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Logo
下载客户端

登录

  • +1

往事丨从致张光宇的信札,看张仃所渴望的“通灵宝玉”是什么

李兆忠
2019-04-07 10:18
艺术评论 >
字号

众所周知,张光宇是张仃的伯乐,也是张仃亦师亦友的知交。1956年,正处于疗养期间的张光宇,收到了张仃寄来的两封信。信中文字非常朴实、自由,笔者认为“在张仃公开发表的文章中,很难读到这种文字。”毫无疑问,这些都是张仃写给知己的私房话,字里行间有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而文中提到了张仃渴望找回艺术的“通灵宝玉”,成为了笔者探究的话题。这也许是和当时正落实中央的“双百”方针,以及不久前张仃赴法拜会毕加索的刺激等背景有关,从而使张仃畅所欲言,一倾积愫。

1956年8月,法国归来伊始,张仃就给远在北戴河疗养的张光宇写信,不经意间,留下了珍贵的史料。

张仃 杨之光画

第一封信写于8月8日,全信如下——

光宇兄:回来后哪里也未去,因为十分疲劳,大睡好几天,北京如旧。墨西哥与赤松夫妇画展先后开幕,为酷暑中令人振奋的事。我也极想休息一下,或去北戴河,或在北京近郊,正联系,尚未决定。见过江丰同志,工作还未谈。老庞(薰琹)正忙搬家建校,照过一面,也什么都没谈。郑(可)、祝(大年)来过,谈了些老问题,我也极难表示意见。郁风奔上海,黄部长(苗子)在家作隐士,如此而已。今天想去故宫看看,再谈。

祝海滨生活快乐,嫂夫人问好!

张仃八月八日晨

张仃写给张光宇的信

信中的“墨西哥”,是指“墨西哥全国造型艺术阵线油画版画展览会”(1956年7月31日至8月19日,北京劳动人民文化宫)“赤松夫妇画展”,则是“丸木位里 赤松俊子原子弹灾害图及访华旅行写生展览会”(1956年8月4日至8月10日,中国美协展览馆)。两展在京城的举办,张仃视为“酷暑中令人振奋的事”而先告为快。信中所述“工作”的问题,在8月22日第二封信中有更清楚的交代,全信如下——

光宇兄:大年昨自海滨归来,得知你那儿一些情形。我本打算也避暑一番,但等来等去,暑已过去。也就没有什么避的必要了。我现又设法在西山一带找房,乘秋凉画一阵画。

原子之画结束,墨西哥也快闭幕了,看了人家的东西,不胜感叹。这些画都似曾相识,就是画不出了,如失了通灵宝玉——我想路子一定能找到的。

北京空气较前大不相同了,党的“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文艺方针鼓舞了文化界,美协昨天开了会,谈得很热烈,有的同志提出美术界应该自由结社,创立流派,举行个人展览,——都是很好气象。

中国画院,工艺学院,我都无去的打算,希望向职业化方向努力,当然还要经过若干困难。——祝你早日恢复健康,重聚京华。即颂

秋安 嫂夫人不另。

张仃八月二十二日

必须承认,在张仃公开发表的文章中,很难读到这种文字,其自由大胆,与他的领导身份颇不相符。毫无疑问,这些都是写给知己的私房话,字里行间有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圈内人士知道,张光宇是张仃的伯乐,也是张仃亦师亦友的知交,而且,当时正落实中央的“双百”方针,中国文化界呈现前所未有的活跃气氛,再加不久前的法国之行,拜会毕加索的刺激——也许是这些因素,使张仃畅所欲言,一倾积愫。

归纳起来,信中表达了三点意思:第一,张仃不打算去工艺学院(即新成立的中央工艺美院),也不打算去中国画院(他正参与筹备的北京画院);第二,北京近期举办的“丸木位里 赤松俊子原子弹灾害图及访华旅行写生展览会”与“墨西哥全国造型艺术阵线油画版画展览会”,给予张仃强烈的刺激,令他感叹“失了通灵宝玉”;第三,党的“双百”方针和文艺界的新气象,使他欢欣鼓舞,情不自禁重温起旧梦——做一名自由的“职业画家”。

