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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安:我发现和其他人物相比,我更擅长表现强势的女性人物 | 纯粹访谈

2024-05-24 01:21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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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安访谈录

作者:卡拉·雷·富勒 编 邵逸 译

出版社:南京大学出版社·守望者

出版时间:2024年5月

日前,国际知名导演李安英语访谈集《李安访谈录》,由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发行。首译中文的这本访谈集精选李安接受的十九篇重要访谈,跨时二十年,多方面记录了这位导演的人生与创作,以及他对自己代表作的深入解读。

李安的电影丰富多元、难以归类,他在三大洲、两百年间自如穿行,始终寻求变化与突破,不变的则是他对叙事与人的关注。这一切都在李安的访谈中得到展现:对电影的狂热,对讲故事的着迷,对自我极限的探索,对局外人身份的困惑,对做父亲的恐惧,对女性的认同;关于家庭与温情,关于中年危机与欲望,关于东西方文化的界限与交融,关于和明星们的磨合……

在该书中,李安亲自深度解析他的代表作:《饮食男女》中食物镜头艰巨的拍摄过程;《卧虎藏龙》多重深刻的隐喻;《少年派的奇幻漂流》的多层次叙事……李安也深情回忆电影拍摄的苦与乐:《卧虎藏龙》的打戏浪漫疯狂,剧组经历戈壁噩梦;因《断背山》反响热烈而感到忐忑不安;英语很差,却要拍简·奥斯汀的作品;周润发不肯梳辫子;杨紫琼拍打戏时受伤;温斯莱特刚满十九岁,青涩却天才;汤唯由李安从一万名女演员中挑选出来,因为觉得她很像自己……

在这些访谈中,李安是充满魅力与智慧的讲故事的人,温和谦逊,幽默大胆,直击人心。

A

莫夫曼:你为何以家庭结构作为你所有电影的基础?

李安:在我看来,家庭关系是非常坚固的。它赋予人信仰,让人抵抗无聊,抵抗对毁灭的欲望。人一般需要某种约束——社会、家庭、国家、宗教的约束,但这可能变得非常复杂。

莫夫曼:你总是在作品中检视父亲的角色。事实上,你曾戏谑地将你的前三部作品称为“父亲三部曲”。在《理智与情感》中,引发故事的正是父亲的缺失。在《冰风暴》中,我们看到了终极美国父亲式人物——尼克松总统深陷丑闻,一切都陷入混乱。凯文·克莱恩饰演的本是我们身边遭遇危机的父亲。你为何经常运用父亲的主题?这与你的个人经历相关吗?

李安:因为中国传统社会是父权社会,我总是认为父亲有高于家长的寓意,父亲是传统体系的象征。我的前三部作品取材于我的父亲。

莫夫曼:能否介绍一下你的父亲?

李安:他是我上的高中的校长。上学时是校长的儿子,这总是令人十分尴尬!而且我是长子,所以总觉得自己必须撑起一切。我家里没有人喜欢艺术和创作,更不要提娱乐行业了。父亲代表的一切——家庭责任——让人难以呼吸,难以面对真我。

莫夫曼:你的父亲想让你做什么?

李安:我猜除了导演做什么都可以。他希望我教书,但我坚持要上电影学院。如果我没有拍《喜宴》并且获奖,他应该会觉得我很丢脸。

在《冰风暴》中探讨父亲,这对我而言很重要,因为和我其他作品中的父亲相比,本随时间推移发生了更多改变。父亲是锚,影片的故事是围绕他展开的。但这一次,人物的原型是我自己。

《喜宴》里客串的李安

莫夫曼:你自己?

李安:我自己。我对做父亲的恐惧。

莫夫曼:能否具体说说?

