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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江边的小镇,爷爷奶奶一圈一圈走出生命的年轮

2019-03-05 19:19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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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是一个生长在乌江边的小镇,乌江从山这边涌来,又往山那边逝去,日日不息,静默如它,却也孕育出了一方喧嚷热闹的土地。土地不大,由江水隔成南北两岸,两座大桥相连,由此环城公交的“环”确是扎扎实实一个圈。

两岸分别称作南滨路和北滨路。在我小的时候,南滨路——也就是我家这边,还是荒荒凉凉一副等待建设的模样,那年头什么都慢,几年间的发展成果也不过就是把马路铺好,栏杆安上,勉勉强强可以供居民兜兜风,散散步。不过也正由于它毫无建树,地大路阔,反而更得“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所停驻,特别是夏末初秋时节,热气收敛,水一点点往下降,河滩慢慢扩散开来,显出一颗颗鹅卵石,白白亮亮,带着夏日的欢乐气象,引得人们聚集在此,野餐乘凉。沿河坐下是最爽快的,铺一块野餐布大家坐好,瓜果零食一一摆设,每人一根甘蔗,口口甜蜜,齿颊生香,凉风轻轻软软,如潮水沐浴,耳边是那细细的流水滑过,真是有“飘飘然不知所止”的无限快乐了……

但南滨路的热闹之处也就仅止于此了,真到什么重要时节,总不及对岸街道车水马龙的盛景。小时候若是有人问:“上街不?”“哪条街?过桥的还是不过桥的?”“过!”“要去要去!”在我看来,那街道,是处处值得流连,样样都要回头的,撑着一面彩色小玩具的阿姨摇着蝴蝶风筝,路口拐角处滋啦滋啦冒泡的炸鸡,百货店有小仙女发带和公主芭比,我在课堂上第一次学到“眼花缭乱”这个词的时候,脑子里就是百货店满墙的发卡和围巾;中秋节到了,南边的月饼只有豆沙、芝麻、凤梨寥寥几种品类,北边店的售货架却要大好几倍:水果味、肉松味、蛋黄味、牛肉味,馋得小孩子哭闹着也要过桥那边去;过年了,那边的烟花有能变色的,鞭炮有能在天上转圈的,连“福”字都有各种写法,能让人挑上好一阵儿……

每年过年,爸爸都会带我们环绕小镇,完完整整地逛上一圈,平时不得吃的这时可大胆要求,心里一直隐隐惦记的玩具也可趁热打铁,放进购物篮里,还可以挨家挨家选春联,挑灯笼,看街边舞龙舞狮,敲锣打鼓。

因为这盛大的快乐,或是节日的仪式感,年年这么一圈下来,倒令人感觉像一年只去了一次,长大了回头看时,仿佛是逛一圈就少一年似的。

一圈又一圈,爷爷是极爱这么散步的,沿着江边周而复始地走,他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饭后走一走,活到九十九啊!”后面半句由于感情的热烈而音调上扬,听来像一句山歌在山谷里盘旋,我印象很深,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他对“饭后散步”这件事抱了一份执拗的信念,一天三次,绝无懒惰。

爷爷的三趟出行,于我是有不少好处的。天蒙蒙亮时,听见他开铁门的声响,便可以在心里期待一份玉米饼或是油烙饼。午饭后的爷爷,就不光是纯粹地走路了,他会在兜里揣几个零钱,拎瓶热茶,走到麻将馆搓几通麻将,四点准时散场,再去街边晃上一圈,这时江面的余霞成绮,光影游动,很是有趣。回到家,五点,正好。我大概已做完了作业在书房玩耍,有时他会笑眯眯地叫我到跟前去:“爷爷今天赢钱了!”他把手伸进宽阔的大衣内袋中,从几张零钞里捡出一张,递到我手里。爷爷视力不济,有一次本想给十块错拿成了一块,事后我给奶奶讲,恰好被他听到了,他气得双目圆瞪,胡子一颤一颤的:“屁!就是十元!我还能不知道!亲手给她放在手里的!”爷爷平常不爱说话,沉默像在蓄积力量,一旦发声,大家都噤若寒蝉了。我再也不敢提及此事了。

晚饭他照例要去消化消化饭食,这时我几乎是盯着钟盼他出门,毕竟,动画片和新闻是永不相容的。若遇到天气不好,毛毛细雨倒不碍事,撑个伞也可以走的,怕的是雷电和暴雨。他愁,我也愁。我看着他起身走到阳台,怅然地望向雨幕深处,发一会愣,再背着手,几步踱到这里,几步走到那边,来来去去,有时停下,给烟点着,险伶伶吊在嘴边。我倒希望他惆怅多一会,但他还是进来,拿过遥控器,换到中央一台。我就会跺着脚气鼓鼓进屋了,一边咒骂天气,一边咒骂新闻播报员,为什么每天都有事情要讲。