张仃

以上三点互相关联,其中最关键的,是第二点中的“失了通灵宝玉”。对一个真正的艺术家,这无疑是性命攸关、非同小可的事。“通灵宝玉”语出《红楼梦》,据作者解释,为女娲补天剩下的最后一块宝石,经过理、情、欲的三次锻炼(隐喻完整的人性),幻化为通灵宝玉,具有神秘的守护法力。

张仃是一位革命艺术家,中央美院的领导,在革故鼎新、欣欣向荣的“新中国”历史背景下,借用《红楼梦》中“通灵宝玉”的神话隐喻,呼唤失落的艺术法宝,似乎不可思议,也充满风险。究其原因,只能归结于张仃不可救药的艺术本性。显然,在张仃的心目中,不管社会发展到什么程度,变化到什么程度,艺术的底线依然存在,它不会因主义、功能的翻新而丧失。然而,在汹涌澎湃的革命潮流之前,这种看法未免显得天真幼稚。事实上,在民粹主义不断升级,艺术的本质(个人的自由创造)被搁置,功能(为工农兵服务,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被强化,文艺沦成政治斗争工具的背景下,在大一统的体制化生活方式中,“通灵宝玉”的失落,是必然会发生,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张仃凭自己的艺术直觉,在1956年这个春光乍现的时间节点,顿悟到这一点,向亦师亦友的知交坦诚披露。

张仃作品

张仃作品

其实,阅历丰富、眼光老到的张光宇未尝没意识到这个问题。早在1953年12月30日的私人笔记中,张光宇记录了漫画界一直存在的一个“惊心动魄的问题”,那就是:以“泼辣大胆”这样一种“唯一的尺度”衡量一切漫画作品,并且戴着“冷漠无情的面具”,将一切艺术“衡量得体无完肤”——这,不就是后来极左文艺批评的典型表现吗?其激进、虚无的本质,此时已被张光宇看破。那么,它与张仃感叹的“失了通灵宝玉”,有没有内在的关联?明眼人自有公论。张光宇是否将这则私人笔记与张仃分享过,笔者不得而知,可以肯定的是,在这个问题上,他们是惺惺相惜,心有灵犀。

张仃作品

值得注意的,还有“失了通灵宝玉”的上下文:“这些画都似曾相识,就是画不出了”,“我想路子一定能找到的”。笔者以为:张仃相信能找回失落的“通灵宝玉”,与过去的人生经历有关。想当年,在南京作自由撰稿人,卖画为生的时候,在西安、内蒙颠沛辗转宣传抗日的时候,甚至误打误撞在延安鲁艺执教的时候,张仃都画出过回肠荡气的作品,如《春耕》《收复失地》《西北青年生产行列》《西北之丰收》等。当然不止是张仃,当年张光宇在《十日谈》上发表的时势漫画,后来在重庆创作的《西游漫记》,还有那批漫画同行创作的许多画作,这些作品与墨西哥画家及赤松夫妇的作品放在一起,并不见得逊色。讽刺的是,时过境迁,到了革故鼎新、欣欣向荣的新中国时代,却发生这种“似曾相识,就是画不出”的事情,不能不发人深省。

张仃直言不讳“失了通灵宝玉”,比起那种“国家不幸诗家幸”的俗论,更直接,也更警彻,但张仃相信:中央的“双百”方针,为“通灵宝玉”失而复得,铺好了路子,又显得天真。

再三研读这两封信,令人感慨万端。回顾张仃一生,做一名自由的职业画家,是他原本的初心和一辈子的梦想。青春的热血与时代的激流,却将他卷入革命集体的队伍。即便如此,自由画家的梦想依然萦绕不去。当年在鲁艺的东山窑洞闲聊时,胡考问张仃:“革命胜利了,准备干什么?”张仃不假思索地回答:“种几亩地,然后,画画。”

