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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述|为了改变六千万乡村孩子的命运,我们流浪地球两圈了

2019-02-12 13:13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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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时候,我们总抱怨这个世界不够好,

我们吐槽“中国式审美”,吐槽“中国式山寨”,

但我们也不知道这些问题根源到底在哪。

“美育到底有多重要,我们需要全民觉醒。”

6年前,荷风艺术基金会创始人李风开始美学教育启蒙,选择从中国乡村开始起步。

 △ 中央美术学院2014级油画系本科生付大强毕业作品,田埂上的芭蕾

《流浪地球》讲述的是一个拯救地球的故事,

今天我们讲述的是一个关系国家命运的故事。

口述 | 李风  编辑整理 | 小主姐姐

小朋友,你会唱歌吗?我们一起唱歌好不好?

孩子看了我一眼,摇摇头。

小朋友,你会唱歌吗?我们一起唱歌好不好?

孩子看了我一眼,摇摇头。

小朋友,你会唱歌吗?我们一起唱歌好不好?

孩子看了我一眼,摇摇头。

我问了十几个孩子,都是这样摇摇头。

我再三要求,孩子们唱了一首歌,就是国歌,因为在学校每天升国旗,要唱国歌。

这是2013年春节,我在河北省保定市安新县端村镇的端村遇到的一幕,端村是距离北京160多公里的一个中国北方的普通村庄,就在白洋淀附近。

这个村庄并不算很贫穷,当地人务农、打渔或者外出打工,很多人家都盖起了两层的小楼,但是这样一个农村,这些孩子却连唱歌都不会。

看到眼前这一幕,我打算做点什么。

我是荷风艺术基金会创始人李风,2019年的春天,我的乡村艺术教育实验迈入第六个年头,实验最初就是开始于端村,我和志愿者老师们跑这个距离北京160多公里的白洋淀旁的村庄,跑了6年了。

 △端村孩子跟着老师学跳舞弹琴

从北京到端村,去一次160多公里,回一次160多公里,每周如此,6年,绕地球都有两圈了,套用最近很火的电影《流浪地球》,我们流浪地球两圈了。

【一】

家乡孩子只会唱国歌

为什么要做艺术教育,还选择在农村?

如果你这么问我,我想先问你一个问题:

如果你一年不接触音乐,不看画展,不去博物馆……总之和艺术绝缘,

你会怎么样?

你知道吗,在中国有6000多万6-12岁的乡村孩子过的就是这样的日子。

6000万是多大的概念呢?相当于法国的总人口。

6000万这个数据不是官方数据,至今也没有官方来调查这个数据,我可以很负责地告诉你,6000万的数据是我自己调查出的。

这是一个我们不能选择性忽视的问题——在我们国家,艺术教育一直得不到重视,尤其是乡村孩子的艺术教育几乎是零。

都在吐槽“中国式审美”,都在吐槽“中国式山寨”,问题根源在哪你知道吗?原因是一样的——中国的艺术教育跟不上。

我就是那年春节去了端村看到乡村艺术生活一片空白,起了这样一个念头——要在中国做艺术教育的启蒙。

2013年3月,我带着20多个北京艺术专业的志愿者老师,去了距离北京160公里的河北省保定市安新县端村镇的端村学校,现在那块土地改叫雄安了,在那里,我开始了艺术教育也就是美学教育的实验。

很多人都说你怎么这么有眼光,你怎么知道5年以后这个地方变成雄安新区,其实跟这个没关系,我的祖籍就是端村。

△李风画像,合艺术中心提供

端村是我的故乡,我1955年出生于太原,我的父母都是端村人,早年,我的父亲从河北安新县端村出发,在白洋淀一带参加革命,之后翻过太行山投身延安。

事实上,我是一个商人,从没做过教育。

我早年从中国人民大学工业经济和企业管理专业毕业后,曾经任职国家经济委员会企业局,后来留学日本、美国,做过万科等公司的董事,再后来是北京大江投资有限公司董事长,先后出任香港、内地数家上市或非上市公司高管及董事会成员。

