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丨长篇小说《诗鬼李贺》第六章

第六章

那日，王参元和嵇秀才带着女眷从城内出来，到了相约的地方未见着李贺。况且这里是城门沟口与驿道的接壤处，人物繁多，纷纷杂杂，难以寻找。就留下车夫候着，一干人带了酒食干果，先行一步到洛河岸上踏青赏景去了。

李贺找来时，只见着车夫，车夫告诉他王参元和嵇秀才相携着女眷们去了。李贺问清去向，独自骑了距驉，也朝洛河岸边而来。只是心绪不佳，无言无语，恹恹地信马由缰，在河岸的杨柳枝里、紫槐丛中乱转一气，一副少年失意的闲愁形容，惹得许多相伴踏青的绿鬓少年、金钗女子侧目而视。

日暮时分，两下里才碰面。王参元和嵇秀才见他孤身一人，少了刘三儿，惑疑是出了啥事？李贺轻描淡写地把打发刘三儿一家上路的事说了，惊得二位诧异不已。李贺掩饰着自己内心的伤感，从锦囊中取出新作的诗让两人看，两人被他的举止弄得哪还有半点兴趣？他索性竟自吟诵起来：

垂杨叶老莺哺儿，残丝欲断黄蜂归。

绿鬓少年金钗客，缥粉壶中沉琥珀。

花台欲暮春辞去，落花起作回风舞。

榆荚相催不知数，沈郎青钱夹城路。

回往昌谷的路上，王参元分开先走了，李贺和嵇秀才仍旧伴着车行。半途中，天色转阴，竟飘起了毛毛细雨，微风轻抚，雨丝裹着凉气直朝身上贴。回到家时，李贺已经被毛毛细雨把浑身淋透，凉气浸淫得瑟缩不已。李贺怕被母亲看出了，埋怨别人，便不言声儿强作骨气，草草换了衣衫吃些饭食，就要去睡。桂姐儿又去做了姜汤，端到床前逼他吃下一碗，才感到有些暖气上身。躺在床上，又难入眠，裹在被子里手握着玉烟所赠的玉珮，扑簌簌地滚下泪来。想着玉烟模样，心里惦念：三姐儿可是还在路上？许是早该打尖住店了，到洛阳能搭乘上东去的船吗？今生便真是难以相见了吗？胡思乱想半天，才入梦里。谁知梦里也是没有安生，睡至五更，竟从梦中哭醒过来。只觉得头疼脑涨，身体虚热酸困。玉儿被惊醒来，披衣掌灯进了套间。叫了几声，见他嗯嗯哼哼，昏昏沉沉，伸手在额头上一试，滚烫滚烫，又探手进被子里摸摸，浑身也如炭火一般，又似水洗过一样。慌不迭儿地去叫醒郑氏、桂儿。郑氏带着桂姐儿衣衫不整慌忙地过来，摸摸看看呼儿问，桂姐儿也心疼得哭哭啼啼。李贺双眼半睁半阖，少顷又发起颤来，连床帐都摇得乱响，郑氏恐惧得大哭，不知是中了魔还是着了鬼，情急之下，偎坐床头，把李贺抱在怀里。李贺倚在母亲怀里，一忽儿如坐冰山冷得打牙，一忽儿又如临火窟通体是汗。忙得桂姐儿和玉儿一会儿裹被，一会儿拭汗，一会儿喂水。巴童、家郎哪个还敢再等着主子吩咐，知道公子是得了急症，火急火燎地出了门分头去找郎中。

夜半里郎中没寻来，却叫家郎把光武庙里颇识医道的虞道长给请了来。虞道长先是把了李贺的脉象，说他只是受了风寒，外感酿成，不是什么树精鬼怪的附了体，需要用了药汤将养。但他身体孱弱，难保在病中不会有欺弱的鬼祟上身。为了稳妥起见，还是念着谶言咒语，画了几道符，贴于李贺的床头和房门上。随后开了方子，紧着家郎去抓药。又由巴童陪着，在李贺身上施些酒擦、醋蒸的手段。郑氏此刻亦不回避，只求道长留下照看儿子，吩咐备酒备饭侍候着。

郑氏不知这虞道长亦是李贺的忘年之交。当年家郎背负着李贺去庙道沟玩，多半是沿沟到汉山之上的光武庙去。光武庙山门耸立在数百级台阶之上，站在山门前，鸟瞰昌河洛水，把整个昌谷尽收眼底。还可远眺洛河对岸女几山上的兰香神女庙。大殿前纹饰精美的蟠龙华表高二丈余，是李贺常常相倚流连的地方。虞道长亦是贡生出身，屡试不第遂野了性情，做了闲云野鹤般的道士。见着李贺很是投缘，所以每当他到光武庙来，从不当做顽童看，常是以礼待之，陪他在光武庙里游玩。大殿、马王庙、皇姑殿、子陵宫、钟楼、奶奶庙等，无一处不到，无一处不是他们论文斗诗谈笑风生的地方。

虞道长很赏识李贺少年早慧，天资聪颖，更欣喜他心志高远，气魄非凡。曾有一日，虞道长与李贺站在这汉山之巅的庙前山门广场上，凭栏赏景。虞道长向李贺讲起光武庙的来历。这光武庙所在原是汉光武帝刘秀在东汉建武三年，于洛河川地上一战败赤眉的决胜之地，山门广场曾是光武帝刘秀接受赤眉军投降的受降台。洛河对岸有一村庄名曰平泉，村中有一眼井泉，水可自流。当年赤眉军卒全是眉染赤红，战败后，十几万大军摆成一字长蛇阵，挨个到这眼井泉前屈膝俯身低头净眉，后人称为“洗眉井”。受降当日，光武帝就是站在这高台之上，满天彩云映衬，彩旗猎猎作景，笑傲天下，一固大统的。后来明帝即位，为了昭彰纪念先帝之功，降诏在此立庙。

李贺曾据此写诗颂扬，虞道长对李贺的才华十分称道。这首诗如今还挂在西廊客堂里，题名就叫《上之回》：

上之回，大旗喜。悬红云，挞凤尾。

剑匣破，舞蛟龙。蚩尤死，鼓逢逢。

天高庆云齐堕地，地无惊烟海千里。

昨夜更深，家郎拍打得山门雷响。道童去报，换作别人，还不早惹恼了虞道长。虞道长听说是李贺病了，不推不恼，当即就随家郎赶奔李家宅院。别说夫人留他，就是不留，他也是放不下心走的。

李贺这病，因风寒入内，体质偏弱，又加上心中郁闷不乐，一来就如大山倾倒，十分沉重。虞道长讲这是受了寒气引起的虚热骨蒸，一时半霎难见功效，须如抽丝一般慢慢调治。所以，他耐了性子，一住就是半个月，天天亲自煎汤熬药，调理将养，晚间还设下禳除灾祟的道场，夜夜为李贺打平安醮。半个月下来，李贺虽还虚弱不堪，人瘦得只剩了一张皮，但已能下得床来活动。再看虞道长，眼窝塌陷，须发零乱，一个仙风道骨的清静之人弄得失了神色。郑氏夫人实在过意不去，拿出银子、布帛承谢与他，怎样劝就是坚辞不受。无奈何，只得等他回往庙里，着家郎随后送了去。

虞道长受了礼，又无法退回，心下亦是不安，不隔三五日就要来看视李贺。见李贺气色一日好似一日，只是依旧瘦弱，便有心为他去道友处求一两剂丹药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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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连载丨长篇小说《诗鬼李贺》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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