李安:我有两个孩子,分别是十三岁和七岁。我自己做父亲的体验和我对我父亲的认知是不同的。如今不是成年人生孩子——是孩子让父母成为成年人。你必须注意自己的行为,孩子会以你为榜样,你必须努力不辜负孩子的期望,做一个好人。孩子会让你更成熟,但没有人能事先准备好做孩子的榜样,教孩子应该怎么做,满足他们的愿望。你总是担心自己不够好,所以只能伪装。这很像执导一部电影:你有一些想法,但作为父亲和导演,你很多时候需要表演。(笑。)你想对孩子诚实,但无法完全做到。事情会像电影《大话王》中一样变得一片混乱。但作为家长,你必须保持秩序,不能像《冰风暴》中的父母那样固执地冲向未知。

莫夫曼:《冰风暴》提出了一个哲学问题,阿托姆·伊戈扬即将面世的作品《甜蜜的来世》中也有类似的探讨。你们似乎都在问:我们在对自己的孩子做什么?

李安:我认为这是集体意识的一部分。中国人相信如果你做了坏事却未受惩罚,只是时候未到。我们在对孩子做什么——我们作为父母对这个问题很敏感。它会让我们警惕环境,并注意自己的行为。我们会考虑后果。我们为了方便自己,解放自己,行事必须小心,因为这一切都会影响我们的孩子。我希望,正确的发问可以迫使我们成为更好的人。电影和我的家庭是对我最重要的东西。我努力平衡工作和家庭,但我的家庭为了我的工作做出了牺牲。因为拍电影时,我肩头扛着很多人的梦想,这比我的个人生活更重要。维持平衡很难,就像让盘子在细杆上旋转那种表演。很有中国味!

莫夫曼:《冰风暴》中有一幕,父亲提着行李箱上楼梯。他在儿子的房间门口停下,说:“嗨,我回来了。”两个男孩一脸迷惑地抬起头问:“你出去了吗?”

李安:(笑。)很悲哀。人物在他们的生活中梦游,很快就会被叫醒。

莫夫曼:但是只有发生悲剧才能把他们叫醒吗?

李安:是的。痛苦最能让人清醒。我认为痛苦在精神上是有益处的——是一种让人清醒的症状。如果去除人体的疼痛神经,人就会失去保护,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真切的痛苦让人成长。

2006年,李安(左)见到了偶像英格玛·伯格曼

莫夫曼:作为电影人,你的成长历程是怎样的?

李安:我最早拍摄了三部很个人化的作品。但我认为,你的所见所闻、你的周边世界,是很有局限性的。所以我不会拍十部那样的电影。我的成长经历挺无聊的,所以我想做有趣的尝试,想要突破自我,想要去探索。现在,我每拍一部新电影都认为影片会失败,我气数已尽,我喜欢这种感觉。我不想失败,但我想知道我的极限在哪里——这是我对电影的态度。但我不想成为电影的奴隶。我会竭尽全力,但一部电影一旦完成,我就要向更高处进发。在我看来,导演是学习的过程,生命是学习的过程。学习不是达到目标的手段——学习就是目标,是人生的基调。

观众:《卧虎藏龙》似乎相当冒险。主要的风险是什么?经济风险?

李安:当然是很大的风险。压力很大。这是我一直很想拍的影片,但我一直不具备相应的技能,直到我拍了六部作品。之后我做好了接受挑战的准备。我认为最大的挑战,是我在拍摄一部要花很多钱的类型电影,而且我想拍一部一流的剧情片,看能否保持平衡,让两者相互促进。此外,我想在中国的各个相距甚远的地方取景,所以这一切都极具挑战性。完成三部英语电影之后,回归我的文化根源,实现我的童年梦想,这对我而言是很重要的。但这也是新的冒险,因为拍摄这种电影在美国是低成本,在中国却是大制作。没有现成的规则。我们可以自己定规则。没有制作人时刻在我身后指手画脚。没有定则。当然,我不断测试极限。

李安(右)和詹姆斯·夏慕斯

詹姆斯会告诉你,李安导演的周润发和杨紫琼出演的一部电影,能从每个地区筹到多少钱。他们会给我们一个数字,然后我们定预算。这方面,詹姆斯可以补充具体信息。融资过程及相应的风险很有意思。筹到钱就没问题了,可以开始拍电影了。但对于投资方来说,这部影片必须有六千万美元的收入才不会亏本。过去,华语电影的票房远达不到这个数字。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这就是我们想做的事情。