本来我以为我的人生就此投资经商的路径一直走下去,没想到那年归乡之旅改变我的人生。

我回到家乡端村,发现这里的孩子完全没有艺术生活,我问孩子会唱什么歌,难以想象几乎没有一个孩子能唱歌,再三要求,他们最后能唱出的一首歌,就是国歌。

不光是孩子如此,他们的父辈,他们的祖辈,完完全全没有艺术生活。

其实这不是一个很贫穷的农村,他们就是中国北方的比较典型的一个农村,一个中等收入的农村,但是艺术生活就是这样的空白。

那一刻,我意识到中国尤其是中国乡村非常需要艺术教育启蒙。

【二】

投资商改投孩子的人生

艺术,如一束光,曾照亮我灰暗的人生。

1962年9月,在北京崇文小学,那是我接受音乐教育的第一课,当时坐在玻璃教室里,老师坐在我右前方弹钢琴,弹的是什么曲子我不记得了,只记得那天北京阳光明媚,琴声如新生活闪亮的光芒,照得我浑身上下无比通透,就像北京秋日的天空,明朗高远,我感到一个新的世界在等着我。

1966年,“文革”开始的时候,那时候学校都停课了,我就想办法躲进隔壁邻居家里,关上门拉上窗帘偷听外国音乐唱片,第一次听到由意大利歌曲《重归苏莲托》改编的轻音乐曲时,我体会到一种莫名的愉悦和兴奋。在那段残酷岁月里,就是这些穿透心灵的音乐,激起我对生活的希望。

同样“文革”时期,我被分配到清华大学当青工,那是一段黑暗的青春,未来是什么,我不知道,我能做的就是让图书馆的青工帮我偷偷借书,每天晚上,我大量阅读历史、哲学、文学,并且学习艺术史。直到1978年,当了7年工人的我,坐进了中国人民大学的教室,翻开人生新的一页。

我希望艺术这束光,如照亮我人生一般,去照亮更多孩子的人生。

我本是一个做投资的商人,还有什么比投资孩子的人生更值得去做的事呢。

△ 李风在端村

2013年,我们在家乡端村做了两件事,一件事是在我哥哥还有海外内企业家和当地政府的支持下捐建了一所学校,就是端村学校,第二件事是在这个学校设了一个艺术中心,什么叫艺术中心呢?就是在楼下挖一个地下室,里面分别有舞蹈室,乐队排练室,戏剧排练室,合唱队排练室,包括芭蕾舞教室,这是中国乡村第一所有完整艺术中心的学校。

2013年3月,我拉着20多个艺术老师来到距离北京两个多小时车程的端村,给当地孩子们上了可能他们人生中的第一节艺术课。

那一年5月,我成立了荷风艺术基金会,以公益基金会的方式组织资助老师们下乡免费给孩子们进行艺术教育。

△ 孩子上音乐课和美术课

每个星期的周末,我们邀请中央音乐学院、中央戏剧学院、北京师范大学、北京舞蹈学院的志愿者们师生们到端村给孩子们上一天的课,那时新校区还没建成,我们就在端村旧校区还有附近的边村学校教孩子们学弹琴学芭蕾学戏剧学画画。

周一到周五怎么办呢?没有艺术老师,只能和学校商量给孩子增加排练的时间,再利用课余、午餐时间段,给孩子们多播放音乐;同时,我们也给孩子尽量多创造各种演出的机会。

同年9月28日,端村学校建成开学,开学典礼上,艺术班的孩子就开始上台表演了,乡村校园上空响起世界名曲的音乐。

还在排练的时候,我就站在100米外,听到音乐声响起,突然被震撼到了,全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舞台的旁边就是田野,就是芦苇荡,脚下这块土地历史上经历了这么多的沧桑巨变,改革开放30多年,世界名曲和艺术第一次踏足中国乡村大地。

合唱、管弦乐队、芭蕾、戏剧、美术……这场完整由农村孩子进行的演出,可以说揭开了中国乡村艺术教育的大幕。

我印象最深的是当时50个美术班的孩子拼图拼了100块展示了莫奈的一幅画,当天的天气也很好,阳光穿透云层穿透芦苇荡,照在这些乡村孩子画的莫奈的画上,那种震惊,我无法用语言表述。

有一点非常遗憾的是,当夜吹大风,把孩子们拼的莫奈的画吹跑了,否则这幅画留下来很有纪念意义的。

△ 端村美术班孩子的油画作品

【三】

农村扶贫该换个思路了

很多人问我,你想帮助乡村我理解,但是你为什么要用艺术去帮助乡村,为什么要用艺术教育,为什么不去给他们最缺的东西,比如说物质上的条件,比如说医疗,比如说学校的硬件,甚至是文具等等这些东西,当然更贫穷的山区可能连衣食都有问题。 

