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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访《GQ智族》报道总监何瑫:太聪明的人写不了特稿

2019-01-03 08:09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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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周秭沫 刘蒙之

何瑫,1987年生,甘肃张掖人,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

2010年7月-2011年6月,就职于《中国青年报》;

2011年7月-2012年6月,就职于《21世纪经济报道》;

2012年7月-2013年6月,就职于《人物》;

2013年7月至今,就职于《智族GQ》,现任《智族GQ》报道总监,有作品《喊麦之王》《帝吧风云》《风口上的孙宇晨》《裸奔者范美忠》《消失的煤老板》等。

何瑫

我和何瑫先生的会面在2018年7月末进行,他准时赴约,着一身白色的T恤衫,清爽整洁。不得不坦白,我“发散式的提问风格”曾让整个采访过程停滞不前,几番沉默之后,他笑着安慰我,“记者采访记者,是不是心理压力可大了?”

我并不觉得脸上无光,在我看来,他是讲究逻辑的记者,文章背后有一种建起一座楼盘般的密度与功力。

他要求新闻生产的每一个环节都能够有序进行。他分四个步骤列提纲,确保能够扫清一切疑惑的死角。整理采访资料,他会将信息切成豆腐块进行排列,确保逻辑通顺。写作时,他没有拖延症,定时、定点、定量。

他说,“没有浅薄的现象,只有对现象浅薄的理解”。“小三劝退师”、“爱情猎头”、选秀明星、粉丝文化……这类在大众读者眼里看起来偏向媚俗的话题,他却觉得是值得反复挖掘和深究的社会现象。

早年在《新京报》实习做突发报道时,为了能够拍到一张满意的黑天鹅的图片,何瑫曾在冰冻的河床上来回踱步数次。在北大做学生记者,为学术会议撰写普通的新闻稿件时,他也曾为了核实一个细节而整夜在图书馆查阅资料。他说,“别把平台当做自己的实力,正因有了好的平台,才要更加知道珍惜机会。”

访谈实录

你是在很早的时候就发现了自己在写作上具有一定的能力了吗?

何:写作能力这个事情是需要去界定的,如果是非虚构写作的能力的话,我觉得从事这件事不需要多么超人的天赋(能力),我不太想把这个东西说得特玄乎,门槛很高。

而且在我看来,太聪明的人是写不了特稿的。因为聪明人习惯性的思维模式是,看一件事情要直击本质,一眼看穿。而一旦看什么事情一眼就能看明白,就不愿意在上面多花时间琢磨了,缺乏探究细节的热情。

我认为好的写作者要具备一个特质:你自己一定是对这个东西非常非常喜欢的,自我驱动力非常强,不需要任何人来教你,也不需要别人来督促你,你自己脑子里会自发地成天来来去去就琢磨这个事,那么这样的人很有可能就能写好。

一个作者写一篇文章到底花了多少心思,只有作者自己心里最清楚。如果一个选题的操作周期是一个月,不同的人投入的时间和精力差距会非常大。如果是漫不经心匆忙赶出来的东西,编辑一眼就能看出来。但一些优秀的作者随时随地都在操心选题,中午去吃饭、晚上在家洗澡,或是其他一些时候,只要有空,他脑子一直都在琢磨,这个人我该怎么采,那个小标题我该怎么组织素材?

你一般都是怎么找选题的?

何:我比较关心的选题大体上都可以归为同一类型,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的母题——人跟他所处的环境之间的相互关系。一个个体不管是在具体的生存环境中,还是在大的时代背景中,他所处的环境体系对他所进行的塑造、影响和改变,这都是我一直比较关心的问题。

某种程度上,多年来,底层生活、乡村社会、边缘人群……“苦大仇深”型的选题类型,一直是中国非虚构写作的“主旋律”。当然,我不认为这有任何问题,这些故事当然值得被观察、被记录。但我想说的是,特稿写作某种程度上是在书写当代史,既然是历史,就应当要有一个更完整、更宽阔的路径和图景。将触角伸向更多的角落。

