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久成真，“女乔布斯”坚称无罪并开始狱中再创业

原创 成起宏

伊丽莎白·霍姆斯是一位年轻、迷人的女性，斯坦福大二辍学后，就开始了硅谷创业生涯。

2014年，她创立了希拉洛斯，这家初创公司号称拥有先进的血液检测技术——使用手持设备即可通过一小滴指尖刺血进行200多项医学检测，包括癌症。

创办不久，希拉洛斯就成了业界神话。公司董事会阵容豪华——有美国前国务卿乔治·舒尔茨、亨利·基辛格、媒体大亨默多克、甲骨文创始人拉里·埃里森、传奇创投家唐纳德·卢卡斯等。霍姆斯也因此成为闪耀的硅谷新星，更被誉为“女乔布斯”。

就在人们期待希拉洛斯变成下一个苹果或谷歌时，神话破灭了——这项革命性的血液检测技术是假的，其内核只是一个谎言。

霍姆斯因此被判入狱。最近，美国杂志《人物》对她进行了入狱后的首次专访，这位顶级骗子依旧坚称自己无罪，在牢中过着硅谷式的生活，甚至开始琢磨出狱后的新一轮创业计划。

《华尔街日报》调查记者、两届普利策新闻奖得主约翰·卡雷鲁以完整的细节、冷静的笔触，揭开了这个规模巨大的商业欺诈案的内幕。在新增后记中，他补充了案件审理和庭审判决的情况。

文 | 成起宏（《坏血》译者）

一

《华尔街日报》调查记者约翰·卡雷鲁在2018年3月出版《坏血》英文版，基于他长达三年的深入调查和追踪报道，讲述硅谷女创业家伊丽莎白·霍姆斯的“传奇故事”。当时，霍姆斯创立的独角兽企业、血液检测设备公司希拉洛斯仍在运作，“故事”中人物的命运走向也如迷雾航船，尚未尘埃落定。

卡雷鲁揭露真相的第一篇报道于2015年10月发布，引发巨大反响，此后伊丽莎白·霍姆斯、同谋桑尼·巴尔瓦尼以及希拉洛斯公司均受到美国监管部门的调查，同时来自投资人、合作伙伴的各种官司缠身。但直至2018年6月，美国联邦检察部门才对霍姆斯和巴尔瓦尼提起刑事诉讼，随后又经历了近四年的调查和庭审（部分受到新冠疫情的影响，部分是因为伊丽莎白的两次怀孕），审判结果最终确定，霍姆斯被判入狱11年3个月，巴尔瓦尼则获刑12年11个月。两人分别于2023年四、五月间开始入狱服刑。此时，距斯坦福大学二年级学生伊丽莎白·霍姆斯辍学创业，已过去了整整20年。

对霍姆斯和巴尔瓦尼的庭审受到美国媒体的高度关注，被称为“硅谷的世纪审判”。审判期间，约翰·卡雷鲁开设了一档名为《坏血：最终章》的播客节目，继续深入跟踪报道。《坏血》英文版近期由皮卡多出版社再版，卡雷鲁特别撰写新版后记，详细记录了审判的情况，此次上海译文出版社的中文新版《坏血》即依据皮卡多版，对书中主要人物的命运作了全面细致的补充叙述，使得整个“故事”更加完整饱满。

《滴血成金：硅谷血检大骗局》

书中其他人物的命运同样引人关注。吹哨人艾瑞卡·张在审判中曾出庭作证。艾瑞卡离开希拉洛斯后，先后就职于多家生物科技相关公司。2019年，她建立了一家名为“创业伦理”的组织，致力于促进创业家恪守行为伦理。2020年3月，她受邀在TED发表演讲，以希拉洛斯的经历为镜鉴，抨击所谓“登月计划式”项目的潜在危害，它们以过于美好、过于雄心勃勃的愿景吸引人们的关注和热情。她警告世人，切勿因盲目追求目标而不择手段，否则，我们可能会为此付出沉重的代价，甚至对整个世界造成难以挽回的伤害。

另一位吹哨人泰勒·舒尔茨在2017年与他人联合创立了自己的医疗科技公司，担任CEO。他与祖父最终实现和解。在一份声明中，乔治·舒尔茨赞扬自己的孙子，“直面艰难处境，展现出非凡的勇气和正直”，即使“在自己遭受威胁，明知我将（希拉洛斯）公司置于崇高价值和家庭成员之上时，他依旧坚定不移，未曾退缩”。泰勒付出了包括金钱和亲情在内的巨大代价，实现了让这位倔强的老人在生命最后时刻挽救声誉的愿望。2021年2月，乔治·舒尔茨在加利福尼亚的家中去世，享年100岁。

