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格格硅谷买房记

文｜王婉迪

编辑｜薛雍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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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过三十岁的米格格脸色白里透粉，一双珠圆玉润的手正是大家口中最有福气的那种，慈眉善目的面相像是一尊观音。她性格好、热心肠、乐天开朗，在朋友中很有大姐风范，我俩都是北京老乡，我管正黄旗的她叫米格格。

米格格和她的老公米驸马是“五道口男子职业技术学院”（清华大学）的同学，十分恩爱，一起出国后分别毕业于两所全美排名前十的名校。他们夫妻在美国的旧金山湾区结婚五年了，生娃计划从2018年的“史努比”推迟到2019年的“二龙戏珠”，再到2020年的“米老鼠”，米格格还不想怀孕，因为他们没买房子。

美国年轻人一般不急着买房，一是没有钱。之前一篇很火的调查显示，大多数工薪阶层的美国人都账户空空，拿不出2000美元的应急费，所以生个病、甚至车坏了，都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更何况买房子。二是美国人普遍觉得租房很好，换个工作搬家也很方便。在美国人口流动很容易，搬到哪个州就自动成为那个州的公民，享受一切福利。

正因如此，美国人都是“用脚投票”，喜欢哪里去哪里，往往人到中年之后，钱慢腾腾地存够了，想要稳定在一个地方，孩子们也都到了需要单独卧室的时间，才气定神闲地开始寻找房子，甚至很多人一把年纪还等着继承父母留下的住处，而不像中国留学生，毕业之后上蹿下跳地找工作，有了饭碗后就火烧火燎地贷款买房，似乎房子是第一张多米诺骨牌，没有房就不能结婚生娃，就不算是真正有自己的生活。

一位中国朋友买了可以看到苹果新总部“宇宙飞船”的漂亮婚房，他特别向我们展示了奇大无比的高级洗衣机——下方是滚筒洗，上方还有一个单独的小波轮，“我父母说，婴儿的衣服要单洗，”他笑嘻嘻地说，要知道他连女朋友还没有。

买房子也不单是为了结婚，因为租房确实是一件苦事。中国留学生人生地不熟，寄人篱下难免受委屈。我的另一位朋友租了一间房，房主是一个笃信佛教的台湾老太太，虽然自己有豪宅，却不知为何天天呆在他所租的客厅里，挂了一张日本和尚的大相片，对着念经。因为房租低，他不想搬走也不敢找房东抗议。一天他约了哥们儿在客厅里涮火锅，房东就在旁边的蒲团上转着圈向四面八方磕头，场面一度尴尬。

米驸马上学时跟另一个男同学合租，此人喜欢在楼梯上跑上跑下，湾区的迷你小跃层楼梯脆弱，经不住青壮年日复一日的猛跺，落灰如雨。此室友最匪夷所思的爱好是下楼梯会在还差几级的时候一跃而下，惊天动地，扰人清梦。米驸马忍无可忍，愤而模仿，却摔瘸了腿，拄了俩月的拐。

痛定思痛，米格格和米驸马婚后租的一室一厅算是本地条件很好的——小区高雅，交通方便，由专门的公司负责管理，不与人分租，不过搬进去时租金就是令人发指的2600美元一个月，之后逐年上涨，大有一副爱住不住的架势。毕竟硅谷高工资的人群越来越密集，房子却供不应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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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格格米驸马受高等教育，素质高、思想先进，他们觉得高晓松说得好，人要有一以贯之的人生观，不要想要自由的时候拿出西方世界观，伸手要钱的时候再拿出东方的世界观。所以他们不愿像许多中国年轻人一样，一边花着父母在国内辛苦攒下的钱，一边要求美国年轻人所享受的自由和隐私，于是决定用自己的积蓄加贷款买房，以后在拒绝让自己家成为国内七大姑八大姨的免费旅馆时，也能心安理得。

米格格有一份体面的工程师工作，但是苦于一直没有抽中工作签证，只能使用硕士毕业以后的实习签证，而这种签证是不能贷款买房的。美国的工作签证实行抽签制，不到三分之一的中签率年年降低，米格格不幸地连抽三年都没中，第三次她老公中了。可是，夫妻只有一个能贷款还是不行，米格格得知结果在咖啡馆大哭一场。

