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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楸帆：刹海 |《花城》2025 · 4 · 长篇小说（节选二）

2025-07-17 12:14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夏日是广东的“漫长的季节”，但烈日与风雨中仍有许多美丽不惧酷暑热烈绽放。《花城》第4期封面，选择了代表着圆满、希望与永恒的无尽夏，为读者带来属于夏日的喜悦与祝福——“但你的长夏永远不会凋谢”。

插图/郑梓程

《刹海》是陈楸帆继《荒潮》12年后推出的长篇科幻小说新作，延续“岛屿”主题，直面气候政治与生态危机的环保题材，为科幻故事注入东方哲学的思辨色彩和神秘主义的浪漫气息。

21世纪中叶，气候变化已将地球推向崩溃边缘。海平面上升、极端天气肆虐、资源枯竭、物种灭绝……人类文明岌岌可危。

在中国南海的伶仃洋畔，少女新星正经历着双重危机：外公罹患阿尔茨海默症，记忆如沙漏般流逝；而她参与的环项目，也揭示出这片海域背后隐藏的惊天秘密。

与此同时，在遥远的印度洋上，取代被海平面淹没的马尔代夫，一座名为“翡翠岛”的人工岛屿拔地而起。它是科技巨头“联合摩地”打造的未来生态城市样板，也是第42届联合国气候变化大会（COP42）的举办地。然而，光鲜亮丽的背后，却隐藏着数据溢出、能源危机，甚至死亡威胁。

少女新星踏上了前往翡翠岛的旅程，意外卷入一场关乎地球命运的巨大阴谋。随着COP42大会的召开，各方势力在翡翠岛上展开了激烈的博弈，无数人的命运被神秘力量牵引。在虚拟与现实的交界处，他们发现了翡翠岛完美计划背后的真相……

刹海

陈楸帆

《花城》2025年04期

第一部互操作梦境

从一个错误到另一个错误，从一个梦境到另一个梦境，对梦之现实的坚定信念便随之显现。

——《瑜伽师地论》，第五卷，第61章。

梦境类似于意识的虚拟机，在意识和无意识之间创造出一个独立时空，使我们能够安全地探索多重现实，体验复杂的情感与欲望。它不是一种被动投射，而是一种主动操作和模拟。

——《模拟现实主义：一种宣言》

一阵剧烈颠簸将新星从怪梦中震醒。她本以为是空中的紊流，没想到飞机已经落地了。XR（拓展现实）视野中的节目被机舱公共广播打断，凝固在一帧令人不安的画面，勾起了新星的迷思。

那是一群死在海里的鸟，确切地说，是美洲红翼鸫。尸体互相交织簇拥，如同黑色固体海浪，闪烁着星星点点的红光，跟随着洋流旋转起伏，那是红翼鸫肩上特有的鲜红色羽毛。一时间，竟分不清那是鸟还是鱼。

新星打了个冷战，闪回梦中代入的视角——漂浮在海上黑衣红巾的锡克士兵，竟与这鸟儿神似得紧。它们是受到人造飞行器的噪声惊吓？地磁偏转还是极端气候变化？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会让成千上万栖息在北美大陆的候鸟偏离南下过冬的路线，从天空一头撞向加勒比海，脖颈如火柴棍般折断，就像一场自杀式的朝圣。

这究竟是为什么？与她的梦境又有什么关系？她紧紧按住胸口，试图平复失速的心跳。

广播打断新星的思绪——“参加COP42的乘客请跟随工作人员从指定通道乘坐专用摆渡车”——商务舱和豪华经济舱的客人如释重负，纷纷起身。

新星鄙夷地看着那些特权者，尽管她也是其中一员。

作为第42届联合国气候变化大会（COP42）的特邀观察员，她从大湾区的鹏城飞到了南印度洋上的新马累，即便选择碳足迹最少的航班，单程也将近300kg，更不用说举办大会需要从岛外运输的淡水、食物等配给所产生的超额碳排放，如果再乘以本次大会超过15.000人的“极简”规模，这笔账怎么算都够不上环保。

这似乎与召开这场盛会的目的南辕北辙，某种做贼心虚的不配得感一闪而过，然而更令她恐惧的事情还在后头。

新星努力说服自己，这一切都跟她——一个连和陌生人对视都会脚趾紧抠鞋底的社恐患者无关。她只是一个冒牌的环保主义者，受邀请参会，自然是因为她发起的项目——研究伶仃洋海岸线及周围生态环境的变化——拿到了大奖。实话实说，发起这个项目只是为了拿到ESG（环境、社会和公司治理）奖学金和升学考试加分。至于拯救地球？关我什么事！谁搞砸的谁去负责。

等待排队下飞机的间隙，新星终于自以为想明白了那个梦的缘由，肯定因为自己研究卢亭入了迷。

卢亭是传说中的一种半人半鱼的生物，传说为中国东晋末年地方起事首领卢循之后，是一个出没于大湾区的神秘族群。民间记载它们身上长有鱼鳞，且爱吸鸡血，有时会用打到的鱼与居民换鸡，亦有时潜入农家偷鸡。

