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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历直播班 | 被改变和有待改变的

2019-01-10 12:01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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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肃陇南,距离四川成都436公里。毕业于陇南一中的王珊,现在南京大学读书,她和她的很多同学一样,都将成都七中视为自己的“第二母校”。

《这块屏幕可能改变命运》一文刷屏,提醒王珊,自己和这篇文章中的云南禄劝一中的同学一样,都是“远端”教育中的一员。

陇南一中,是甘肃省示范性高中、首批“甘肃省普通高中特色实验学校”,也是甘肃省首家“北京大学优秀创新人才培养实验校”。

“除了禄劝那样极端贫困的例子,很大一部分远端可能是像陇南一中这样还不错的学校,虽然新闻报道需要极端案例吸引读者,但是其他更实际的情况和具体问题也应该被看到。”王珊说。

比起“这块屏幕可能改变命运”,她更希望和我们探讨的是这块屏幕的“命运”问题,即远端学校在直播课——这种新型教育模式的探索之路上,还可以做些什么?

陇南一中

甘肃陇南一中的直播班

在甘肃省内,陇南地区的经济状况相对较好,陇南一中的教育水平也是当地最高的。

中考之后,全市最好的学生几乎都汇集到这里。他们在刚入学时就分了十几个班,然后又经历一次筛选,大概前100名再被分到两个实验班——这两个实验班从一开始就是直播班。

高一没有分科时,他们与成都七中对接的班级、跟的老师、听的课都是一样的,后来分别跟成都七中的一个文科班和一个理科班,一直到高考都不改变。

到毕业时,王珊所在的文科班剩下44个人,隔壁理科班则有48个人。

回忆起高一的经历,她多次称赞成都七中的老师,“他们的水平是真的非常高,有的是带竞赛的。”

因为教育基础和思维方式的不同,即使是本市最好的学生,实验班的同学在高一时也有很多人根本听不懂,也跟不上直播课。

“像我高一的时候就一度崩溃,甚至想退出这个班。”然而当王珊向班主任哭诉的时候,老师的回答更多还是鼓励,“你再听一下,再听一下”“高一坚持下来就好了”。

从此在一个电子屏幕两端,两个班的同学每天都同步进行起床、吃饭、上课和休息,虽然具体的课程不一定完全同步。

陇南一中直播班作息表

“别的班吃完饭了我们才放学,”因为和成都七中的作息同步,直播班和普通班的各项时间都不一样。

从7:30开始,王珊所在的班级就开始了直播的一天,他们会看到屏幕上对方在上早自习的情景。

7:55,成都七中的老师开始上课,“远端的老师同学们,本部的老师同学,大家好。”然后开始讲课,之后布置作业,下课。课间直播一般也不会关,直播班的同学也可以看到七中同学的课余活动。下午会有一个自习安排,不上课就不直播,“他们一般有什么活动也会提前告知我们,就不直播了。”

三年以来,直播班的生活每天都在这样重复着。

成都七中的老师每天会通知远端第二天要讲的内容,要布置的任务等,陇南一中的老师提前拿到资料,也会印发给同学们。

“直播在我们这里开了这么多年之后,我们的老师也会有自己的模式。”在对面直播说话的间隙,陇南一中的老师就会见缝插针进行解释。

不过有时他们的讲课速度实在太快,尤其是高一刚开始直播的时候。“一道物理题一分钟就讲完了,但是我一个小时可能也解不出来。”意识到这个问题,一些数学、物理课上,老师会直接关掉直播,自己来讲。

而英语直播课,则有一年的中断期。

王珊和当地大部分同学都是到了初中才开始系统地学英语,不像北京、上海等地很多人从幼儿园就开始双语。成都七中的老师全英文授课,让英语水平有差距的直播班同学普遍难以接受

尽管成都七中老师发音标准,水平很高,但是这并不能改变他们“到高一下学期,都不知道老师在说什么”的事实,对于英文演讲、报纸等诸多资料,同学们也很难全部消化。

因此高二到高三的一年里,一般是一中老师提前一天听直播课,第二天告诉同学们内容,再问要不要听前一天的录播课。

这一做法满足了同学们的学习需求,受到不少好评,“因为他们和我们考的内容和难度不一样,老师做过筛选之后再给我们,真的挺好的。”

