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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晓峰与周尚意对谈:中国地理景观背后的文化建构

秋实/整理
2019-03-06 17:36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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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近日,北京大学城市与环境学院唐晓峰教授与北京师范大学地理学部周尚意教授做客北大博雅讲坛彼岸书店,围绕段义孚先生《神州——历史眼光下的中国地理》一书,为我们讲述了中华文明中的“景观”背后所蕴含的文化内涵和历史变迁。以下内容摘编自现场录音整理稿,经主办方以及唐教授和周教授本人校核并授权发布。

在每一个我们习以为常的中国景观背后,都蕴含着深刻的文化内涵。之所以形成这样的景观,是数千年来我们的祖先不断将我们的文明建设融入到自然环境中的产物。透过观察这些具有中国特色景观在历史中的变化,进一步去思考在历史进程中引起这些变化的事件,我们便可以揭开中国人如何在空间中延展出我们所特有的思维方式,继而形成我们特殊的内心世界,这便是段义孚先生的《神州》带给我们最大的启示。

唐晓峰(左)、周尚意教授在讲座现场

别人眼中的中国景观

周尚意认为,段义孚的《神州》是对中国的认识,阅读这本书的最大目的就是让读者内心中的中国地理与段义孚所写中国地理发生对话。我们每个人对中国的了解,一部分来自与外界环境互动产生的直接经验,但还有一部分来自于其他人所用文字、绘画、摄影等形式表达的中国地理。人们在理解别人眼中的中国是什么样后,反思自己对中国地理的认知,而后重新表达自己。通过这样的过程,人们才能不断加深对中国的理解,更好地认识脚下的土地。在进行跨文化理解的时候,如果我们可以将自己之前建构的思维框架尽量“悬隔”起来,然后再去理解别人,在当事人的环境下理解他为什么在彼时做出那样的表达。我们与不同人、不同自然和人文事物的相遇,会激发我们对原有文化的思考。

《神州——历史眼光下的中国地理》

在唐晓峰看来,虽然段义孚小时候有在中国生活的经历,但是后来大部分时间则是在欧美生活,所以当他写作这本书的时候,会参考许多其他汉学家写的书。在构思过程中,中国与西方的东西在他的脑海中会不断进行对照。比如中国的院子,考古学家在周代遗址中就发现了非常明显的院落模式,竟然还有门前的影壁,这与我们今天所见到的院子非常像。段义孚说中国是“房子中间围出一个院子”,而西方是“院子围着一个房子”。为什么中国人这样做,而西方人却跟我们不一样?这可以作为研究文明、文化展现的线索,也就是中国地理景观背后所蕴含的历史文化内涵。到了二十世纪,中国还保留着的传统院落格局,段义孚有一个感慨:中国就是这样一个非常稳定的,拥有非常悠久传统的国度。

段义孚所讲述的是一部景观变化的中国史,许多历史书未必这样讲,只有地理学家才会选择这样的角度。经过几千年发展,产生了富有特色的中国景观,中间发生了怎样的事情才形成了这样的景观?我们身在其中可能早已习以为常,但是段义孚却以他独特的背景和眼光发现了这类特殊的问题。再比如,他观察到在中国绘画作品中,山上的树木总是不那么茂密,不是一片森林把山体遮住了,而是裸露的岩石上清晰地点缀着几棵姿态别致的树。于是,他就想,中国山上的树哪里去了?这可能关系到环境植被的变化过程,在这个过程中,许多是人为的因素。那么,当我们看到诸如此类的情形时,应该引起我们对于历史中发生了什么的追问。

长城老照片(摄于20世纪初)

长城现状照片

基于这样的追问,我们会在身边看到许多很有意思的事情,比如我们所熟悉的八达岭长城,如果拿出上世纪二十年代的照片一看,长城显得特别清楚,光秃秃的山上摆着一座盘旋蜿蜒的长城,但是现在山上的长城,却渐渐隐藏在树林里了,因为长城周边山上植被的恢复,长城和树木混在一起了。我们今天对于自然生态的恢复当然是好事。但可能有人会问,如果当初长城周边有这么多树,会不会影响防御效果,长城与林木应该是什么关系?这变成了另一个问题。总之,景观是会变化的,而这些变化,可能不是件简单的事情。

中国的自然景观背后有怎样的文化意义?