其实我觉得和中国现在乡村的现状方方面面的需求相比,艺术教育可能反而是最需要的,因为绝大多数中国乡村的基本温饱,绝大多数,我不是说没有贫困的,绝大多数已经OK了,已经解决了。 

但是有一个让人很无奈的现象,就是我们的艺术教育一直得不到重视,乡村孩子的艺术教育几乎为零。

中国有6000万的孩子,我说的6000万大多数是县以下,包括县,有6000多万,幼儿园不算,小学一年级到中学,大约有6000多万,他们根本没条件接触正规艺术教育。

6000万是什么概念,相当于一个法国,这个数字我可以很负责任地告诉你,经过我自己统计的。

我自己走南闯北做调查,去了很多乡村,就调查这个事情,我是学经济学的,我的习惯是去做调查,我调查的结果和拿到的数据,包括雄安,雄安是很典型的地方,因为三个县已经变成一个新区了,三个县的数字比较容易统计,这三个县我都亲自做了调查,我可以负责任告诉你们,能有正规艺术教育的不超过5%。

教育部规定的美术和音乐课,平均执行率我相信全国不会超过5%,你们可以想象这是一个非常可怕的现实。

艺术教育到底有多重要,我举国际上一个例子,在国际上对于教育有这样一个看法,两句话,你要能记住你会很受启发。

第一句话,基础教育,基础教育的目标是什么?国际上对基础教育是这么描述的,就是改善和提高孩子的创造力。

大家都知道,创造力很重要,因为将来不管做什么专业,你有创造力总是会帮助你专业的养成。 

第二句话,艺术教育,改善和提高创造力最有效最好的方式就是艺术教育。 

就是这么一个简单逻辑,说起来特别简单,但是这么多年由于各种原因我们国家艺术教育就是得不到重视,所以现在我们乡村的孩子,偌大的乡村几亿人口,我说了6000万人口,这还是在校学生的数字,得不到艺术教育的熏陶。 

那么,这些孩子怎么办?

△ 端村学校艺术班孩子

【四】

哈佛大学“零点计划”研究什么

对于贫困的人而言,最主要的问题,不是物质上的问题,是他们在精神上没有希望,他们看不到希望,他们没有自信。

这几句话不是我说的,是特蕾莎修女(一生致力于消除贫困,于1979年获得诺贝尔和平奖)说的,当然,我深表认同。 

艺术远不是人们想象的那样,是阳春白雪,是有钱有闲的人才能做的事情,其实艺术应该融入到我们日常学习和生活当中,艺术所具有的这种独特的精神力量,对于贫困地区的人们,特别是对于贫困地区的孩子们,非常重要,可以帮助孩子们树立信心、开阔眼界。

600年前,意大利人用文艺复兴推动了人类伟大的历史变革,我们至今还享受着这个变革的成果。

19世纪60年代,俄国有个很著名的五人强力集团,由进步青年作曲家组成,其中有个作曲家叫巴拉基列夫,巴拉基列夫当时创办了免费的音乐学校,大家知道俄罗斯的艺术深厚,正是奠定俄罗斯强大国力的基础。

100年后,也就是20世纪60年代,当时东西方冷战,美苏军备竞赛,美国愕然发现,俄罗斯在空间技术上超过了美国,于是美国就组织力量去研究,到底美国和俄罗斯就是前苏联的这个差距在什么地方?

结论非常惊人,其实是差距在文化艺术上,美苏两国在文学、音乐、美术等文化艺术领域里的差异,这些基础性差距,导致美国空间技术落后了。

于是哈佛大学就启动了一项叫零点计划的研究,对艺术和技术的关系、艺术和科学的关系提出了一个新的视角。哈佛大学研究者们用科研成果不断在验证这个观点——文化艺术教育,是实施全面素质教育不可或缺的重要内容。

我再举个例子,上个世纪70年代,委内瑞拉有一位教育工作者叫艾伯鲁,同时集钢琴家、经济学者和政客的身份于一身,他当时在委内瑞拉创办了一项社会改革运动,这项运动名称叫系统教育,他的做法是什么呢? 