但没能散步的爷爷,和生病时候的爷爷一样,早早就睡了。

大姑和小姑她们会说:“爸爸整天这样走来走去,一句话也不说”。爸爸妈妈会说:“你爷爷就不知道管事,一天三趟出门倒是坚持得好”,奶奶要说:“几早就出门去走,回来还不是睡觉”。

爷爷的走路是盲目的,他走过秋冬,走过南北,把月光和夕阳踩在脚下。却对街上的商铺,新修的房屋,对周遭日新月异的变化毫无知觉,他甚至都没去逛过超市,有一回奶奶发现他在地摊上买手套,嗔怪道:“你这个死老头,十几块钱买个破手套,店店头几多手套,定要在地摊买!”他的回复极认真:“我把全城都逛完了,没有看见一家有卖手套的。”老人在柜子里翻到我买的零食也会咧嘴一笑:“这城里还有这东西卖?”

但他对于不曾了解的一切也没有更多了解的热望。油饼店、麻将桌、从一座桥走到另一座桥,遇到一群老人、几个石凳,坐下来闲聊一阵,回家看看新闻,日日重复,并无不足。他长年戴一只铜色手表,几点的时候走到哪儿,几点回家,手表都细心为它计算着,指针专注在“滴滴答答”的计数中,和太阳一同朝起暮落,像爷爷专注在自己的脚步里,把所有心事讲给大地听。

后来爷爷走不动了,躺在北岸的医院里,治疗耗尽了他最后一点生命。老人闭眼的时候,像是一桩枯树,我看着他脸上细细密密、弯弯曲曲的线条,仿佛木头心里圈圈涟漪的花纹。生命安静得像一幅画。

而所有混沌的风景,到了奶奶那儿,却成了一张清晰的地图,全城的豆浆油条、青菜萝卜,肩挑着卖豆角的,摆小摊烙烧饼的,无一不在其中,那东西质量上乘,生意人实在本分的,还得在心里浓圈密点打好评——多走几里路也愿意。

奶奶是天生的社交好手。爸爸说:“你要学习你奶奶,整座城的老年人都是她认的兄弟姐妹。”爷爷皱起眉头:“最聒噪的就数你奶奶了。”我小时候顶讨厌和奶奶一块出门,那时性格内向,最怕上街碰到熟人,小声喊一句吧,对方多半听不见,躲到大人背后默不作声,又要被指责“不懂礼貌”。偏巧奶奶行走一路,个个都是熟人。

“哎嬢嬢(阿姨)买菜啊!”

“哎嬢嬢,这是你孙女啊!才好久没见又长高了哟!”

“嬢嬢来看哈今天刚到的李子,又甜又脆,好吃得很!”

各个脸上都是堆不完的笑容,像白炽灯亮了一条街。我只觉得晃眼,奶奶却充满了幸福的容光。

有时候在东街桥遇上的熟人,在西街桥又再会一次。

“啊呦!哪得这么巧!刚刚才买了大包吃的,来!拿几个回去给娃儿吃。”

“哎呀那啷个要得也,我买的橘子,来,拿两个回去给幺儿吃。”

两人于是又你一言我一语,你一包我一袋,再次热聊起来。桥的路面相当狭窄,两人成排,便再无第三人的空隙。我总能听到过路人难掩的怨气:啧!

日落夕沉,回到家,又是一天。

饭桌上,奶奶顾不上吃,眉飞色舞从东街口讲到西大院,搜罗了一圈的段子,憋不住滔滔涌出,笑声一串接着一串,奶奶讲得入戏,大家吃得开心。

后来,我和弟弟妹妹们纷纷长大,我们迫不及待要踏出那一个圈,像电视里每个泣涕涟涟的送别场景一样,新一代的青年们在父母灼灼的目光下摇摆着手,被送向远方。

我们的生命线性地增长着,从A地到B地,再到C地D地,步履不停,存钱一样在生命帐户里写下一公里,又一公里,我们想走所有未曾有过的路,想把宇宙星辰,大海高山揽入怀中,急着触摸世界的无限。

正当我们为这伟大地图陶醉不已时,奶奶可能刚从前廊走到后阳台,跟随日光的移动,她会及时将苕粉、豇豆、豆鼓转移到光热充足的地带,她会缓缓弓下腰来,细心地抚摸每一把豆角,感受它们的体温,软硬度,干湿情况,为它们适当调节受热位置,有时候会送到鼻子前嗅嗅,嘴里尝尝,仿佛身体能够提供最精准的测量尺度。她那一刻的心情,和每一位匠人、园丁、艺术家对待自己作品时所感到的亲密,兴奋一样,幸福而满足。