比方说过去几年间,我一直在保持对一个主题的关注,就是互联网对人的影响。这是一个不应忽略也无法绕过的庞大的母题,但在我看来,还远远没有得到充分的挖掘和书写。从某种意义上而言,早些时候,中国人的生活是被政治主导,到后来是被商业支配,那么到了90后00后这一代年轻人,互联网很可能是一股更加值得关注的力量。甚至可以说,互联网将人变成了一种新的物种,他们的生活方式、思维方式、价值观……方方面面都产生了很大的不同。而埋藏在显性差异背后的隐形因素是什么?还没有得到充分的挖掘与记录。

举几个具体的例子。拿GAI和杨超越的选题来说,造星工业的力量,是如何在短短两三个月的时间内去改造一个人,在他缺乏方方面面准备的情况下把他丢到一个巨大的造星机器当中进行加工改造,两三个月前从一个端口进来时,你还是个普通人,从另一个端口出来之后你就是个所谓的明星了。这背后实际上隐藏着一些巨大的隐喻。

我认为这样的选题是没有得到充分书写的,受众只能从被剪辑过的碎片中去了解事件主角。今年《创造101》的杨超越你也看到了,比赛期间,网上有无数篇写她的文章,但都是基于二手视频素材的分析评论,真正的一手信息为数寥寥。而这正是特稿写作应该去填补的缺口。

通过选秀节目《创造101》成团的“火箭少女101”组合。左四为杨超越。图 | 视觉中国

很多记者都是电话采访,你会坚持对每个采访对象都面访吗?

何:我是必须要面谈,哪怕是主角的一个周边采访我们都觉得跟这个人见一面是很有必要的。我认为存在一个规律:对于采访这件事来说,只要愿意多花一份精力,多跟对方见一面,就一定会有新的收获,甚至是惊喜。我协助同事操作杨超越那篇稿件时,她的父亲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外围采访对象,我们非常幸运,找到了她父亲,幸运到什么程度?我们在进行前期摸底的时候非常艰难,因为之前已经有几家媒体去进行了一系列破坏性的采访,这让她的父亲已经非常抵触媒体了。

当时我们只知道杨超越的老家在一个叫作“王岗乡”的地方,不知道她的父亲叫什么,也不知道他住这个乡里的哪个村里,去之前同事心里没底,觉得去也不一定能采到,我就安慰她,去了总会有收获,肯定比不去要好。果然到了乡上之后,我们碰到一家小卖部的店主,他之前在乡上供销社工作,整个乡每家每户他都认识,而且这些人也都很买他的面子。在他的协助下,我们不但采访到了杨超越的父亲,还采访到了她的小学校长、老师、同学、亲戚等一系列人。如果不坚持做当面采访,只满足于在房间里打电话的话,这一切都无从谈起。

这篇文章发出来后也引起很大的反响,但当时怎么想到要写这样的一个选题,尤其还挖到一个这样的深度,对于娱乐新闻来讲是非常难得的。

何:前段时间我发过一条朋友圈——没有浅薄的现象,只有对现象浅薄的认知和理解。对,你刚才说的流行文化、明星啊什么的,听上去很浅薄对吧。但我认为它一点都不浅薄。恰恰相反,我认为流行文化是一门非常非常深的学问:你如何去赢得普罗大众的心?去掌控、主导大众的心理?《中国新闻周刊》的杨时旸老师有句话我非常认同,他说:某种程度上,娱乐新闻里潜藏着人们的潜意识以及一个时代的病理。

你之前做过煤矿商人的选题,那篇报道受到很多关注,当时为什么想要以这一群体为写作对象?

何:煤老板这一群体命运的起落,可以说是随着时代的更迭而变迁的,他们的命运与时代变化紧密勾连。我曾经听说过一个有点惊悚的比方,是我们每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身边的环境其实就像一把把刀一样,最终,我们能成为什么样的人,不是我们自己决定的,而是被那些从不同方向飞来的刀一刀一刀削出来的。这也牵涉到前面所提到过的我一直很关注的写作母题——人跟环境是如何相互作用的?人会对环境产生影响,环境也会对人产生影响。

你一般怎么处理跟采访对象之间的关系?