陇南一中给直播班配备了学校“最好的老师”,有的甚至是校长、副校长、主任等。他们有较多管理经验,但是不像成都七中的老师那么年轻——平均只有三十岁左右。

老师们一般不上课,而是在晚自习讲题,每个晚自习分一个老师,主要讲成都七中布置的作业和考试题。在课下,他们主要负责批改作业和印刷试卷。

在这样的教学模式下,问题自然是存在的。“我觉得他们暂时还没能处理好本地学校和成都七中的关系——老师的职责还不够明确。”

同学们对不同课程的疑问不同,老师所起到的作用自然是不一样的。

语文、英语之类的课程,老师一般可以插空讲几句补充知识,而数学、物理等课的空隙明显不够,需要关直播或占用自习课。

同学们上课的问题或意见一般会留到下课、自习时反映,再由老师反馈给成都七中。

屏幕两端关于课堂中出现的问题,主要通过老师之间的平台进行沟通。这种沟通效率不高,直播班的学生无法与七中的老师实时互动。

“比如他们讲了一个问题,你听不懂也没办法,只能先听完,回头再让老师讲。”高一的时候,由于同学们的问题太多,老师们有时候也讲不完,“这些问题,有的下课能够解决,但大多数不了了之了。”

北大清华不再遥不可及

陇南一中的直播班同学并不需要额外支付高昂的直播观看费,直播班每人每学期比普通班多收700到800元的费用,仅用于购买成都七中课程的各种教辅,成绩优异的同学还可以免去部分费用。

东方闻道网校负责成都七中对全国所有高中的直播课程,也提供一个可以到成都七中进行短期借读的报名平台——自主报名,网校提供平台,大部分费用需要自己承担。

2017年3月份,王珊读高二时,曾经以借读生的身份,与成都七中学生一起上课、生活了一段时间。

在成都七中,她发现一个问题。自己班的同学在陇南市是成绩最好的,但是成都七中直播班的同学并不是——他们班学生是特长生。“他们并不都是超级学霸。”

高一的时候由于自身水平较低,直播班同学和成都七中同学的差距很大。高二时,由于成都七中直播班是文科特长生,而陇南一中直播班同学也有较大进步,所以这种落差相应缩小了很多。

陇南一中每年都会迎来一些招生宣讲,其中不乏北大、人大等知名高校。

在过去直播课开设之前,学校几乎没有人能考上这些学校。

大多数学生尽管会按要求去听,但并不能完全听进去。“因为觉得自己反正考不上——大多数人的心态都是这样。

王珊说:“后来我们发现,自从出现直播课以后,我们学校会有同学考上:大家就有了一种希望。”

同学们也更加敢于说出自己的理想。以前如果被问到理想大学,几乎不会有人敢说“北大”“清华”之类的学校,但是现在水平慢慢上来之后,也有更多同学敢于说出这些学校的名字。

这是一种很微妙的心态。“当你看到别人跟你在同样的条件下,考上比较好的学校,你会觉得自己也有这样的可能。”

相比成都七中,直播班的同学虽然起点低,但都比较努力。老师的鼓励和自己的潜意识仿佛都在进行某种暗示:通过努力加上很好的资源,自己也可以上这些最好的学校。

百日誓师的时候,当老师鼓励同学们说出自己的目标时,不少同学都勇敢地走上了讲台。

现在看来,并不是所有同学都实现了当初的目标,但是当时发生的这一幕,“大家愿意把这些理想说出来,是很感动的。”

很多人也会把这些目标贴在自己的桌上,别人问他们的时候,他们也会直接说出来。他们不会再觉得这是一件遥不可及的事情,而是认为“既然有人可以做到,那我为什么不可以?”