他就是把贫民窟孩子们组织起来,教他们学音乐,给他们办学校,让这些孩子们摆脱犯罪,摆脱毒品,让他们有生活的追求,有精神上的希望,几十年下来,现在在一个不到三千万人口的国家,有几百家少年交响乐团,还有几百家青少年交响乐团,还有几百所这样的音乐学校。

一个拥有艺术气质的城市,感染力是巨大的,2002年8月,我去爱丁堡参加国际艺术节,从伦敦出发坐火车,下了车按道理我应该拿着行李出站台,但当时我被瞬间凝固住了。

爱丁堡是个古老的城市,老城要追溯到中世纪,长达千年,新城以18世纪划分,其实都是古迹,上千年几百年的建筑就在眼前,那种庄重那种气势那种美,不得不让人感叹这座城市文化艺术底蕴之深厚。

文艺复兴就是从建筑开始起来的,建筑真正代表一个城市的历史、艺术发展水平、大众的审美,一个城市拥有伟大的建筑,就可以让人们一代一代一年一年一天天沉淀在艺术的营养之中,这样的建筑所在城市的市民,和没有任何美感的建筑所在城市的市民,精神世界构造基础原料方面完全不一样,一座城市如果拥有好的建筑,就能影响人类一代又一代,使得这里的人生活得美好、高雅、从容。

2000年夏天,我到欧洲旅游,走在意大利佛罗伦萨市政广场上,几米高的科西莫一世骑马雕像、大卫塑像和大力神雕像守护着他心中的圣地—美第奇宫殿,这里就好像一个露天的博物馆,在阳光的照射下,这些雕像散发出一片令人眩晕的光芒,我突然感觉心跳加快,又有一种想跪下的冲动。

欧洲中世纪后期,从科西莫一世开始,美第奇家族因对艺术的热爱,保护了达·芬奇、拉菲尔、米开朗琪罗等文艺巨匠,从而让毫无地理优势的佛罗伦萨,兴起了一场对人类文明产生巨大影响的文艺复兴。

看着眼前这些历经几个世纪的建筑和艺术品,我产生了一个疑问,为什么这么多的艺术财富都如此密集地在这里产生、保留、发扬?

时间进入21世纪,我们中国人是不是应该也做一点什么了,我们不应该只满足于我们是世界第二大经济体,我们其实应该在科学技术、在文化艺术乃至精神道德方面都做出我们自己的贡献。

【五】

艺术何以改变命运和国运

我们今天在中国社会的最底层——乡村,给孩子们施予艺术教育,因为我们知道,明天,正是这些孩子决定中国的命运。

我们再来看看中国农村的现状,贫困,一代一代传下来,现在大家想得比较多的就是怎么让他们挣钱,给他们点贷款,给他们点农业革新,但是我在想一个问题,你怎么让你的后代、孩子们能够成为跟他爸爸妈妈爷爷奶奶不一样的新一代人。

人变了,他的命运改变才有可能性,人怎么改变?

首先眼界要打开,不能老是盯着村里的事,咱们讲孩子培养智力学习好,方法是拼命做作业加课,农村的孩子是两个星期休一个周末,校长的道理很简单,我们这里的教育水平不如城里,我们只好靠多做作业。

我觉得这是相反的,如果他们能够拿出一点时间,按照教育部的规定,每个星期完成学时美术课和音乐课,对孩子们智力的开发会特别有好处。

你注意听音乐,音乐是什么,其实就是旋律、和声、节奏、速度、音高,这些东西教给孩子们,对孩子们智力的启发刺激非常有帮助,对他们的想象力、注意力非常有帮助。

包括美术,道理是一样的,你看美术的线条、构图、主题,这些东西都帮助孩子综合的创造力,就刚才我说的想象力,注意力,专注、凝聚敏感度,感知能力很重要。

△ 端村美术班孩子的国画作品

其实艺术教育对孩子的启发,远远比传统的教小孩背唐诗,教乘法口诀要更直观更有效。

这里的逻辑有没有,一个小小的原理,叫神经突触。

小孩在四五岁有一个神经系统功能开始发育,叫神经突触,这个神经突触基本到12、13岁就消亡了,这个神经突触就是管听觉、触觉这些信号的处理,所以孩子小的时候接受艺术教育对他一生都有影响,对他智力开发是很有帮助的。

