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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阿姨:过完年后我就回老家了,你们在北京好好生活

2019-01-21 19:13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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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邓安庆

阿姨经常半夜两点钟回家。在朦胧的睡意中,能听到她的开门声,然后是小心翼翼的关门声。我的房间靠近厨房,早上六点多,又能听到她在厨房的洗漱声,不一会儿,开门声再次响起。她出门了,门小心翼翼地关上,发出啪嗒的一声。除开周一,每一天她都是这样。我们这套房子四个房间,最大的一间是客厅隔断而成,住着一位男室友,我们叫他小白;靠近卫生间的两个房间,一边住着女室友,我们叫她小文,跟她同住的妈妈,我们都叫她阿姨,另一边住着另外一位男室友,我们叫他小易;而我住在靠厨房的这边,以前其实是个杂物间,面积狭小,又没有与厨房完全隔断,所以只要厨房做饭,油烟必定会弥漫过来,连带我晾晒的衣服、书籍、棉被都沾了油烟味。不过,已经住了几年,也就慢慢习惯了。

一开始,阿姨在酒仙桥那边给人家做饭。周末两天,她会过来跟小文一起住。我们那时候相互还不熟悉,见到她也只是点点头。后来,她辞掉了那边的工作,搬过来与小文同住。白天小文出去上班,她在房间看电视。我在自己房间里,都能听到她看综艺节目时发出的笑声。做饭呢,也很简单,包饺子,剁好馅儿,从超市买来饺子皮,一次包很多,放在冰箱的冷冻柜里。需要吃时,她就煮上十来个,盛在碗里,速速端进房间,生怕错过了节目的精彩内容。

有时候,我们在厨房里碰到。都是要做饭的,各自做法不同。她喜欢炖肉汤,小火慢烧,时不时地跑过来揭开锅盖看一看,用勺子搅拌一下,又急忙返回房间看电视;有时候电饭煲熬粥,米汁都出来了,她人还没来,我就把盖子掀开。等她匆忙跑过来时,见盖子是开的,松了一口气,转身谢我,“噫—你做饭咋恁香呢?”那时,锅里油已经滚烫,放入切碎的蒜末和姜末,翻炒片刻,再放青椒,的确很香。阿姨过来细看我如何炒菜,啧啧嘴,“你恁会做饭。”我说,“就是很普通的家常菜,小时候跟大人学的。”她点点头,“我家小文什么都不会做。能有你一半能干就好了。”

阿姨看样子五十岁出头,以前在平顶山当工人,现在内退下来。她来北京后,老伴儿继续留在老家。她头发齐耳,有时候会化淡妆,看得出年轻时是美的,不过现在年龄大了,背稍微有些弓起来,皮肤也松弛了。每到下午,她会打扮一下去公园,那里每天都有合唱团在放声歌唱。一大群中老年人聚集在那里,唱《唱支山歌给党听》,唱《今天是个好日子》,唱《十五的月亮》……阿姨站在角落,跟他们一起唱。有时候看她拿着分发的唱本练习。唱过一段时间,她没有再去,继续待在房间里看电视。

小文买了一只小京巴回来,阿姨的笑声又起来了。小京巴真是活泼,一刻不停地从这个房间跑到另外一个房间,见到人就摇尾巴舔脚,简直是热情得过头,半夜还能听到它叫。白天,阿姨有时候会喊,“好了好了,不要叫了。”小京巴消停了一会儿,电视的声音响起,不一会儿又有叫声,阿姨又喊,“咋恁烦嘞?”小文下班后见此情形,便说,“狗要带出去遛。”阿姨不耐烦地回,“太麻烦了。”没过几天,小京巴被小文送走了。不久,小文又买了两只小鹦鹉回来,放在鸟笼子里,阿姨从来不去管,倒是小文经常趴在笼子边上,“哎呀,小兰兰,给你找了个老公,你咋不喜欢呢?为什么要啄人家呢?你真叫我操碎了心。哎呀,小兰兰……”