他的老朋友亨利·基辛格也活到了100岁，在2023年11月与世长辞。两位对美国现代政治产生了重大影响的人物，在垂暮之年都为一名年轻女性的魅力所折服。不同的是，现实主义政治大师基辛格依然保留着年轻时的狡黠和狐狸般的嗅觉，发现形势不对即悄然抽身，没有让这桩丑闻给自己带来太多的麻烦。

对于约翰·卡雷鲁而言，这个跟踪了六年的事件显然是职业生涯中极为浓墨重彩的一笔。事件尘埃落定之后，他在2023年离开工作20年的《华尔街日报》，加入《纽约时报》，继续商业调查记者生涯。

二

硅谷从来不缺传奇故事。硅谷本身就是一部传奇。

由于“幸存者效应”的存在，大众看到的，多是传奇中成功的那一面。关注科创行业的人们，耳熟能详的，是“仙童八叛逆”出走、创造半导体产业的辉煌，是史蒂夫·乔布斯在车库中孕育出苹果公司、引领世界进入移动互联时代的荣光。然而，“一将功成万骨枯”，成功者的身后，是被大众忽略的无数失败者消失的背影。一项统计表明，硅谷吸引了美国近一半的风险投资，但创业5年内倒闭的公司占比达到75%，远高于全美平均水平。

身为失败者，伊丽莎白·霍姆斯和希拉洛斯公司的故事可以说是硅谷迄今为止最令人震撼的反面教材。没有一家公司的失败以这样彻底的、不体面的方式结束。在它之后，电动卡车制造商尼古拉（Nikola）的创始人特雷弗·米尔顿（Trevor Milton）也因欺诈罪名被判入狱四年，但公司依然还在运营，据称2024年第一季度已经生产了超过40辆氢动力卡车；共享办公空间Wework的股价几乎归零，陷入破产境地，但以“疯狂”和管理混乱著称的创始人亚当·纽曼（Adam Neumann）却在此之前就带着数亿美元全身而退。惟有希拉洛斯以公司彻底关门、创始人锒铛入狱、投资者血本无归而告终。希拉洛斯的失败，最直观的原因，是创业者的宏大蓝图与现实进展产生了巨大的差距，期待的技术突破迟迟未能实现，描绘的美好愿景遥不可及，从而走上一条欺骗投资者与大众的道路。不过，几乎所有的创业公司都存在现实进度赶不上美好期待的问题，硅谷创业文化中的黑暗一面“演久成真”（fake it until make it）应运而生。不仅在硅谷，在世界其他地方，众多知名企业在初创早期都曾在产品未成熟时，通过夸大宣传或者掩盖缺陷来抢占市场先机，霍姆斯的导师、甲骨文公司的创始人拉里·埃里森便是个中高手。

然而，霍姆斯选择的生物医疗行业，与信息技术行业的特性明显不同，以开发进度慢、检验周期长、资金投入大而著称，是一条更需要脚踏实地、潜心钻研的赛道。生物医疗行业不存在两年翻一倍的“摩尔定律”，不能简单移植信息技术行业的经验，二进制代码在虚拟空间的排列组合，与血液中有形成分在有限物理空间中的测定存在本质区别。

在这里，伊丽莎白·霍姆斯的个人特质与生物医疗行业的特性发生了根本冲突。伊丽莎白辍学创业时或许怀抱着改变世界的真诚，但这种真诚很快被她选择的这条赛道消磨殆尽。空怀一腔热情，本身没有核心技术，只能迅速蜕变为坚信自己能取得成功的偏执，对于财富和声名的渴望取代了改变世界的初心。

可以看到，从最初尝试采用微流控技术的希拉洛斯1.0原型机开始，她便已走上一条充斥谎言的道路，关于产品实际进度和可靠性的虚假陈述充斥在面对医药巨头的推销之中。之后技术路径一步步后退，爱迪生型阅读器使用粗糙的机械手，迷你实验室试图以工程学缩微集成多种已有的检测设备，最后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选择破解西门子的设备，所作所为越来越低级，越来越偏离初始目标。伊丽莎白的欺诈行为也随之一步步升级，不断地用谎言掩盖谎言，“理想”越来越遥不可及，直至泡沫破裂，滴血梦碎。当你无法make it的时候，剩下的只有彻头彻尾的fake it。

