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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不归 | 结巴是语言的褶皱,哑巴是语言的缺席
原创 云也退 云也退
莫不归|结巴是语言的褶皱,
哑巴是语言的缺席
口吃症困扰我很多年,它一直是我的一部分。
幼年时,家人一说起我的结巴,就说“谁让你学XXX说话的?”他们讲,我的结巴,是因为我喜欢模仿同班的一个结巴的同学,才沾染上身的。
那个同学上到三年级就转学了,死无对证。但家人是好意。就仿佛是病毒传染,我只要不是“零号病人”,就不属于罪过最大的那个。我也是受害者。
家里买了一本很薄的书叫《口吃的矫治》,我翻看了好几遍,其中说到口吃共有四种症状:难发音(一句话的第一个字说不出来),连发音,中止,拉长音。
头三种症状我都有。第四种拉长音,我没有,书中也说了此状“比较罕见”。
英语的结巴叫stammer或者stutter,这两个词,貌似都是模仿结巴说话。要我说“st-”是很困难的,我会“s——”个老半天出不来“t”。也就是说,我说stammer一词的时候,必然是stammer着说的。
但那已经比说stutter容易一些了。
我一直喜欢一个德国笑话。一个军官问一个来报到的士兵:“你是哪儿的人?”士兵答“巴登巴登”。士兵走后别人问军官:这个新丁怎样?军官说“是个好小伙子,可惜是个结巴。”
不一定是军营环境,替换成别的场所也可以。我们共读群最近共读西格弗里德·伦茨2003年版的小说《失物招领处》,像是一份“失物招领处”工作人员的工作,就适合结语者。
吉尔·德勒兹,法国哲学家,后来我终于注意到了他,他有一个概念:褶皱。
德勒兹和伽塔利一直搭档写作。在末期,他们的文章讲过结巴的问题。德勒兹把话跟讲话之人“剥离”开来,他说,人讲话如果结巴(其实人人都有结巴的时候),那不是病,那就是在讲一种不同的话。
一般“正常”说话好比给一匹白布染色,布的颜色就是话的内容、情绪、腔调之类。你要恼怒骂人,就相当于给这匹布染一种激烈尖刻的颜色,比如某种紫色吧,你安慰人,就是染一种淡蓝色,你快活地说话,是染某种红色。等等。
但是结巴着说话,就不是染什么色的问题了。
结巴相当于把布弄皱。皱褶改变了布的空间。染同样的颜色,一块皱布和一块平整的布是两个完全不一样的东西。
所以从德勒兹深奥的学术文章里,我得出一个来得太迟的结论:结巴得天独厚的优势在于他无需纠结于表达什么,他开口就有自己的表达。
我费了好多年的工夫才摆脱了重度口吃症。前些年我还时常故意结巴着说话,很能找回儿时的感觉,但现在,这种能力我不太有了。
所以我才觉得,读到德勒兹太迟了。
在街上,我很喜欢看哑人。如果说结巴是语言的褶皱,那么哑巴就是——语言的缺席。
缺席也是一个哲学概念,缺席和“没有”“缺失”是不同的。“缺席”直接引起了对替代、功能转移、再分配等等的注意。
我发现哑人的眼睛往往特别亮。他们讲不出话,所以目光才与众不同,就仿佛把言语的能力转移给眼睛——当然还有肢体——来承担。
我很难忘的一次见闻,是过一条马路时,三位哑巴边走边回头,不住地拍自己的胸脯,朝警察竖大拇指。哑人很喜欢竖大拇指,可以不带贬义地说是“神经抽搐般”地喜欢。
警察刚刚给哑人指点了去某地的方向,哑人感谢他。但这个感谢的力度看来出乎了警察的预料。他错愕地摸着脑袋。
我看到,哑人虽然发不出声音,但直到抵达了路的那头,依然在不断回头做着手势。三个人就如同商量好了一样,在三个方向,此起彼落、此消彼长地竖大拇指。
他们的动作敏快得像小孩,脸容像一朵毫无来由地盛放的花。那气场牵引着警察都不得不时不时地回头看他们。
原标题:《莫不归 | 结巴是语言的褶皱,哑巴是语言的缺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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