好在米驸马在硅谷一家世界级的高科技公司工作，工资待遇不菲，押上两人所有的积蓄并用米驸马的股票做抵押，两个人终于拿到了银行贷款的核准通知书。因为硅谷的迅速发展和人口增长，房子供不应求，年轻小夫妻购房至少需要三居室——一间卧室，一间未来的婴儿房，一间为父母来访准备的客房，而一百万美元以下的房子几乎没有。但米格格兴高采烈地告诉我，她的经纪人说，只要牺牲房况，还是可以在喜欢的地段买到房子。

米格格的心理价位是一百一二十万美元，但地段、面积、房况均合意的房子都要一百五六十万。“我准备买那种白蚁房、漏水房、快塌了的房，最好就是惨不忍睹，房主急着出手换现买大麻的那种，这样我们自己再一装修就好啦，”米格格笑嘻嘻地告诉我们。

然而白蚁房并没有垂青米格格，看过房子之后，有意的买主把出价的数目发给卖家，出价最高的几个人再继续进行第二轮加价，所有的房子价格最后都增加了二三十万美元，房子的最后买主往往都是其他更富有的中国人。

随着硅谷高新科技产业的大步发展和外来人口（尤其是华人）涌入，旧金山湾区房市大热，有钱买房子的人很多，卖家开始考察谁的首付比例高，谁放弃对房况的检查，谁可以在买下来后可以让卖家免费多住几个月……甚至很多买家还要给卖家写“情书”，口气一如淘宝商家：“我们都是名校毕业的高薪白领，绝对能顺利交易房子噢亲！买房子安定下来是我们一直的愿望，希望您能帮我们美梦成真噢亲！我们知道有实力的买家很多，如果您能选我们我们全家感恩戴德噢亲！”没想到世道如此，好不容易能站着把钱挣了，却不能站着把钱花了。

米格格信心满满地叫了几次价，但每次都铩羽而归，因为既不愿意为了白蚁房倾囊而出拍下天价，也不愿意花钱买房还要低声下气，买房成了她常挂在嘴边的话题，而她慈眉善目的脸显得一次比一次忧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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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月过去了，米格格兴冲冲地告诉朋友们：某处有新房预售，她和老公准备下班过去看一眼。

在美国新房和二手房的交易有很大的不同。二手房需要买家们竞价，房子一般会给出价最高且各项条件最好的买家。但新房往往采取的是先到先得的形式，省去了很多麻烦，这次新房的价格正好在米格格米驸马的预算中，就看能不能抢到了。

那是去年十一月一个周四的晚上，下班后到达售楼处的米格格发现自己排在第三，这个小区即将放出四套户型不同的房子，排在她前面的两个人并不想买她心仪的户型。因此只要她此时签字排队，就可以买到自己喜欢的房，但条件是，如果此刻签字，一直到周六早晨开售，都必须有代表随时在此守候，否则如果“点名”不到，则视为自动放弃。

冬夜寒冷，正值北加州和南加州爆发山火，夹在中间的旧金山湾区每天都有重度雾霾，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味道，大部分人都成天躲在室内，就连学校也已经停课了，米格格和米驸马在户外站了四十分钟，就已然瑟瑟发抖咳嗽不止。当时他们前面的两个人，是一个不太会说中文的华裔小哥和一个中国大妈。

入夜，工作人员离开后，米格格和大妈攀谈起来：您也是来排队买房的？大妈告诉米格格，她是帮别人排队的，如果米格格需要，她也可以找一个朋友帮她排队，只要一个小时30美元，而且还是先排队后付钱！

米格格心里暗想，又冻又呛的漫漫长夜，自己才站了不到一个小时就涕泗交流，此时晚上八点，如果找大妈排12个小时才360美元，也就是在湾区住一晚酒店的价格，还不到自己一天的工资，就能回去好好睡觉，第二天早晨来接大妈的班了，因此他们欣然同意，让这位排队大妈电话叫来了自己的朋友。

在和我们这帮朋友文字直播买房过程的时候，米格格称第一位淳朴的大妈为“信教大妈”，因为她是虔诚的基督徒，而后来帮自己排队的第二位大妈则被称为“扇懂大妈”，因为她来自“扇懂”（山东）。他们初步决定先雇“扇懂大妈”一夜，第二天——也就是周五——自己排一天，周六再亲自交钱买房。