三

伊丽莎白·霍姆斯的崛起和败亡，可以说是硅谷有史以来最大的丑闻，其中的经验教训值得一再反思。但反过来看，这个事件也反映出硅谷高度开放包容、同时又具备良好纠错机制的创业环境所发挥的巨大作用，它能够激发科学家和创业者的创造力，为各种异质天才提供成功的可能性，是硅谷取得成功而且不断超越、不断发展的一大原因。

我们可以看到，尽管这些年来不断有丑闻爆出，但硅谷整体的创业环境并未受到明显影响，从早期的半导体芯片，到个人电脑和互联网的出现，再到移动互联时代，始终走在风口浪尖的前沿，近年随着人工智能的高歌猛进，硅谷又进入了一个全新的发展阶段，依旧引领着全球的创新经济潮流。

这种容错纠错机制，其一是以媒体监督为核心的社会监督。约翰·卡雷鲁不屈不挠，坚持深入调查、挖掘真相的精神，《华尔街日报》不屈服于外界压力，坚定做记者后盾的新闻专业主义，以及默多克身为老板，宁可损失上亿美金也不干涉旗下媒体运作的底线操守，表明这种以新闻良知和社会责任为基础的监督意识渗透于各层面的人群之中，而吹哨人之所以能够发出警报，除了基于个人良知以外，也有赖于这样的社会监督机制提供发声的渠道。

其二是可能迟到但不可缺席的创新监管。创新多在监管的空白领域或者灰色地带发生，监管因而往往具有滞后性，带来的问题是如何控制风险，避免伤害，尤其是对于涉及生命健康的医疗行业而言。既要鼓励创新，又要风险可控，监管和创新之间的微妙平衡在这里尤其重要，是各国监管者都需要考虑的难题。

调试Theranos的验血设备

在希拉洛斯事件中，伊丽莎白声称自己的血液检测设备属于实验室自行研发检测（LDTs），仅限本实验室范围使用，不是商业化的医疗设备，就是为了绕开美国食品药品管理局（FDA）的监管。伊丽莎白的辩解能否成立姑且不论，但长期以来，LDTs确实是监管的灰色地带，也是医疗行业最为活跃的创新领域之一，众多新兴医疗检测技术等通过这一渠道面世并得以应用，在医学前沿探索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只是随着LDTs的技术复杂性不断提高，应用越来越广，在医疗决策中的作用越来越重要，带来的风险也越加突出。

为此，FDA早在希拉洛斯事件曝光之前已经在考虑将LDTs纳入监管范围（本书中对此稍有提及）。此后历经10年的探索和各方角力，FDA终于在2024年出台监管方案，将LDTs视同体外诊断设备（IVDs），分阶段实施监管。当然，其方案中也有考虑各类特殊情况给予的豁免，体现出监管的审慎态度。对于中国的医疗创新监管，FDA的探索有积极的参考意义，中国的监管者们在LDTs领域也已出台政策，开始了监管试点工作。

其三是高度包容的人才就业创业环境。硅谷以其吸引全球顶级人才的能力著称于世，是它取得成功的一大法宝。本书中可以看到，在希拉洛斯公司进进出出的那些技术精英大都来自不同的国度。美国作为一个移民社会，本身具有吸引世界各地人才的土壤，硅谷精英对此尤其看重。此次美国大选，硅谷大佬埃隆·马斯克选择站队特朗普，近期他公开支持扩大H-1B签证（针对专业技术人员的工作签证），遭到反移民的共和党右翼的强烈反对。但特朗普本人最终表态支持马斯克，表明即使共和党人当政，也会继续保持甚至可能实施更宽松的人才吸引政策，以期继续保持美国的创新竞争力。

硅谷创业环境的包容性还体现在人才流动的自由度方面。最典型的是硅谷没有竞业禁止条款，加州早在1872年就立法禁止竞业协定，人才跳槽完全可以做到无缝衔接，所以泰勒·舒尔茨才能从希拉洛斯离职后，转身创建自己的医疗科技公司。创业者可以不受限制地组合人才，组织团队，让整个行业实现人才资源的最优配置，从而能够在不同的方向进行前沿探索，这种开放文化及其促成的并行创新，是硅谷多年来一直保持活力的重要来源。基于硅谷的经验，美国已于2024年在全国范围内取消竞业禁止协议。