周尚意认为,景观除了外形特点以外,最主要的是它所表达的意义。比如海拔最高的珠穆朗玛峰并没有成为神山,藏人选择了海拔六千多米的冈仁波齐。我们的祖先在选北岳的时候,也没有特意在华北地区找一个最俊美的山峰,因为中国汉文化追求的是山的意义。例如大家熟知的五岳,它是护佑华夏土地的五方之神所在之地。其中的北岳和南岳都换过地方,这说明山是哪座不太重要,关键是要由五位神来守卫五方大地。段义孚在《神州》中强调的便是景观背后的意义,也就是中华文化在景观上的意义呈现。了解中国的五岳文化,不只要了解空间表象,还要了解其背后的五行哲学。我们了解中国地理,其目的是今后更好地认识世界、指导实践。实践包括了生产生活和精神等层面。

唐代长安城平面图

中国城市也体现了中国地理特点。《神州》中用白居易的《登观音台望城》一诗,描写长安城的空间结构。其中有两句“十二街如种菜畦”“一条星宿五门西”,从唐代长安城的地图上可以看出,“十二街”“五门”实际上都是虚数,而“围棋局”“菜畦”的格局是对城市景观特点的描述。在中国文化当中许多数字有特定意义,所以需要从文献、资料中抽取有特殊意义的数字,因为这是中国文化中最核心的东西。比如紫禁城三大殿的丹陛台是三层,金水桥是五座,天安门城楼是面阔九间、进深五间,这都是有规定的。中国城市中的中轴线也被赋予了意义,这与西方是不同的,比如巴黎的城市中轴线就没有符号化的意义。除此之外,中国城市景观与山水有密切的整合。比如北京城虽然建在平原上,但是水脉对城市格局有重大的影响。再如南京,山水形势决定了它的城市格局,奠定了城市的气势,下幅地图被称为《京城山川图》。

京城山川图

段义孚在《神州》一书中多次提及《周礼》。《周礼•考工记》中记载“匠人营国,方九里,旁三门。国中九经九纬,经涂九轨。左祖右社,前朝后市。”在全中国,目前只能在北京老城核心部分看到这种格局。三千多年前的都城建设理念,在北京这块土地上被实践出来,而且保留至今。更值得骄傲的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城市中轴线上新增加的建筑群,做到了历史文化的继承和创新。政治权力从紫禁城移到天安门广场,对应左祖右社,是天安门广场的人民大会堂和国家博物馆。中轴线六海水脉往北的延伸,有奥林匹克森林公园的龙形水体,公园北部的仰山与故宫北侧的景山遥相呼应,意为“敬仰天地”。这种意义符号下的城市景观设计,体现了中华文化的生命力。一个城市的发展,应当把城市历史上许多有意义、有价值的文化景观继承下来。

中国人是如何“建设”自然的?

唐晓峰认为,中国的天、地、人、物概念是不断重构和变化的,每一代中国人都试图对它们做出解释。前几年有一个非常流行的词叫“天人合一”,这个概念里其实包含了历史过程中不同的文化遗产。天、地“合”在什么事情上?我们今天所理解的是基于对大自然的观察的和谐的天、地、人之间的关系,这种关系体现的是一种科学上的生态价值;但是,古人未必有同样的看法。在人们信神的远古时代,天地是“合”在对“神”的信仰上,后来中国人走上了对“道德”的崇拜,于是天地又“合”在“道德”上。历史上有许多门派,他们主张什么,天地就合在什么上。所以讲一个时代的天、地、人、物就要回到那个时代,站在当时人们的思想背景下去理解这个问题。