B

夏慕斯:…… 反正后来我们预估在欧洲能筹到多少,这里有很多依然信任李安的老朋友和发行商,这些数字证明了影片应该有若干美元的预算。……我们不得不……找一家足够疯狂、愿意这么做的银行,最后在法国找到了。然后我们要找一家愿意为影片担保的债券公司,因为有保险保证我们能够完成这部在中国各地拍摄的疯狂电影之前,银行不愿意给我们钱。……最终,我们需要处理多达几千页的法律文件,都要按照一定的顺序走签——法国的某人不先签的话,意大利的某人就不会签。同时,他们已经在北京了,进行电影的前期制作,差不多就要抵押李安的房子,所以我们心里有点儿没谱。

诺曼:这一切都可能因为一两个小意外——比如杨紫琼刚开始拍摄就膝盖受伤——而功亏一篑?

李安:是的,拍摄第二周,非常不幸。做一个旋转飞踢的动作的时候。这个动作她做过无数次,但她疏忽了,而且当时是夜里拍摄快要收尾的时候,咔嚓一声,她的膝关节韧带断了,必须送去做手术。接下来约两个半月的拍摄日程全部要重新安排,真是一个噩梦。一开始我们在戈壁滩上拍摄——后勤方面真的是一个噩梦——我们迷失在荒漠和暴雨中。那是荒漠啊,一连两个星期下雨!(笑。)

夏慕斯:我们的制作人江志强每天都在烧香祈祷好运,但完全没效果。本地人来找他,对他说:“谢谢你烧香,我们也是这样求雨的!”

李安:整个制作过程都是这样的。什么都不顺利。我为了一点点小细节,为了把影片拍成,折磨自己,折磨所有人,从头到尾都是这样。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就要完了。我不知道我是怎么挺过来的。有人问我会不会有续集……(笑。)想想都觉得太疯狂了。

李安

C

观众:两位都是武侠片的影迷吗?如果是,这个类型中你们最喜欢的导演是谁?

李安:我从小就看武侠片,是忠实影迷。小时候吸引我的是故事,关于力量、个人超越和爱情的故事,道德故事。我成长过程中的秘密快乐来源。我年纪稍微大了一点之后,香港武术指导开始统治这个类型,制作了很多精彩的打斗场面。当然,他们不怎么在意打斗场面之间的剧情。作为一名年轻的电影学院学生,我对电影语言非常感兴趣,所以两方面都很吸引我。我想要达到香港武打的高标准,同时拍出精彩的影片,并受到赞许。所以这是我一直想做的事情。

那些导演中,胡金铨和张彻我最敬仰。最近的导演——除了作品中一些非常经典的打斗场面——对我没有太多影响,我不太喜欢那些故事。

夏慕斯:为这部影片做研究时,我看了很多武侠片。我目前最喜欢的是主要在六七十年代活动的张彻,如果你能找到《独臂刀》的录像带……这些是非常残酷、乖张、有点施虐受虐情结的武侠片,在其中,身上油光闪亮的男人把彼此砍成碎片。很有意思!(笑。)

观众:我听说你计划明年拍一部前传,周润发说他将一年半不拍电影,是真的吗?

夏慕斯:如果我是周润发,和这家伙一起拍了这部电影——我就退出影坛了。

李安:不是明年。我坚持不下去了。我太累了。我可能需要拍一两部英文电影来恢复。身体真的受不了。

夏慕斯:但无须担心,明年就会出现很多名字里有“卧虎藏龙”的中国电影——各类前传……

《卧虎藏龙》拍摄花絮,李安导演正在给章子怡导戏

观众:你在作品中描绘了很有意思的女性人物。这在电影中并不常见,你的灵感从何而来?