成都七中

应付双倍的资料和考试

由于高考地区不同,陇南是全国二卷,成都七中则是三卷,所以两个学校的课本和教辅资料都不一样。这就导致陇南一中直播班既要完成成都七中直播课的安排,也要兼顾陇南一中本校的进度安排。

王珊毫不掩饰当时的痛苦和无奈:“成都七中会发一套书,我们自己也发一套,加上其他的教辅,我们接收到的资料是普通班的两倍甚至三倍。”

不光资料是双倍的,考试也是双倍的。

高一、二时因为考试还不算很多,因此这一矛盾并没有完全暴露出来。

到了高三,则出现了难以避免的灾难。

“我们经常一周都在考试。星期一到星期三考这边,星期四到星期六考那边,很不容易。”

高一高二时,直播班只有月考和期中考试是双倍;但是高三则有周考、月考、期中考、模拟考、摸底考等很多考试,成都七中也有一模、二模、三模等,陇南一中的直播班经常从早上考到晚上,每天都在考试。

这样就严重影响了同学们复习的效率——考试太多导致很多人没有时间改错,做笔记和反思总结。

王珊当时的做法是:自己认为不重要的考试,选择提前交卷出去复习,或者“有时候考语文,我可能就一道题也不做,自己偷偷拿笔记本在那儿复习,到时候直接交白卷。那个时候我经常这样。”

高三一年,王珊始终坚持,与其让自己做一套又一套题,不如找时间认真看笔记。整个直播班,只有她一个人这样做,她也因此多次被老师批评教育。

关于试卷的取舍,王珊表示很矛盾,也不无可惜。

“成都七中的试题质量非常好,自己会非常想做那些题,而本校的题目因为更适合我们的高考试卷,所以也无法舍弃。”

用老师的话来说,学生当时就好像在被投喂食物,“已经很饱了,但还是在喂——而喂的东西又是很好很好的。”

过多的不经筛选的资料,压榨着老师讲题和学生整理的时间。结果导致过多的题目堆在面前,学生反而失去了兴趣。

她又说:“到后期,其实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一个模式。”

陇南一中直播班——北大之星班

所以王珊认为,直播课无形中让同学们学会了自己安排学习,“到后来大家明白了作业不可能做完,老师讲的你也未必能听懂,大家就会自己想,该怎么把成绩提上去。”相比普通班,直播班的这种能力是在无形之中培养的。

随之出现了一种尴尬:学校让发的资料,即使相对无用,老师也知道学生不做,但还是会发,并在口头上要求做完。“老师要求学生做资料,但是也不收。”虽然有的资料是自助形式,但这些试卷对于直播班来说,还是会造成很多资源浪费和干扰。

高三的时候,由于考试过多、缺乏复习和交流等原因,高一高二时本来就有的网课和自己学校课程之间的矛盾,似乎也在被放大。

这种情况影响了学生们的心态和作息,直播班同学的成绩也受到了较大影响,和成都七中的差距再次拉大。

长时间能力的欠缺无法通过高一、高二两年就得到完全弥补,再加上复习进度偏快,难度偏大,直到高三,直播课两端的水平始终还是无法划上等号,在英语和数学两科上尤其明显。

因为成都七中有一个复习进度,本校也有一个复习进度,两个进度有一点冲撞,所以同学们也面临着不知道跟哪个进度的问题。

大多数人选择了跟成都七中的进度,而王珊选择“自己给自己复习,”她说,“因为接受能力比较弱,很多进度确实也跟不上,就自己复习。”

屏两端的素质教育

成都七中的素质教育很好,对于远端的陇南一中而言,透过一块屏幕能学到的又是什么?

王珊到成都七中借读后发现,七中学生的课余生活比自己想象的更丰富;而陇南一中也开始注重学生的各种社团活动,2017年,陇南一中先后成功举办了首届英语、地理文化节。

“直播课,对于直播学校也有很高的要求,”这一点是在过去很少被提及的。成都七中吸引广大远端学校的,远非学习一方面,还有课堂之外的诸多东西。

历史课上的趣味知识,英语课上的电影,陇南一中直播班的老师都会让同学们跟着学习,从来也不会关直播。

王珊说:“我们跟着成都七中同步学习,并不只是学习知识,还注重学习他们整个办学理念,营造一种氛围。”

成都七中的一些理念,比如“不预习不进课堂”,在陇南一中很多班的门口都有张贴。七中课上提到的一些学习观点,技巧等,也都在陇南一中的各个班级普及。

虽然课程不对所有班级开放,但是视频资源并不是直播班垄断,所有的课程视频都可以下载:“普通班同学也可以要求听。”