这也是为什么爱因斯坦这些大科学家,小时候学过音乐学过艺术并且深爱艺术,因为艺术的启迪真的是巨大的。

乡村现有的教育条件不好,正应该用艺术教育去助他们一臂之力,去开辟一条和传统教育思路不一样的方法,让他们去唱歌,让他们去画画,让他们去跳舞,让他们的生活发生改变。

当他们学会一定东西之后,心态、视野都会改变。

△ 白洋淀交响乐
△ 田埂上的芭蕾

艺术教育对人的影响,远远超过单纯教给他一个乐器,比如吹长笛他会了,他演奏的曲目,演奏曲目的作者表达的这些曲目思想性,包括艺术性,包括跟其他孩子共同演出,所有这一切形成的是他从身心大脑、心灵眼界综合的开阔塑造,甚至是一种觉醒。

我说艺术教育喜欢用一个词“觉醒”,艺术,对人的身心的开启,远远比教会一个人具体的东西力量大得多,这种东西一旦形成不得了。

【六】

谁说寒门再难出贵子

我在农村教芭蕾,6年前在端村开了第一个芭蕾班,在这里我特别感谢北京舞蹈学院芭蕾舞系的关於老师。

关於老师呢,很大牌的,他是奥运会、G20峰会等大型文艺演出芭蕾节目的领队,但这么一个牛人在北舞的时候在大家眼里其实是一个特别不靠谱的人,为什么呢?

因为大家认为芭蕾是阳春白雪,是有钱有闲的人玩的,关於整天想的是把芭蕾怎么推向全社会,能让更多人去学习了解芭蕾,但他碰到了一个比他还不靠谱的人,这个人居然想把芭蕾教育送到乡村去。

我们两个都很不靠谱的人,就这样走到一起去了。

从2013年3月开始,几乎每个周末早晨7点半,我和关老师还有他的妻子张萍老师以及其他志愿者老师准点从北京出发,驱车2个半小时(如果不堵车的话),到160公里外的端村,给孩子上一天的艺术课,当夜返回,每周如此。

△ 关老师在端村指导学生练舞
△ 关老师在云南指导学生练舞

这些乡村孩子是怎么学芭蕾的呢?一开始我们到端村,我和家长们讲芭蕾的魅力、讲欧洲文艺复兴……家长、孩子全懵了,好奇、疑惑、惧怕,什么眼神都有,还有家长翻白眼带着孩子走了,这个时候关老师说:我教你们的孩子学芭蕾,身材气质好将来好嫁人。

家长们一听,不错,这才把孩子交给我们。

我记得那是2013年3月24日,我们一行人到了端村,第一堂课和孩子们讲一讲芭蕾的基础知识,第二堂课学梳头,跳芭蕾的小孩有一个标准头型,然后换衣服,我们捐的练功服,第三堂课开始上学芭蕾,就这样,第五堂课以后,关老师就和我说,要给你们准备一套汇报的节目。

我当时就觉得很奇怪,你才上了几堂课,怎么就会有节目给我们看了呢?

那一天好几十个大人,进了教室,坐在小板凳上,然后孩子们给我们表演,上半场大概我记得是7分钟,表演芭蕾的一些基本动作。

芭蕾的语言全是法语,所有动作,关老师是用法语给孩子们发出指令,或者他有时候故意用中文问一下孩子们第几个动作法语是什么,孩子们全都听懂而且用法语回答,全部都很准确。

下半场,这些孩子就给我们表演了一段四个小天鹅。当时的情景我记忆犹新,窗外是冀中平原的田野,这些农村的女孩穿着芭蕾裙,伴随着音乐翩翩起舞,在那一刻包括我本人,所有的来宾都被深深地震惊和感动了,我注意到不止一个人眼睛里含着泪水。

我们教了6年舞蹈,大前年,前年、去年,连续三年,每年都有考上专业舞蹈学校的,2016年考上三个,一个学生上辽宁芭蕾舞团的芭蕾舞艺术学校,两个上的是河北省艺术职业学院,2017年有一个学生考上河北省艺术职业学院,2018年又有两个考到河北省艺术职业学院。