小文大我一两岁,上班的地方就在租房附近,走路过去二十分钟的样子,不过时常因为起得晚只好打车过去。那时候我和小白早就各自上班去了。屋子里,做翻译的小易在自己房间,很少出来。客厅里,两只鹦鹉各自站在笼子一角,时不时打起来,不一会儿又一次分开站定。听小易说,阿姨在自己的房间悄无声息的,只有电视的声音。有时候晚上下班回来,客厅的桌子上放满了菜,阿姨、小文,还有陌生的男人坐在一块儿吃饭。菜,肯定是阿姨做的。她愿意费这么大工夫做饭,是因为小文带新近相亲的男人回来了。小文的年纪,在老一辈的人看来已经很大了。吃完饭,他们就坐在那里聊天。阿姨会时不时问问男人的工作、家庭背景之类的问题。

不过,过了几天,男人又换了。有时候前天一个男人送来了花,第二天因为来了另外的男人,小文会把那束花收到厨房的冰箱上头。而阿姨依旧做一桌菜,依旧问那些同样的问题。小白到我房间来聊天:“你看她们母女俩这个行为,我看不过去。”我问他为什么,他说,“是个男人就往家里带,她妈妈还笑脸相迎,也太随便了。”我说:“这是她们的自由啊,也是她们的私事。”小白没有再说什么。不过不满的情绪渐渐滋生,比如说厨房的储物柜,居然都快被她们占满了;客厅的沙发上,搁着她们不用的棉被和呼啦圈;看电视时也不关门,而且电视是一天开到黑,多费电啊……小白每每私下抱怨这些,母女俩并不知道。

闲了一段时间后,阿姨在我们租房附近的电影院找到了一份清洁的工作。有时候我在厨房,她往布包里放装饺子的饭盒,我便问她怎么上班的。她说:“噫,工作是不累,就是磨人。早上老早去,晚上老晚回。幸好我住得近,来去方便。有个住在西二旗的,晚上两点电影散场打扫完,她老公骑车过来接她。”打包完毕,她喃喃自语,“老咯,工作不好找。”跟阿姨一起做清洁工作的,都是外地人,多五十岁上下,有一些是随子女来京,还有一些是夫妻俩过来打工。电影院每天人流非常多,打扫起来很是麻烦。轮到晚班时,有个小屋子供她们休息,一等电影散场,她们立马赶到影厅收拾垃圾。尤其是巨幕影厅,从最上面一排到最下面一排,收拾起来极其麻烦。有时候电影散场,往出口走去,我抬眼一看,就见阿姨穿着清洁工的天蓝色工作服,脚下搁着黑色大塑料袋,等着人群散尽。我没有上前打招呼,低头往边上走。在这种场合碰到,总归有些不好意思。

有一天正在上班,忽然接到小文的电话,“你帮我一个忙。”她的声音从来是响亮的,现在听起来却很低哑,“我那两只鹦鹉,你帮我照料一下。我家里出了一点儿事。”我问她如何照料,她有些不耐烦,“哎呀,就是喂点儿小米就成了!”说完就挂了。一时间我有点生气,让人帮忙哪能是这样的口吻?!回家后,小白忽然跑到我房间来,小声地告诉我:“你知道吗,小文的爸爸得脑溢血住院了!她跟她妈今天已经坐火车回家了。”去厨房倒水,灶台上那锅阿姨炖的汤还没端下来,汤面结了一层薄膜。搁在厨房窗台的鸟笼,两只小鹦鹉,一个在左边,一个在右边,默默地站在那里,时不时扑棱一下翅膀,又一次站定。

她们走后的那些天,我每天照例给鹦鹉准备好小米,换好清水。因为出差,我又把鹦鹉托付给朋友照顾。小文有时候会发短信过来问,“鸟儿还活着吗?”我回她还活着,问她父亲的情况,她告诉我,她们回去的当天,人就已经去了,没来得及见最后一面。她父亲我从来没有见过,但我知道他来过一次北京,是在过年的时候,我们都回家了。谁也没有想到那是她们一家一起过的最后一个春节。有时候小白说起来,“他们夫妻感情肯定不好,要不你看阿姨很少回老家,而小文老爸几乎不来北京。阿姨肯定是忍受不了,才跑到女儿这边生活。”我说:“你怎么知道阿姨不是为了照顾小文呢?”小白撇撇嘴,“那可未必。小文多大的人了,还需要照顾吗?你没听到她们经常吵架?小文也嫌她妈老跟在身边烦呢。”我说不知道。我把小文父亲去世的消息告诉小白后,小白又说,“你看要是阿姨在身边,小文她爸没准儿就能得到及时抢救。”我说:“那不能这么说,这样的事情谁能说得准呢?”小白摇摇头,“不管怎么说,只要想起这个事情,我想阿姨会非常内疚吧。”