中国古人对于天、地之间的关系,还有一套独特的东西。当你翻开中国古代的地理书,你就会发现最先谈的是“分野”,就是天上的星座如何与地上的区域相对应。依照分野理论,天上的某个星座发生变化是会对地上的某个区域有影响的。中国古人对大地的理解,很多时候都要与“天命”结合起来,这也是一种天人合一。在人们最早观察大地的时候,天上的事情也会引发人们的联想,二者之间确实存在某种对应关系,有些是很直观的。比如太阳在地平线上升起、落下的点位,会随着季节南北移动,这些点位有的很重要,例如“二至二分”的点位。对于天文的直观知识,在古代是普及性的知识,世界的各大文明中大约都是这样。可是如今我们很多人已经丧失感觉了。关联性的存在会让人们将它们放到一起去认识。东方日出,夏至与冬至在地平线上各有一个点,西方日落,两个节气也各有一个点,一共四个点,四个点连起来,在大地上形成一个区域,这个区域有非常特别的性质。

二十八星宿分野图

现在的年轻人都喜欢谈论每个人属于哪个星座,但是在古代流行的是你们家乡属于哪个星座。前面所谈到的“分野”就是把天上的星座都分配给一个个地方,如果天上星宿发生情况,地上相对应的地区就会出现相应的结果。但是古人将天上的星座只对应华夏世界,没有蛮夷世界的事,这包含了中国古代最重要的地理观念:华、夷是两个世界。华夏精英们只关心自己所在的地方,而对周围的蛮夷世界不关心,他们反复在华夏世界里面做地理文章,分出九州,又挑出五个最重要的山头为“五岳”,还有四条最重要的河流为“四渎”。“五岳四渎”作为名山大川,不但有庙,还有牌位摆在皇帝祭祀的地坛里。

在神州传统文化中,人与自然间的交流、渗透是非常深的。在中文的语汇中,“天地”“江山”“山水”都已成为日常生活中特定的概念,只有在中国文化的语境下才可以理解,外国人未必马上看得懂。比如江山、山水、江湖,虽然说来说去就是山和水两样自然的东西,却组成了不同人文含义的词汇。皇帝坐什么?皇帝一定坐“江山”,我们不会说皇帝坐“江湖”。“江湖”是什么?江湖是大侠的世界。画家画的画,我们不大说“江山画”,而是说“山水画”。我们利用山和水的概念对应出不同的文化意境。还有,我们说“国破山河在”,虽然这里用的是自然地理事物,但实际表达的却是社会价值观。

山川大地给了中国文化独特的味道。比如周老师讲的北京城里的“银锭观山”,其实银锭桥就在老北京城最繁华的商业区(鼓楼大街附近),但是当古人站在这个地方,往西山望去,心情瞬间为之一变,出现了诗和远方。中国人善于利用自然景观实现心境转化。众所周知,在世界各国中,中国人给风景立碑是最有名的。我们走到一个风景区,看到题刻,是非常习惯的,反之如果没有雕刻的话,反倒会怀疑这是不是个“野”地方。但就算是“野”的地方,很遥远,也被道教神圣化了。道教把人迹罕至、特别“野”的地方称之为“仙境”。可以说,中国人的历史不仅是对我们的城市和人做了加工,而是将整个中华大地完全改造了一番,成为一个我们可以进行社会人文对话的辽阔寰宇,我们用诗歌、绘画、散文把大地文化景观表达得淋漓尽致。

中华大地是一个古老的,被文明充分浇灌的土地,生活在这块土地上都会受到熏陶,在潜移默化中,会将千年文化凝聚在内心。段义孚在这部《神州》里讲述了中国人对景观的文明改造过程,以地理学的视角,让读者感受到中国人是如何在过去几千年的历史空间中展现中国人的思维方式与行为特点的。

    责任编辑:臧继贤
    校对:徐亦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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