△ 2018年考上河北艺术职业学院的马辰茜
△ 2018年考上河北艺术职业学院的赵晨淙

为什么说这六个人的事情,每年只有六年级才能考,我们这个班一共20多个人,原则上三年级开始正式跳,一二年级在旁边看着姐姐们跳,平均一个年纪四五个人,每年的六年级就五六个孩子,但是我们能够连续三年考走三个、考走一个、考走两个。

这说明什么?说明乡村的孩子只要有机会,他们完全可以像城里孩子一样,他们一样可以唱歌跳舞,关键是他们的人生因此有了新的可能。

谁说寒门再难出贵子,这些乡村孩子就是这样逆袭人生,重写命运。

△ 端村孩子在练琴

【七】

村民不打麻将改聊莫奈

乡村的孩子改变起来,节奏是惊人的。

经过一年的艺术学习,端村的孩子就学会了很多连城里孩子都不一定掌握的艺术技艺,比如说他们会跳芭蕾了,他们可以拉小提琴了,他们可以吹管乐,不管是木管乐还是铜管乐。我们真有小孩半年一个学期下来,一周上一堂课,圆号可以吹得非常好了。

他们学习艺术,就有很多的机会给来宾给朋友给师长做表演,经常登台,他们不怯场,他们见到任何人敢于表演,敢于表达,他们自信了。

△ 端村女孩赵晨淙(右)1月4日和东方芭蕾公主邱思婷同台  
△ 端村芭蕾班女孩赵晨淙1月4日在北京天桥艺术中心
△ 端村芭蕾班的珠珠1月20日和大提琴家朱亦兵同台
△ 端村学校六年级学生珠珠1月20日跳完天鹅舞后谢幕

孩子们通过艺术学习,他们的眼界视野被打开了。

本来他们就是生活在河北乡村非常狭隘这么一个环境中,通过艺术,他们看到了外面的世界,他们知道了贝多芬,知道了柴可夫斯基,知道了莫奈。这一切和他过去那种封闭的乡村生活,发生了一个巨大的变化。

不仅是孩子,这个村庄也改变了。

很多家长在微信拉群,这些平日打渔、务农、外出打工的爸爸妈妈们在微信群里谈音乐、谈舞蹈,谈莫奈、谈艺术。

平时不爱打扮不注意个人形象的家长们,看孩子出落得这么好,也开始注意言行举止,闲暇时间不打麻将改看书了。

美国作家埃米·扬将《大脚丫跳芭蕾》一书中文首发式在端村,孩子们跟这位外国阿姨讨论芭蕾的故事,毫不违和。

艺术是不分阶层的,她是一束光,每个真心热爱她的人,都会被这束光照亮。

 △ 美国《大脚丫学芭蕾》作者埃米·扬来端村参观赠书
△ 荷兰芭蕾舞小演员Ivan wolters和端村孩子一起

【八】

孩子为何变化这么大这么快

1月4日在北京天桥艺术中心,朗朗和我们乡村孩子的合唱队一起表演,这帮合唱队的小孩,我说说他们的故事,他们没有音乐老师,怎么练合唱呢?

△ 郎朗为雄安合唱班孩子伴奏

原来我是去一所学校帮他们练,比如说一个老师教一个学校的学生,一个县就上百所学校,我上哪找这么多老师,后来我就改了,换一个方法,培训老师。

假定你们正好是一个县的老师,我给你们做培训,培训什么?做合唱的培训,做美术的培训,2018年夏天,我们给雄安三个县的300所学校的700个老师,一半做合唱培训,一半做美术培训,培训七天,然后他们就回到学校去组织孩子们学唱歌学画画。

这些孩子是雄安三个县的孩子,经过两三个月的练习,咱们现学现卖,你们可以看到,就是小孩经过艺术教育的变化是非常明显的。

△ 雄安合唱班孩子和许巍同台

在我来看,除了我刚才讲的隐性的,比如说他们智力开发更好了,他们更活泼了,想象力更高了,你会看他们的面貌,你会注意到他们已经不是咱们印象中的乡村孩子,可是你说花了很长时间吗?和郎朗、许巍同台的这些孩子基本就是这几个月的事。

现在我们不止在端村,在全国开始推广,江苏的张家港有一所我们的试点学校,叫南丰小学,位于张家港南丰镇,这个地方和我的家乡端村不一样,这里物质生活可以说很富裕,但物质生活优渥,艺术教育还是一张白纸。

