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兰先生解放前的一首佚诗

1946年夏，柴德赓先生回到了暌违数年的北平，任辅仁大学史学系教授。文化古都的北平，拥有着不可胜数的古旧书肆，对于学者来说，自然是治学的天堂。重返辅仁，既能每日和情同父子的恩师陈援庵先生随时请益，切磋学问，又可以登坛论道，作育英才。更有周祖谟、余逊、启功等一众好友，可以时相过往，谈笑吃茶。尽管抗战胜利后北平物价腾飞，柴先生经济上并不宽裕，但这一切对于热衷学术的他来说，已经很满意，心情也大佳。

1948年冬，柴先生和恩师陈垣先生摄于尚勤胡同十五号寓所

回到北平后的柴先生，教学之余，陆续向陈垣、柳诒徵、顾颉刚、沈尹默、周祖谟、马叙伦、汪东、余嘉锡、尹石公、邓之诚、黎锦熙、傅雪斋、邓以蛰、启功、陈乐素、顾随、夏承焘、萧璋、唐兰、谢国桢等师友发出邀约，请师友们为其册页题字。于是乎，名家翰墨，萃为一编。柴先生将之装为两册，定名为《青峰草堂师友墨缘》，由余嘉锡先生题签。青峰草堂者，柴先生在北平尚勤胡同十五号寓所书斋名也。1988年，柴先生诞辰八十周年纪念会在北京召开，先生老友与弟子纷纷撰文缅怀。1992年，由先生生前任教的江苏师范学院（即后来的苏州大学）历史系教师何荣昌、张承宗将之编成《青峰学记——柴德赓教授纪念文集》一册，列为《江苏文史资料》第52辑、《苏州文史资料》第21辑。书前即影印了《青峰草堂师友墨缘》中的一部分。2007年。何荣昌、张承宗、柴邦衡主编《百年青峰》，纪念柴德赓教授诞辰百年，书前也影印了《青峰草堂师友墨缘》中的一部分。尔后，柴先生之孙念东老师致力于整理祖父著作，遂将《青峰草堂师友墨缘》全帙交付商务印书馆，于2013年线装影印刊行，纸墨优良，印刷精美。

《青峰草堂师友墨缘》原迹

其中，收有一幅唐兰先生1948年所赠册页，柴先生1933年从北平师范大学史学系毕业后，辗转南北，任教于中学。1935年7月返回北平，先在辅仁附中教授国文，后转任辅仁大学史学系助教、讲师。而唐兰先生九一八事变后，离开沈阳返回北平，次年任教于燕京大学和北京大学，后又应辅仁大学等校之请，讲授古文字，与柴先生可谓是同事。抗战爆发后，唐、柴均离开沦陷的北平，南下任教。1946年唐先生随北大迁回北京，其后的1948年，唐先生代理北大中文系主任。而此时柴先生也已回到北平，仍旧在辅仁大学史学系任教。这幅唐先生手书旧作一首并附有跋语，云：

万里携书不惮劳，千重碧嶂插天高。

松风涧水无尘思，同向空山作怒涛。

滇越路中旧作，录呈青峰我兄教，唐兰。

唐兰先生赠柴先生册页

按，据刘雨先生撰《唐兰先生的治学之路》（《故宫博物院院刊》2015年第5期），唐先生“于1939年4月，在沈兼士、储皖峰等友人的帮助下，抛家舍业，历尽艰辛，先到上海，又辗转香港、越南河内，终绕道至昆明”。又据《郑天挺西南联大日记》（中华书局2018年版）1939年7月19日载：“借立厂《书道全集》，翻阅解闷”，可知唐先生此时已经抵达昆明。从册页跋语中“滇越路中旧作”一句，可知这首诗写于1939年前往昆明的旅途中，准确地说，当作于1939年4月到7月之间。唐先生“万里携书”一事，《郑天挺西南联大日记》有可为佐证的记载，1940年1月3日日记云：“十时半唐立庵来谈沿途失物事，同人往来越南者多矣，未尝如立庵也。然其书籍自香港运来，一无损滞，亦幸也。”这首诗《唐兰全集》失收，当系佚诗。

唐先生民国初年从商业学校毕业，改学医学，后来“既为人诊疾，又颇厌之，而学为诗词”。1924年，唐先生应罗振玉之邀来天津，馆于建德周家，“居亭周学渊氏工诗词，余亦好之，日从诸词客游宴酬唱”（《天壤阁甲骨文存·自序》，1939年辅仁大学印行）。也正是在这一时期，唐兰先生以诗人而饮誉津门，当时华北地区最负盛名的《北洋画报》就曾多次报道唐先生。如《北洋画报》1930年第10卷第472期，刊有《章孤桐先生为唐立厂书条幅》；1930年第10卷第495期，刊有《唐立厂画像》；1930年第12卷第551期，刊有《诗人唐立厂象》；1931年第14卷第696期，刊有《唐立厂拒金谢酒》；1931年第12卷585期，刊有《诗人唐立厂，决定十日内出关赴沈阳》；1933年第21卷第1025期，刊有《诗人唐立厂现已与张晶筠女士订婚》；1934年第21卷第1039期，刊有《诗人唐立厂与张晶筠女士新婚合影》；等等。连唐先生订婚、结婚、出关，都专门作为新闻来报道，可见当时唐先生诗名之盛了。

唐先生后来在西南联大，开课甚多。据曾是联大学生的朱德熙先生在《纪念唐立厂先生》（载《古文字研究》第二辑，中华书局1981年版）文中回忆，唐先生先后开过六国铜器、甲骨文字、古文字学、《说文解字》、《尔雅》、《战国策》等课，还开过一门词选课。朱先生在联大时候的好友汪曾祺晚年在《唐立厂先生》（载1997年9月19日《南方周末》）一文里这样写道：“唐先生兴趣甚广，于学无所不窥。有一年教词选的教授休假，他自告奋勇，开了词选课。他的教词选实在有点特别。他主要讲《花间集》，《花间集》以下不讲。其实他讲词并不讲，只是打起无锡腔，把这一首词高声吟唱一遍，然后加一句短到不能再短的评语。‘双鬓隔香红啊，玉钗头上风，——好!真好！’这首词就算讲完了。学生听懂了没有？听懂了！从他的做梦一样的声音神情中，体会到了温飞卿此词之美了。讲是不讲，不讲是讲。”据此，也可知唐先生于诗词之喜爱了。

《唐兰全集》历经编辑小组数年辛勤搜集整理，于2015年由上海古籍出版社推出煌煌十二册，对于学术界来说，是一件大喜事。特别是对唐先生早年在报纸、杂志中发表的文章，编辑小组花费了大量心血来搜集，最大限度的追求内容的详备。这是每一位读唐先生《全集》者，要向编辑小组致以敬意的。

《全集》第十二册为书信诗词集，收有唐先生诗词近四百首。对于早年即“学为诗词”、青年以诗名驰誉津门的唐先生来说，五六十年间只存近四百首诗词，似乎还是有点太少了，相信还有不少散落在他处的唐先生诗词，等待搜辑。

附记：本文写作过程中，得到柴念东老师慷慨惠赐陈柴两先生合影照片和《青峰草堂师友墨缘》原件照片，谨致谢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