何:一些节奏较为短平快的新闻报道,记者和采访对象往往是构成一种“短期关系”,甚至是“一次性关系”,见面聊一次天,甚至是打半小时电话,这种短暂的沟通关系便随着稿件的完成而解除了。而特稿不是这样,记者需要和采访对象建立起一个相对持久、对等的关系。这并不容易,但同时也是必须的。

而一个能够持续的人际关系,本质上需要对等。如何才能做到对等?双方需要“各取所需”、甚至可以说是“相互利用”。注意,这里的两处用词都是打引号的,并无任何贬义,是中性的描述。这样的字眼听上去确实会有些刺耳,但本质上的确如此。你必须要有能力满足对方的某种需求,让他在与你的交流中有所收获,双方关系才能持续、深入,他才有可能打开心扉,让你窥探到人性的深邃之处。

在实际操作过程中,对方的需求可能会有多种可能性,如何满足对方的需求?对方的需求我们是否必须要满足?边界在哪里?这涉及到非常复杂的新闻伦理问题,这里不展开了。

你曾谈到过周边采访的一个分层概念,这个概念应该是在周边采访过程中需要把握的,能否展开讲一下这是什么意思?

何:特稿需要多角度的视角,而不是主人公的单一视角,所以需要写作者进行一个立体式的写作。你会发现,所有人都在强调要多做周边采访,但我会发现其实很多记者的周边采访做的不是非常到位。涉及到一个问题,如何去选取周边采访对象?我觉得记者应该进行更精细、更具体的梳理和把握。分层,其实是两个层面的分层,一纵一横的,有横向的,也有纵向的。

横向的是什么意思?就是说你要去分析主人公人际关系网络的构成,比方说他的家人,是血缘层面的人际关系,比方说他的朋友,这是一个友情的概念,比方说在职场,每个人都是带有职业属性的,这就是另一种概念里的了,比方说有时候还涉及到他的敌人。根据他的人际关系,你可以梳理出一个横向的分层概念出来,接着再进行分类。如果主人公是一个圆心的话,你的视野应该是一个环绕式的圆形结构,你应该能够从不同视角去看这个人,如果你的周边采访做的有残缺的话,你会发现这个圆形是没有办法构成一个闭合圆形的。

纵向的分层,指的是周边采访对象和主人公之间肯定存在一个远近亲疏的关系,你应该将这种由近及远的关系梳理出来。比较近的,比如一个人的配偶,或者说他的父母,这样的人其实是离他是非常近的,可以看到这个人最日常的细节,然后你再拉远一点,比方说他的同事,或者他的朋友,或者说一个同行,这个同行可能跟这个人没有打过太多交道,他用的是远距离的视角去观察、去判断、去感受这个人的。有时候,两个人是站在对立面的,这时候感受会更不同,如果你离得近,拿到的就是最一手的信息,但离得过近,看到的这个人可能也不够完整,比方说你拿了一个手机拍照,如果你挨的很近,你只能拍到他整个人的一个局部,你会发现这个局部的细节非常丰富,你照着他的脸去拍,你可以看到他脸上细微的毛孔,可以看到毛孔的粗细不均的那种分布的状态,但是你没办法看到全貌。相反,你拉开一个距离,好处就是你能更加地清楚地看到全局的状况。

如果是跟采访对象比较亲密的周边人物的话,可能会出现这种情况,他太了解这个人了,他就会有意识地说一些他愿意跟你讲的,因为他跟主人公之间存在一个强利益关系,他给你讲一些话的时候是有所顾虑的,但又可以提供一些别人都提供不了。离得比较远的人,可能没办法提供非常具体的细节,但他的观察相对来讲会是更理性的。

我们之前说的横向,是一个观察视角、角度的问题,而纵向是一个距离的问题,不同距离的感受是非常不一样的,这个时候你综合起来写,人物的层次感才能显出来。有的时候我们没有一个明确的分类意识,看起来觉得做了很多周边采访,但是这些周边采访是有缺失的,是不均衡的,写作视角也是不均衡的,这就是为什么我一直强调分层意识多重要的原因。

与其他新闻体裁相比,特稿写作往往会要求记者与采访对象产生更长久、更深入的接触,你怎么理解二者之间的关系,你是怎么处理的?