南丰小学的校长和镇领导找我合作,他们自己在上海找老师,每个周末一帮老艺术家扛着乐器从上海坐高铁去那个小镇教学,我在那里开展管弦乐团、芭蕾、合唱等教学,管弦乐团从零开始,两年之后就在张家港市保利剧院举行了一场一个半小时的新年音乐会。

△ 张家港南丰小学新年音乐会

我当时坐在台下,看着眼前六七十人的乐队,101个孩子的合唱队,想着两年前这里艺术教育还是零,但仅仅两年时间,他们就可以开一个多小时的音乐会,我真是心潮澎湃,这些孩子是怎么做到的?

原因我就说两点,第一,我们有一个口号,叫“艺术有力量”,这是我编的一个词,原意是艺术的力量,我就把它变成一个陈述句,艺术有力量。

艺术和其他课程相比,有一个非常大的不同,很容易让孩子接受,润物细无声让孩子默默接受,音乐不用讲,美术不用讲,听听音乐总可以,看着画总可以,不需要上课。

第二个方面,其实就是孩子们接受这种东西快,刚才我讲了神经突触的原因,还有孩子们综合的原因,他们渴望艺术,学习消化特别快。

艺术力量到底有多大?这里有两张照片,第一张是2013年3月24日,艺术教育支教老师刚到端村镇,在边村中学的三楼舞蹈教室,孩子们上第一堂芭蕾课,前面两排是端村孩子。↓↓↓

下面这张是2014年6月7日,端村孩子们到北京参加中国科学院大学研究生院的CC论坛为我的演讲助演,后排四个穿芭蕾舞裙的孩子是端村的孩子。↓↓↓
艺术教学仅仅一年,孩子的外貌气质变化就这么大。

教育部体育卫生与艺术教育司的司长到我那去视察,跟我说“完全不能相信,多少人都探讨过说农村有没有可能搞艺术教育,所有人都反对,眼前的这个情况我看到了,除非你们骗我。”他知道我不会骗他,这就是很典型的故事。

其实孩子们,你只要稍微给他一点机会,就可以有巨大的变化,但是问题是中国今天就缺这个机会。

△ 端村关於芭蕾班女孩珠珠在村口练舞
△ 云南那夺关於芭蕾班的孩子在家练舞

艺术教育最大的困难,就来源于人们对于艺术教育意义的不理解,我们有没有失败的案例,有,就在北京郊区门头沟。

当时我们受当地政府领导邀请去进行艺术教学,后来政府领导班子发生变动,一年多之后就主动放弃了,理由当然是各种各样。

门头沟在深山里,那里孩子的艺术教育条件太差了,我们每周组织老师开车60多公里进山,本来对孩子是特别好的事,结果放弃了,究其原因是人们对艺术教育的不理解。

没有政府的支持,艺术教育是很难推进的。

【九】

忽视艺术教育将产生危害

下一步怎么办,未来怎么办,我现在的想法是这样的,艺术教育刻不容缓。

如果一个家长,一个普通公民,认为我们孩子生下来应该去补营养,维生素、蛋白、牛奶等等,我觉得今后我们每一个家长都应该去想我的孩子从小补一些精神上的营养,也就是用艺术这个方式,这是孩子们最好的精神营养。

不光是我前面说到的智力的开发、眼界的开阔等等等等,其实还有很重要的一条,艺术教育可以帮助孩子们在人格上培养他们对爱的理解,对审美能力的认知。

一个小孩从小多接触艺术,他(她)一定更具有爱心,一定更懂得审美。

△ 端村练舞的孩子

艺术教育刻不容缓,但是95%的学校根本就做不到,95%是全国平均数字,这个巨大的矛盾怎么办?

