么不同。首先在心态上,第一个时期我刚从南宁逃回广州,当时我既焦虑又彷徨,甚至于悲观厌世。这段日子我过得很压抑,精神状态并不健康,我对写作的投入,很大程度上出于对现实的厌恶。

而第二个时期开始的时候,虽然我也刚从上海逃回下关,但这时的我已经接受了自己的样子,对于未来也不再那么在乎了。当时我只想过得开心点,同时不损害别人就好,我也确实做到了。这时写作对我来说接近于自娱自乐,既没有什么压力,也没有什么追求。

第三个时期则从2020年年初开始,当时我身在北京,刚被任职的快递公司遣散,于是我决定先不找工作,抓紧机会写些东西再说。

其次是写作的内容和风格,第一个时期我是“现实主义”的忠实信徒,认为写小说就是求真——因为真包含现实,且大于现实,现实是对真的断章取义。

第二个时期我的阅读量增加了,眼界也开阔了,对写作有了新的认识和思考。我开始尝试以非现实的情节还原现实经验,不过我并没总结出什么方法,而是更多地依赖于灵感。于是我写得并不多,而且写得断断续续。此外,我迷上了幽默化的表达,我要逗自己开心,也想逗别人开心,这成了我全新的写作动力,我甚至想从一切乏善可陈的事物里发掘出有趣好笑的一面。

第三个时期,我的写作完全是无心插柳,因为一个偶尔的原因,我意外获得了大量关注,接着有了一些发表和出版的机会,于是我开始尝试写自己的回忆反思录,并且一直持续至2023年。关于这些,我打算留到后文讲述。

有一点我应该承认,事实上我也是直到最近才察觉:我在三个写作时期开始前,手头恰好都有一笔钱。2009年,我拿着开女装店挣的六万多;2014年,我在上海打工攒了五万左右;2020年,我任职的快递公司解散,我拿到了一笔补偿,加上攒下的工资,银行卡里总共有十万多。这么看来,似乎只要有了一点钱,我很快就不想继续上班了,而一旦不上班,我自然而然地就会想要写些什么。

除此以外,我也不是个目标清晰、意志坚定的人。假如今天我写下的这些让人觉得比较清晰和坚定,那也是因为时间的堆叠把其中的褶皱都压成了实心。2023年有一位文学编辑联系上我,她让我把自己的小说发给她看,我挑选了一些发给她。因为我发给她的文档都标记了写作年份,于是在电话里,她反复问我为什么后来写的小说和早期写的截然不同。她认为我在第一个时期写出的小说具有出版价值,她已经准备好拟我的出版合同了,但接着她读到我后来写的那些,按照她委婉的说法是,“在我任职的出版社不太可能出”。

和陌生人通电话对我来说向来是恐怖的,我几乎是绷紧神经地回答了她的追问。直到这时我才突然意识到——从前我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假如我在第一个时期获得更多发表和出版的机会、我领取的稿费能够养活自己,并且从读者处得到的反馈也给予我足够的信心和鼓舞,那么我很可能会照着当时的路子写下去,这就是人们说的“正向激励”。我会尝试总结自己被人认可的小说为什么会被认可,然后不断复制那些“成功”的元素。在持续的实践中,我的能力会有所精进,我可能会写得更娴熟,作品的完成度更高,这就是熟能生巧。然而由于我的起点和天赋太低,或者太缺乏耐心,这种情形在当年并没有发生——我从来没有“成功”过,自然也没有“成功”的元素可以复制。更糟糕的是,因为缺少激励,我的写作动力很快就耗光了。

这或许是不幸吧,但也有幸运的一面:对我的写作来说,熟能生巧并不总是一件好事。熟练确实可以带来效率,有时还可以推动写作的深入,因为这时技术上的困难减少了。但那往往是一种封闭性的深入,而不是一种开放性的深入。一般情况下,技艺越是纯熟,“沉没成本”就越高,人就越不愿反省,也越难以革新自己。这还是相对好的情形,更糟糕的情形,是把自我重复视为一条“捷径”,在不断的克隆中丧失掉基因的多样性——这也就是说,丧失了创作的生命力和可能性。

扪心自问,假如有人为我提供回报,也有人为我的作品喝彩,那我的写作完全有可能误入歧途——当年的我并不具有足够的清醒和定力。人在得意时会更有干劲,但在失意时才更清醒。无论如何,我已经走到今天,我珍惜曾走过的路,也满足于得到的一切:和当年的自己相比,今天的我眼界更开阔,内心也更丰富、更有层次。

新媒体编辑:李凌俊

图片:摄图网 资料图

原标题:《胡安焉:我所追求的只在于写作本身 | 素人写作专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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