李安:我想来自我的妻子。真的,还有我的前女友。我从小接受的教导是传统大男子主义的,但我想我内心不是一个很阳刚的人。我不是吴宇森。在现实和戏剧世界中,我会被强势的女性吸引。如果坚强的女性心碎,我也会心碎。这是很能代表我的东西。文本中如果有这样的人物,我就会抓住她们。我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有化学反应。我发现和其他人物相比,我更擅长表现强势的女性人物。

我注意到,在亚洲,不知为何,我作品的观众百分之八十是女性。所以你会看到畏畏缩缩地坐在女人身边的男人(做出安静、卑微的样子),可能看《喜宴》的男性观众多一点。

我认为,探索男性主导的压抑的社会也是一个新鲜的角度。尤其是在这部作品中,在这个非常男性化的类型中,这是一个独特的角度,更有情感深度,因为我们与女主角共同进行了一场情感之旅。我喜欢这一点。我想这是我能为观众呈现的最好的东西。

《卧虎藏龙》剧照

观众:能说说影片最后在竹林里的打斗吗?花了多长时间?

李安:那个片段拍了两个星期。主要的工作是在剪辑室里完成的……那是我的一个疯狂的想法,一连几个月被所有人拒绝。在竹林里的打斗很多,因为竹林是很浪漫的环境。在中国,竹子象征着正直——它向上长,有弹性,就像剑法一样。竹林也是很好的前景,但是没有人站在竹子上,因为那是做不到的。而这正是我想做的原因。

绿色就是影片中的“藏龙”,与荒漠闪回画面中的红色形成对比。在我看来,蜷缩起来的、被禁止的东西是绿色的。青冥剑,碧眼狐狸。任何绿中带点白的东西在我看来都是性感的,有一点禁忌感的。所以我认为,竹尖的打戏在抽象意义上是非常迷人的,并不是真的打斗。我认为那是理想地点。我们住在一个有重力的地方。我可能低估了重力。

对演员来说难度很大。我很担心他们的安全。他们深入中国南方的竹林,在山谷中。很难把建筑起重机弄进去。我们成功搞了四五个,把演员吊起来。那里有山谷和小溪,所以他们真的在高处,为了更近的镜头,我们必须修建平台。竹子一旦砍下来,叶子就会萎缩。只有下小雨才能拍半个小时,然后就要换一批竹子。真的很痛苦。不过这毕竟是个疯狂的想法。

(本文原标题为《<李安访谈录>引进出版:“我不想失败,但我想知道我的极限在哪里”》,转载自微信公众号:文学报,新媒体编辑:傅小平)

李安 (Ang Lee),1954年10月23日出生于中国台湾省屏东县潮州镇,祖籍江西省九江市德安县,华语电影导演、编剧、剪辑、制片人,毕业于伊利诺伊大学香槟分校、纽约大学。

1990年,执导个人首部电影《推手》,该片获得第28届台湾电影金马奖评审团特别奖提名 。1993年,拍摄剧情片《喜宴》 ,该片获得第43届柏林国际电影节金熊奖,他凭借该片获得第30届台湾电影金马奖最佳导演奖。1994年,执导剧情片《饮食男女》,该片获得第67届奥斯卡金像奖最佳外语片提名。1995年12月13日,执导的剧情片《理智与情感》上映,该片获得第46届柏林国际电影节金熊奖。2000年7月7日,执导的武侠剧情片《卧虎藏龙》上映,该片获得第73届奥斯卡金像奖最佳外语片奖,他凭借该片获得第58届美国电影电视金球奖最佳导演奖、第54届英国电影学院奖大卫·林恩导演奖。

2005年12月9日,执导的剧情片《断背山》上映,该片获得第62届威尼斯国际电影节金狮奖,李安凭借该片获得第78届奥斯卡金像奖最佳导演奖,成为首位获得该奖项的亚洲导演。2007年9月24日,执导的剧情片《色·戒》上映,该片获得第64届威尼斯国际电影节金狮奖。2009年2月,受邀出任第66届威尼斯国际电影节评审团主席。2012年11月21日,执导的3D冒险电影《少年派的奇幻漂流》上映,凭借该片获得第85届奥斯卡金像奖最佳导演奖。2018年8月,获得美国导演工会终身荣誉奖。2019年10月,执导的科幻片《双子杀手》上映。2021年4月,获得第74届英国电影学院奖终身成就奖。

原标题:《李安:我发现和其他人物相比,我更擅长表现强势的女性人物 | 纯粹访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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