何:我给你分享劳伦斯·赖特在《巨塔杀机》里的一段话——

“最有价值的谈话都是在记者与消息来源建立起一定程度的信任之后。这种关系存在着许多问题,因为信任与友谊往往相伴而来。消息是极具诱惑力的,记者则想要知道消息;而他知道的越多,对消息来源也就越感兴趣。在人类的天性中,"被人理解"这种渴望的强大力量罕有其匹;如果没有它,新闻业就不会存在。然而,因分享秘密和吐露深切情感而生的亲近之意,会让人相应地产生一种友好的保护欲,而记者不是总能提供这种保护。在采访时我会把录音机放在显眼的地方,以此来提醒自己和采访对象房间里还有第三个人——最终的读者。”

我给你简单介绍一下这个背景,这是美国的一部非常伟大的非虚构作品。当时这个作者做了海量的采访,去讲911恐怖袭击。他在序言里面谈到了他对记者和采访对象双方关系的一些理解。其实我看了之后非常感同身受,因为他说的这种问题在我们的日常操作中也会经常出现。双方的关系有时候是一个动态的变化过程,一开始都需要去建立一个彼此的信任感,但其实此时双方都是有所提防、有所戒备、有所试探的,相对熟悉之后,对方可能在你面前会比较放松,甚至在他看来,可能会理解为你跟他之间已经产生一种友情联系,这时候他的状态会很不一样,一开始不会展现给你的那一面,这个时候他就会展现给你。就好像谈恋爱,如果你爱上了对方,那么实际上你就把伤害你的权利交给了对方。

但采访是很“残酷”的,因为谈恋爱是一个双方的事情,它是相互的,两个人都把这种伤害权彼此交付了。但你是记者,你拥有的话语权和采访对象是不对等的,你掌握着公器,你掌握着一个有更大影响力的表达渠道,而这些你的采访对象是不具备的。那么这个时候我们经常会产生一些伦理上的困惑,甚至是挣扎。记者会陷入一个两难的处境,一方面,主人公是基于对你的信任从而告诉了你一些事情,你就会考虑说我要对得起对方的信任,但另外一方面,你又觉得他给你说的东西是具备公共价值的,但写出来之后对主人公可能是不利的。那这个时候我到底怎么取舍?你现在问我有没有标准答案?其实我也很难得出答案,这个东西写还是不写,或者说写到什么程度,都是一念之间的事。

《巨塔杀机》, [美] 劳伦斯·赖特 著,上海译文出版社,2009年版

你如何定义“非虚构”?

何:非虚构的边界太宽了,你自己写的日记也算,书信、作文、口述史都是非虚构。我今天有感而发,我写了一篇,那这也叫非虚构。好的定义一定是非常清晰可见的、易懂的,你一看就知道这是啥意思,不了解特稿、不了解非虚构的人,看了所谓的定义,也不一定能懂什么是非虚构。它是一个需要二次解释的概念,而需要二次解释的定义,并不是一个好的定义。

在你看来,特稿和其它新闻体裁主要的不同有哪些?

何:有很多方面的差异,我想让大家注意到的是特稿对于人物的处理和其他新闻体裁之间的不同。特稿非常强调对个体命运的描摹。在特稿里,个体的命运是排在第一位的,是浮在最上层的。其他很多新闻体裁,你会发现里面往往是见事不见人,人物的面目非常模糊,看不到人物的性格特征,看不到人物的情绪起伏,看不到人物的命运变化,甚至人物在其中某种程度上是以一种工具化的面目出现。人物不重要,逻辑重要,人物是为逻辑服务的。而特稿恰恰相反,一切都在为描摹个体命运服务。这是现在我最想去谈论的一个差异。

编辑 | 王迪

【作者简介】

周秭沫,记者、自由撰稿人,西安交通大学新闻与新媒体学院在读研究生。

刘蒙之,陕西师范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副院长,副教授,国际非虚构写作研究中心主任,中国写作学会理事,陕西省作协会员。译有《新新新闻主义:美国顶尖非虚构作家写作技巧访谈录》《街头特工行动手册》《心灵鸡汤》等,另有《你是我心中的良辰美景》《渭河文化》等小说,散文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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