米格格那天欢天喜地，因为大妈很靠谱，“带着睡袋来也没要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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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一年来，硅谷的房市已近白热化，许多售楼处外都有人彻夜守候，大部分都是亚裔面孔。很多经验丰富的售楼公司都会在售楼处外搭上一个简易棚，外加Wi-Fi和移动卫生间，“排队大妈”这一产业应运而生。这些大妈的共同特点是英语不好，但长期在美国生活，可能是跟随家里的小辈过来的移民。米格格说，她从大妈们身上看到了自己父母一辈的共同特点——能吃苦。虽然夜里很冷，但前来排队的大妈们美滋滋的，似乎在这里蹲守一夜就能赚到三百多美金是捡了一个大便宜。

“信教大妈”告诉米格格，湾区房市最火的时候，自己连着一周替人排了5个小区，能赚六七千美元。她们也准备充分——睡袋、毛毯、吃喝。“扇懂大妈”自己的高级睡袋是之前的一个客户送的。她先帮一个在硅谷工作的中国年轻人排队，事成之后又受这个年轻人的介绍，为此人的印度上司排队，正是这个印度人给自己买了一个豪华户外睡袋。

米格格夫妇看大妈谈吐中一股淳朴之气，又如此“专业”，放心而去。

几个小时后，刷朋友圈的米格格发现自己刚加为微信好友的“信教大妈”发了这样一条：“今天神给了我超大的感恩节礼物，带领一位出生在美国、只会一点点中文的男士做了决志祷告（指接受基督教信仰的祷告），他非常开心，我更加开心，因为有个灵魂得救了！”第二天一早，米格格夫妇看到，之前也在排队的华裔小哥裹着“扇懂大妈”借的睡袋，一副风中凌乱怀疑人生的样子，原来他就是那个被“感化”的“得救灵魂”。

华裔小哥的中文不好，昨天看到米格格和大妈们交谈，完全不解其意，夜里才发现大妈们可以替人排队，想问又问不清楚，迷迷糊糊还跟着祷了个告，终于熬到第二天早晨米格格夫妇到来，他拉着他们宛如见到救命稻草，发出来自灵魂深处的问题：“哪里雇的？多少钱？”于是第二夜的晚上，排在门外的都是中国大妈了。

我问米格格，先到先得，签名即可，为什么非要折腾客户，让人在门外随时候命两天两夜？冰雪聪明的她说，估计是增加你等待的成本，熬过两天之后，很少有人会再反悔。虽然想买房子的人多的是，但是房地产商审核一个人的各种材料——如贷款信息、经济能力等——也要花费大量的时间精力，因此他们显然不希望排上队的人临时变卦、导致最终人选换来换去。

米格格又感叹说，现在买房的都是婚龄育龄的年轻人，并没有几个人能吃这种苦，所以没想到最后在排队的，居然是中国大妈们，而大妈不但丝毫不觉得累，还能兴高采烈地找人聊天传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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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米格格常说，在美国的生活总让她想起一句话，那就是“身世浮沉雨打萍”。虽然自己已经足够努力，但能否找着工作，抽中签证，买到房子，似乎都是身不由己的事儿。

在大妈的帮助下，米格格如愿以偿地买到了心爱的房子，欢天喜地等着收房，她说这一切就像是一场梦；她又说签字那天，许多人都在围着自己雇的大妈要微信，看来大妈以后生意会更加兴隆。她还说房子一到手就接爸妈来玩，已经在准备着2020年生“米老鼠”。最让她的高兴的是，同一个小区后面放出来的房子又涨了十万美元，只不过这次价格太贵，不需要雇大妈也能买到了。尽管如此，房价并没有要跌的意思，热心的米格格开始劝说公司里的其他年轻人早日买房。

我跟米格格说，要把她买房子的曲折故事写下来，她露出孩子气的笑容，不过随后又担心地说，不知道这些大妈有没有交税，以后会不会有麻烦，我看，她是真心地感激她们。

【作者简介】王婉迪，定居加州的文学博士，曾求学于斯坦福大学和西雅图华盛顿大学，个人公众号AlwaysWith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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