在陇南一中的直播班里,老师也告诉大家:“我们不能一直跟着他们走,自己也要有自己的模式。”即在自身需要和屏幕那边的传播之间寻找一种平衡,只是这个平衡目前还没有达到。

陇南一中第一届地理文化节

两端和自己都值得被感激

王珊说,在屏幕两端的老师水平不同,但是他们的付出却无疑都值得被感激。

三年里,时刻陪在学生身边的本校老师,要找到一个平衡点——平衡他们自己的作用和成都七中的影响。

学校对直播班的期待高,对老师也是无形的重压,而他们承担的筛选和查补任务,也是一项艰巨的使命。

而成都七中的老师,由于知道自己影响的是很多人,所以上课的时候也在把自己知道的知识都分享给大家。

“直播课最大的影响在于让我看到了更好的机会和平台,这些资源是我们本地学校不能带给我的。另外是他们的思维方式——看待一个题目的角度会不一样,这并不只是为了解一道题,而是学到一些考试之外的东西,非应试教育的范围。虽然对考试可能没有用,但是对之后的人生很有用。”

王珊用旅行作比喻,就像去一个地方,看到了更多的东西,眼界、心境就会更宽广,“成都七中课上会讲一些东西,比如竞赛、留学之类的,这些以前如果没有老师讲,我们学校学生自己是不太会去了解的。”

成都七中的课也给了他们一种很快乐的学习氛围。很神奇的一点是:大家都很努力,但又觉得很开心,每天都有进步。成都七中的老师虽然见不到远端,但也会经常鼓励他们。

而在陇南一中,那些从未接触直播的普通班里,学习氛围就不太好:他们对高考的认识始终还是停留在应试的状态,到高三很多人开始懈怠、放弃。

王珊说:“对成都七中有一种很特殊的感情——虽然隔着屏幕,但是真的很喜欢那些老师。”

针对过重的负担,她也建议直播班的老师尝试转换职能,变授课为筛选。

王珊清楚地记得,高三的时候,自己因为资料太多没有时间做笔记,只能翘课去做笔记。

很多个高三的早上,她经常自己找另外一个教室去躲起来复习。

“这真的很极端。当时老师满世界找我,各个教学楼找都找不到。我自己藏在一个地方做笔记。因为没有办法去打破规则,所以就只能稍稍违背一下。”她这样笑着解释。

高一高二的时候,对王珊来说,最重要的是那块屏幕,但是到了高三,她选择了自主复习——她喜欢一中老师经常说的一句话,“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

高考之后最后一次见到班主任的时候,他对王珊说,她一直跟别人不太一样。

班主任刚开始觉得这样是不对的,但后来反而有点理解这种做法——或许应该给学生更多的时间去做自己的事情。

或者说,老师的职责应该是补进度,而不是拖进度:把更多时间用来做筛选的工作,减轻学生的负担。

成都七中本部课堂

直播课教育模式:上下求索

事实上,我国目前教育落后的地区,远远不止东方闻道网校的7.2万人。

关于直播“改变命运”的说法,她并不完全认同。“直播课并没有改变一个区域,只能说改变了一些个体;在这些个体中,有的人上去了,但有的人并没有。”

而对于我国正在接受和未接受直播课的大部分教育落后地区而言,这块屏幕的方向和未来又在哪里?

答案并不确定。但不可否认的是,陇南一中最近几年已经取得了很大的进步。

学校老师也表示,相信随着教学理念的不断更新,教育设备的不断完善,一中的教育会越来越好。

比起讨论这块屏幕能否改变命运,王珊更想探讨的是,如何通过分析当下远端学校的困境,采取有效的措施推广积极举措,解决具体问题: 

“希望这个报道能让更多的贫困地区教育部门看到。确实有反对的声音,但是可以去探索。每个教育资源相对落后的地区总有相对素质较好的学校,把直播课的优质资源进行试点,看一下有没有帮助。

再长远一些,真正的办法应该是培养当地的老师,尤其是让更多青年老师汇集起来。我们自己可以去探索一些新的东西,真正促进教育的进步。”

(文中王珊为化名)

(图片部分来源于网络)

记者:闫一帆

美编:丁浸哲

责编:陈瑾

首发于南京大学学生媒体“新潮”,如需转载,请至“新潮”公众号后台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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