1938年张仃率抗日艺术队到达陕北榆林

张仃于1938年秋到延安,变成公家人;1942年经文艺整风运动的洗礼,思想发生深刻变化,画画由个人的、自由的,变成集体的,约束的;1945年抗战胜利后,终于入党,从此听命于组织,党叫干啥就干啥;1949年成为新中国首席艺术设计师,接管旧北平美专“五人领导小组”的成员……,以上的勾勒,逶迤展现张仃由一个自由奔放的左翼艺术家,变成革命机器上一颗螺丝钉。

然张仃终是一位艺术家,丰沛的艺术直觉,顽强的艺术根性,使他一直苦闷于艺术与政治的冲突,“通灵宝玉”失落的焦虑。现在,终于迎来“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艺术春天,他能不珍惜吗?

张仃与张光宇、丁聪、胡考、特伟1940年摄于重庆

张仃立即付诸行动。据张郞郞回忆:老爸东借西筹,变卖心爱的徕卡相机,加上家里的仅有存款,买下景山东街中老胡同的一个两进的小四合院,于1956年底搬出大雅宝胡同二号中央美院的集体宿舍,搬进自己的新居。后来又在香山脚下,发现一处适合作画室的农家院落,在张光宇的资助下买下。与此同时,与昔日艺友张光宇、张正宇、丁聪、郁风、黄苗子、吴祖光、华君武、胡考等一起,积极筹划同人杂志《万象》的复刊,拟定的第一期目录上,打头文章就是他的《会晤毕加索》。显然,张仃明白,要找回艺术的“通灵宝玉”,首先要恢复“自由人”的身份,恢复自由的生活方式,就像当年在南京上海时那样,那时生活虽然清苦,甚至穷困潦倒,精神却自由,独立,充满生机,因此令人怀恋。

岂料风云突变,“双百”一下子跳到“反右”,张仃的职业画家梦再次落空,不仅“自由人”未能恢复,反而官升一级,被调到中央工艺美院当第一副院长,又多一层约束。

张仃与毕加索

或许是“双百”的愿景太诱人,或许是“墨西哥”、“赤松夫妇画展”及毕加索的刺激太强烈,虽然刚经历过“反右”运动的惊涛骇浪,张仃寻找“通灵宝玉”的冲动挥之不去。之后的几年里,利用中央工艺美院的特殊条件,利用“装饰”的保护伞,张仃暗渡陈仓,铤而走险,经过数年的探索,于60年代初又一个小阳春来临之际,推出一批“毕加索加城隍庙”的彩墨装饰画,精神再一次绽放出耀眼的火花,成为新中国美术史上一道绝无仅有的奇异风景。为此,“文革”中张仃几乎付出身家性命的代价,他的画风因此再次发生激变。

可以说,张仃的大半辈子,都在与“通灵宝玉”的失落作抗争,可歌可泣。1983年,他从中央工艺美院院长的岗位上退下来,办完退休手续回到家中,情不自禁躺在地上打了一个滚,庆祝获得大解放。从某种意义上可以说,张仃又回到“自由人”的生活,从此策杖怀糗,跋山涉水,师造化,开心源。此刻,他的“通灵宝玉”早已融入他深深眷恋的北方高山大野,凝聚在沉郁顿挫的焦墨线条中。

2019年2月15日

(原标题为《谁动了张仃的通灵宝玉? 》)

    责任编辑:肖永军
    校对:刘威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澎湃新闻,未经授权不得转载
    +1
    收藏
    我要举报

            扫码下载澎湃新闻客户端

            沪ICP备14003370号

            沪公网安备31010602000299号

            互联网新闻信息服务许可证:31120170006

            增值电信业务经营许可证:沪B2-2017116

            © 2014-2024 上海东方报业有限公司

            反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