这项工作结束后,奶奶也不会坐下来闲着,她要去这屋里收拾收拾,那房里倒腾倒腾,我的卧室由于处在一个中心枢纽的位置,三面墙可以听到来自三个方向的动静,因而奶奶来回奔波的忙碌,于我是体会深切的。

“下午想吃什么?想吃三香吗?奶奶给你做。”奶奶问这问题的时候满眼都闪着光,因为“三香”是一种传统吃食,市面上很难买到正宗的,而那一道道工序,就如同她手上一道道皱纹,清晰铭刻在她心上。

“大米不要煮得太软了,不然没有嚼劲!”

“蛋液打得稀一点,蛋味是用来陪衬的,不能把肉香盖过了!”

奶奶像个严苛的军长,指挥着手忙脚乱的妈妈,当她俩一同打开铝锅盖,被一股充满浓香的蒸气喷得满脸水雾时,我知道,这是一项庄重的仪式,奶奶将她的独家技艺传给了妈妈,而妈妈成功接棒了。

奶奶对于厨房这一方天地,有着某种领地主人的骄傲和使命感。有一段时间我对烘培来了兴趣,购置了许多工具,面包机、烤箱、打蛋机,天天下午兴致勃勃地跑到灶板前揉面团,当我端出面包机烤出的金黄面包,大家一下拥上前来,一扫而光的时候,奶奶心里有个地方,空了。

她不无酸意地称赞道:勒些机器是要比奶奶的手中用些哈。

第二天她就去买了做肉馅的材料,一大早就起来发面粉,手执擀面杖磨刀霍霍地干起来,手指穿针引线般勾出一个个漂亮的包子褶,我知道,她在用力,用力精巧,用力漂亮,来回应面包机的挑衅。

因为奶奶发现,她的笑话很难再把我们逗笑了。生儿育女,买菜做饭,这些曾经让她生命燃烧和绽放的事情,火光在渐渐微弱,我们一个个从圈子里撤出来,圈子里的意义也跟着我们流失掉。回家的我们都更爱在卧室里呆着不出去,在沙发上坐着更爱玩手机而不是和她一起看电视,她一个人在客厅闭目枯坐着。

奶奶的语境里,充满了空洞的回声。

奶奶越来越沉默。

饭桌上的话,她也听不太懂了。只低着眼睛专心扒饭,想问问吧,还是算了。

“奶奶,你现在怎么老不去和那些奶奶们一起玩了?”我看她坐在沙发上百无聊赖,忍不住发问。

“唉,李大姐今年冬天走了,任大姐儿子升职,搬去市里了,我们那一拨,早就散了。”

“那我陪你去走走吧!”

“要得!”

我们沿着河堤散步,奶奶把回忆里的故事慢慢倒出,细柳点点水波,安静可爱。忽然她脸色愀然:“你爷爷走了以后,总是感到太冷清了些。”

一圈又一圈,认识的人越来越少了。

我恍然觉得。

那些纳鞋老人、卖菜阿姨、挑担叔叔,奶奶走上一圈为她点亮的灯,都是她生命里的坐标。它们插在奶奶的地图上,在陌生的世界里显出光亮。

摊在地上的蘑菇、豆角,从这屋到那屋倏忽移动的阳光,滋啦滋啦油烟的热闹,它们也照耀着奶奶的地图,照出每一条纹路,每一根经脉,就像月光承放了爷爷的心事,它们包容了奶奶的精彩。

我的爷爷奶奶。

他们从未走出这个小城,他们的生命就是这一个圈,一个小小的波纹,荡出无限。

(返乡导师汪成法,安徽大学文学院副教授)

邓雯婕,安徽大学。来自重庆。我的家是一个环绕在乌江边的小镇,两岸由桥相连,形成一个封闭的椭圆,我把它比作年轮。主要想写的是爷爷奶奶一圈一圈行走的故事与“年轮”这个概念交织出的奇妙意义。他们一辈子都没有走出过小镇,可是这每一个圈里都藏着与宇宙星辰相媲美的,生命本身的无限。就像是一片秋林里的黄叶,叶面上弯弯曲曲的细纹在讲述一个森林的精彩那样。

文 | 邓雯婕

领衔主编 | 李辉    朱大可    人文指导 | 叶开    

出品 | 头号地标    出品人 | 丘眉    出品顾问 | 单占生

投稿以及合作加小秘书shhxixi,或邮件至2243154929@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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