差不多过了一个月,有一天下班,我一打开门,见阿姨正在厨房炒菜。我跟她打招呼,她微微一笑。似乎没有发生任何事情,阿姨依旧是往日的打扮,头发剪短了,粉色外套,油烟大时咳嗽几声。饭也煮熟了,汤也端上了,菜也炒好了,阿姨叫小文出来,在大厅的大桌上吃饭。两个人默默对坐,各自吃自己的。这的确有点不同寻常,平日两人肯定要用方言你一句我一句地说话。她们做完饭,我开始炒菜,也不想做复杂的,就来个黄瓜炒腊肉、番茄鸡蛋汤。正在忙时,阿姨把吃完的空饭碗端到厨房。黄瓜切好片,倒进锅里,刺啦一响,阿姨“噫”的一声,“你做饭还是这么香。”我说:“阿姨你过奖了。”阿姨一边洗碗一边说:“恁香!我咋弄也不成。”

因为周末值班的缘故,周一我只要在家里上班就可以。大家都上班去了,整个住所静悄悄的,时不时听到窗外的鸟鸣声,还有楼下的老人聚集在小区葡萄架下的聊天声。忙完手头的工作,拿本书靠在躺椅上翻翻。过了一会儿,老觉得有隐隐的哭声传来,一开始我以为是幻觉,渐渐的哭声越发大了起来。我起身开了房门,那哭声是从小文房间传来的。一时间,我不知道该不该进去。平日在家做翻译的小易,也打开门探出头来,我便先进他的房间。关上房门,小易小声说,“这几天阿姨没有去上班,一直在家里,时不时听到她哭,有时候是号啕大哭。”我说:“我们要不要去看看?”小易迟疑了一下,“我不知道这样好不好。”我也踟蹰起来。那哭声变成了哽咽,一声一声,听得人心发紧。我说:“我们还是去看一下吧。”

敲了敲房门,阿姨的哽咽声停住了。我说:“阿姨,是我和小易。你没事吧?”阿姨声音小小的,“房门没锁。”我们推门进去,房间被阿姨收拾得整洁干净,电视还在放着,阿姨坐在床边,垃圾篓里堆满擦眼泪的纸巾。她抹了抹脸,不好意思地说,“吵到你们了啊,抱歉。”我们忙说没有,阿姨待要再说什么,鼻翼先抽动起来,眼泪又一次流下来。我们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该不该坐在她身边,也不知道怎么安慰。阿姨又一次擦干眼泪,叹了一口气,“不好意思,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哭起来了,让你们笑话了。”我倒了一杯水,端给她,“阿姨,不会的。哭出来人要是舒服些也好。”阿姨嗯了一声,拍了拍心口,“心里头难受。人哪,说没就没了,叫我们这些活着的人遭罪。”说着又一次抽噎起来。我们找来两个椅子,坐在她旁边,陪着她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她也渐渐平静了下来。

小文时常不在家。小白说有一次逛商场,看到小文被一个男人牵着,“那男人,有点儿秃顶,应该还有点儿小钱。”又说起阿姨,“你看她,年纪也不大,在那个年龄段应该也算好看的,干脆再找一个老伴儿得了。”而阿姨依旧天天上班,饭菜很少弄了,就煮点饺子,自己端到房间里吃。有时候,我跟小易他们看完电影出来,阿姨在广场上拿着扫帚,追一个滚动的塑料袋。天气渐渐凉了起来,电影院附近的柳树叶子一片片飘落在地。时序变换,流感来袭,阿姨发烧在家,问起来她说那电影院空调太冷,吹得头疼,晚上又熬夜,眼圈都大了几轮,小文忙着炖姜汤给她喝。喝着喝着,两人又吵了起来。她们吵架的声音很大,坐在房间里都听得真切。小文说:“我不要去!”阿姨高声回道,“你都多大年纪了!你不去,人家怎么想?”小文说:“他怎么想我不管!总不能让你一个人在这里。”阿姨又回:“我不要你陪!我一个人好好的,怕什么?!”