我就觉得特别大的问题,一定要让我们的民族,让全民意识到这个问题,也就是说我们需要全民的觉醒,就是美育到底有多重要,这个东西一定需要启蒙。

首先我们自己要觉醒,我们自己浑浑噩噩,我们孩子吃得挺好长得挺壮,傻呵呵长大,这样是很危险的,什么叫完整的人格,不光是体魄,更重要的是心理。

小孩千万不要这么长大,语文算术还可以,美术音乐没学过,很可怕的。

△ 端村孩子在田埂上跳舞

对艺术教育的忽视,将对社会的长远发展产生难以估量的危害。

我们从农村放眼到整个社会,中国山寨品这么多,为什么?其表面原因是对创造性劳动重视不够,根部原因还是对艺术教育重视不够。

有人觉得中国人浮躁、缺少道德,老师就上政治课,这样就能解决问题了?我觉得就别说这么多了,就让孩子从小听音乐接触艺术。

艺术是传播爱和美的,一个热爱艺术的人,形成的审美观丑陋,这是根本不可能的。

△ 端村芭蕾班的女孩

【十】

孩子精神饥渴怎么办

面对现实,中国现在最主要的矛盾是缺少艺术教育,我采取的方法是什么?

假如我面对一群饥民,他们快饿死了,我该怎么办呢?我给他们搭配一套色香味俱全的餐呢,还是给他们送一点能够让他们先补充卡路里的餐呢?一定是后者。 

你们看我的背景,我是经商的,我完全没有学过教育,我最开始是摸索,我在一个学校音乐、舞蹈、戏剧、美术全都开课,后来发现不行,我就开始寻找别的方法,先从音乐、美术最基础的艺术形式做起,技术上增加一个手段,就是互联网,2017年和腾讯合作使得我们在互联网上的传播大大提高了。

2019年我们准备开始一个“桃李工程”项目,目标是把艺术教育普及到全国2800个县,我学经济的,我特别敢开口,我一说就是全中国2800个县,谁没有故乡,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家乡,咱们都加入把艺术教育带到自己家乡好不好?我相信很多人会响应我的。

一个县我们就准备推出这么一个计划,我培训合唱、指挥和美术课程,我培训老师,基础课程就是七天时间,美术老师四五天就可以了,合唱指挥大概七天就可以,我组织专业老师去,到你们县里去。

这个办法我在雄安已经试了,我就把三个县一块做,700个老师一起培训,我就想用这种方法能让中国更多乡村的孩子先尽快接触到基本的艺术教育形式,一个是唱歌,一个是画画。

我怕这些孩子精神饥渴,饿死了,所以音乐、美术是我们先推的,然后我们再把别的内容推上去。  

这样一个县这么弄一下费用大概多少呢?大概十万吧,十万块钱咱们凑不起来吗?你想想如果用十万块钱就能够把一个县的孩子们的审美力提高,命运有望就此改变,多么有意义呢。

我就这样坚持下去,我的梦想是有一天,全中国的乡村孩子能够像我的家乡端村的孩子一样接受艺术教育。

有了审美力、创造力,才有核心竞争力。

△ 云南那夺关於芭蕾班的女孩在练舞

我们并不是要让每个孩子成为艺术家,

但一颗能感受美和爱的心,

能让他们对未来的人生多一份坦然和希望。

艺术教育就是培育社会土壤,这个过程可能需要300年。

所以,这条“流浪地球”的路,对我们来说,只有起点,没有终点。

【尾音】

新年田埂上传来大提琴声

2019年春节前夕,我像往常一样来到端村,春节的到来让这个村庄有烟火气很多,孩子们看见我远远地就跑向我拥抱,我和村里人挨个打招呼,如亲人一般。

傍晚,我独自一人走在端村的田埂上,看着这片希望的田野正想抚今追昔,突然一阵悠扬的音乐传来打破我的思路,我循着声音的方向走去。

原来是一个音乐班学大提琴的男孩,他迷上大提琴,他们全家都迷上大提琴,一家四代,每次晚上一家人坐到一起,都是先听他拉一段大提琴,才开始他们全家的晚餐。

那一刻,夕阳西下,炊烟升起,狗吠鸡鸣,一家四代正静静地沐浴在琴声里。

我不忍打破这份宁静,默默走开了。

此刻,我知道,艺术已经真真切切植入了这片土地,这片我的祖祖辈辈耕作劳息的大地。

农历新年正在来的路上。

△端村芭蕾班孩子在田埂上

-END-

主角工作室出品 谢谢你的阅读

撰稿:北京荷风艺术基金会李风先生口述,小主姐姐编辑整理

图片:芭蕾照片拍摄者为高天、陈刚、张萍、关於、周里然等,李风画像由合艺术中心独家提供,其他图片由李风先生、关於老师以及北京荷风艺术基金会提供,在此特别鸣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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