另外，人们熟知的风险投资模式当然也是容错机制的重要一环。大部分的投资项目可能会失败，但总有一个会成功。硅谷高度流动、嗅觉灵敏的资本和多样化的风险分担机制，可以将创业失败的成本社会化，帮助创业者继续前行。失败之后的创业者和人才可以选择开启新的创业之路或者加入其他团队，当然，伊丽莎白·霍姆斯这样实施严重欺诈的人则必须为罪行付出代价。

在国家的大力扶持下，中国的科技创新经济近年来取得了显著的发展与进步。世界知识产权组织发布的《2024年全球创新指数报告》显示，中国在全球的创新力排名为第11位，是10年来创新力上升最快的经济体之一。但总体来看，我国的创新力依然相对薄弱，而且面临日益激励的国际竞争环境，竞争对手们正持续加大创新力度。

美国国家创新与创业咨询委员会在2024年2月发布《通过创业提高竞争力：美国创新战略》报告，提出如何培育创业生态系统的10项建议，制定扩大研发、增加融资、促进商业增长的路线图，确保美国在关键技术领域持续保持全球领先。尤为引人注目的是，该报告将多样性、公平性和包容性作为重要考量因素。

中国的创新竞争力在规模数量、硬件设施等方面差距较小，但在制度环境、容错空间等软实力方面差距较大。因此，中国的科创经济亟需借鉴国内外的优秀经验，制定更具前瞻性的发展战略，打造更为开放包容、风险可控、预期稳定的创业环境。

在这个意义上，《坏血》不仅是一个创业失败的警示案例，通过阅读本书，我们也可以在故事之外管窥硅谷乃至整个美国的创业环境，为中国科创经济发展提供一些有益的启示和思考。

*文中部分图片来自网络，如有侵权，请联系删除

《坏血》

（美）约翰·卡雷鲁 著

成起宏 译

ISBN：9787532797264

定价：60元

出版时间：2025年1月

内容简介：

希拉洛斯是一家硅谷初创公司，2014年创立，不久就成了业界神话。这不仅因为创始人兼CEO伊丽莎白·霍姆斯年轻、迷人，而且因为它开创的血液检测技术——使用手持设备即可通过一小滴指尖刺血进行200多项医学检测，包括癌症。

《华尔街日报》记者约翰·卡雷鲁凭借职业敏感，循着爆料找到了该公司的离职员工，不惧霍姆斯所雇的私家侦探和律师的跟踪、恐吓，揭开了其中的秘密：这家公司在骇人听闻的保密制度下运营，领导层不断抛出烟雾弹，做出无法兑现的承诺，同时哄骗投资者不断投钱，这使得霍姆斯成了亿万富翁，入选《时代》杂志“影响全球的百人”，更被捧为“女乔布斯”。

于是，就在人们期待希拉洛斯变成下一个苹果或者谷歌时，神话破灭了——这项革命性的血液检测技术是假的，其内核只是一个谎言。

那么，这场价值近百亿美元的骗局是如何打造出来的？霍姆斯这样一个毫无医学背景的斯坦福辍学生，为何能骗住一众美国政界商界大佬，要知道，她的公司有个阵容豪华的董事会——有美国前国务卿乔治·舒尔茨、亨利·基辛格、媒体大亨默多克、甲骨文创始人拉里·埃里森、传奇创投家唐纳德·卢卡斯等。

两届普利策新闻奖得主约翰·卡雷鲁以完整的细节、冷静的笔触揭开了这个规模巨大的商业欺诈案的内幕，在新增后记中，他补充了案件审理情况，霍姆斯先是声称自己是受到了身为公司合伙人的前男友的精神控制，随后闪婚闪孕，拖延庭审达数年之久。

作者简介：

约翰·卡雷鲁，在《华尔街日报》任调查记者20余年，两届普利策新闻奖得主。因其对本书中的欺诈案的揭露和深入报道，获乔治·波克奖财经报道奖、罗布杰出商业财经新闻奖的专题报道奖以及巴莱特&史提尔调查新闻银奖。本书荣获包括《金融时报》与“麦肯锡年度商业书籍”在内的多项大奖，并售出近20国版权。

原标题：《演久成真，“女乔布斯”坚称无罪并开始狱中再创业》

阅读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