天一点点冷了下来,一日起床,窗外居然飘起了雪花。出了门,冷得直哆嗦。坐车经过电影院时,远远看见阿姨跟其他人一起在清扫积雪。马上要过年了,地铁车厢里空空荡荡,坐车的人也多拖着自己的行李箱,往火车站奔去。我跟小易因为有事,都不能回老家,阿姨也没有回。冰箱里塞满了她准备的鸡鸭鱼肉,还有一袋袋包好的水饺。我跟小易也准备了一些蔬菜和肉。大年三十晚上,窗外的烟花咻咻地响起。我跟小易合伙做年夜饭,酸菜炖鱼、萝卜炖牛肉、煎鸡蛋饼、蒜薹炒腊肉,另外还准备了一些瓜子、水果。小易把我做好的菜端到饭桌上,我问他,“阿姨呢,怎么没见她出来?让她跟我们一起吃啊。”小易说:“她煮了一点儿水饺,端到自己房里吃了。”我又问:“小文是不是去她男朋友家了?”小易说:“是啊。那天,小文男朋友过来接她,她不肯走,阿姨还跟她吵了一架。”

放好碗筷,开了可乐,满桌的菜,有了些过年的气氛。我站在客厅里喊,“阿姨,过来跟我们一起吃吧。”阿姨的声音传来,“不了,谢谢你们啦。”我们只好作罢。吃完饭后,我跟小易出门散步。除夕夜的北京真是空荡荡的。昏黄的路灯下,雪花簌簌地落下。沿街的店铺都关门了,唯有天空时不时绽开一朵烟花。实在太冷,我们只好转头回家。一开门,小易说:“你听—”我站住,又听到了阿姨的哭声。我们一时无言,悄悄地进到我的房间。我小声问,“怎么办?”小易也摇摇头,“要不我们去陪陪她?”我说好。我们走到阿姨的房间,敲门,阿姨的哭声停住了,让我们开门进去。

电视里正在播春节晚会,阿姨还是坐在床边,手里拿着纸巾。我们叫了一声“阿姨”,我又补了一句“新年好”。她点点头,“新年好。”声音是颤抖的。小易去外面,把饭桌上我们放着的瓜子和水果都端了进来;我又去倒了一杯开水,递过来给她。她说谢谢,接过杯子一小口一小口喝着水。她头发梳得很整齐,穿着喜庆的红色外套,脚上也是小文买给她的新鞋子。我们没有提阿姨哭的事情,各自找一个小板凳,坐在那里看电视,嗑着瓜子。阿姨也起身从柜子里拿出糖果,给我们一人一把。我和小易看一会儿电视,大声笑起来,有时候我自己都觉得有些夸张,但偷眼看阿姨,她也慢慢笑了,我也就放下心来。

春节晚会看到一半,小文的电话打了过来。阿姨大声对着手机说:“没得事儿,我很好。你在那边好好的,要听话,知道吗?”又说了一会儿,挂了电话,阿姨把手机拿在手中反复摩挲。小易问:“小文在那里还好吗?”阿姨抬头笑笑,“好好好。她说那边对她很好,又是给红包又是这个那个的,她也喜欢。”说完,她顿了一会儿,又说,“我过完年后就回去了。”我转头问:“怎么突然想回老家了?”阿姨说,“小文的事情也有眉目了,我不能还在这里妨碍他们。”我说:“哪里妨碍了嘛。你是她妈妈。”阿姨摇摇头,“噫,这样可不成。我还是回去,也自在些。”窗外突然传来放鞭炮的声音,眼看十二点就到了。我说:“阿姨,新年快乐。也祝你在老家快快乐乐。”阿姨连连说好,“你们也是啊,好好在北京生活。” 我们说好。我站起来,来到窗边。雪还在下,干枯的树干上堆了厚厚一层,空旷的马路上一辆车子也没有,明天的北京会是一座雪白的城。

本文摘自邓安庆短篇集《天边一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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