不知为何，新星总感觉自己与卢亭或者疍家有着血脉或精神上的关联，甚至千方百计追寻疍家后人，希望从祖源DNA上得到佐证。或许是这种对水上吉卜赛生活的浪漫化想象，让她做了那个怪梦。可每当说起这件事，外公总会赶苍蝇般摆摆手：“都系假噶，疍家边有好日子啫。（都是假的，疍家哪有好日子呢。）”

她一直想编一个重写鸦片战争的架空历史故事——疍民们依靠妈祖信仰、对珠江口水文环境的熟识以及与海洋生物沟通的超能力击退英国舰队和鸦片贩子的传奇。没想到，梦里她代入的却是敌人的POV（Point of View，义为视角）。

踏出机舱的瞬间，白色雾气如同参数失调的像素化滤镜，迷蒙了新星的视野。虽说还是4月，有吹拂自南亚次大陆的干爽季风，可赤道日光毕竟毒辣，她像一下子掉进了太上老君的炼丹炉，每口呼吸都在吞咽火球。

自从“人类世”这个词被专家们以投票方式否定其存在的必要性后，媒体只能发明出新的标记历史的概念。从生物进化、地质学到技术革命，终于我们来到了热力学时间，以气温来划分人类文明的进程。比工业革命前平均气温高出1.4℃、1.6℃元年、2℃世代、地球12万年来最热的一天……历史纪录被不断刷新，水银柱的终点在哪里，没人知道，也许指向宇宙的热寂。

而此刻在地球的另一面，亚洲和大洋洲的大部分地区正在忍受罕见的高温干旱天气，长江枯水期提前两个月到来，创下160年来的最低水位；大洋洲山火肆虐，预计死亡生物数量超过10亿；中东反倒是暴雨如注，洪水夹着泥沙摧毁了房屋与道路，昔日沙漠变成一片蒂芙尼蓝的海洋。非洲的瘟疫、北美的火山、南亚的地震、南极的血冰……气候临界点被逐个突破，地球似乎进入了某种极端的重启模式，想要把过载的数据一举清空。

新星对于COP42毫无兴趣，她不相信这些道貌岸然的大人能通过开会解决任何地球上的问题，他们只要不制造新麻烦就谢天谢地了。用网上最流行的话来说：“我哋就系最后一代，费事搞嘢啦。（我们就是最后一代，别折腾了。）”

她开启XR眼镜的自动除雾功能，眼前豁然开朗。翡翠岛的新马累海上机场正对着拉卡代夫海，一片宝石般的亮绿，深深浅浅地铺满目光所及之处，令人心生凉爽惬意。不知为何，她眼中忽然闪现另一片遥远海域，如同眼镜出现了数据同步故障。新星恍然，那只是回忆的余晖效应。

那片海来自伶仃洋，时差3小时、 3500公里之外的中国南海，她生于兹长于兹的故乡，也是外公记忆弥留之际恋恋不舍的景象。

想到外公，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试图用呼吸道黏膜的灼烧感来掩盖另一种疼痛。比起参会，另一件秘密的私人任务更为关键，那关系到外公的记忆，甚至生死。

上一次见到外公，那个陪伴自己从咿呀学语到长大成人，甚至比父母还要亲近许多的人，苍老眼眶中射出的光竟如此陌生而茫然，如同无法对焦的镜头，在新星的脸上游走不定。

他认不出我来了。外公认不出我来了。

新星用力咬咬嘴唇，这也是她不远万里来到这里的原因。也许很快，外公就会像认不出她那般，认不出女儿、去世的妻子、安全的食物和有毒的废水、家的方向、所有的文字和符号……他的记忆就像随着海平面上升不断被侵蚀的海岸线，很快便会沉入水底，一片混沌，永不见天日。

这究竟是为什么？新星不止一次地问，所有的科学解释都告诉她，这是人类自然衰老过程的副作用之一，可那个梦的结尾总让她心神不宁。就像所有看似毫无关联的巧合，喜马拉雅冰川融化与行星另一端的亚马孙雨林退化遥相呼应，都只是意味深长的巨变一角，就像外公常说的：

“大海入边一浪接一浪，你点样分清孰先孰后呢？（大海里一浪接一浪，你怎么分清谁先谁后呢？）”

参会代表们终于等到了蝠鲼状的无人电动接驳车，车厢内的强劲空调让所有人长出了口气，急忙启动各式电子设备与义体。高温下，电池续航时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坍缩，远远不及碳基肉体的耐热性能。新星正准备接入车上的导览信息层，一个裹着红色锡克头巾的瘦高男孩靠近她，半是搭讪半开玩笑地点点自己的太阳穴，那是新星启动眼镜的标准手势。

“好久没看过这么复古的款式了，我猜你也许还在用那个‘M’开头的词？”

新星知道他的意思。车厢里多数人都通过神经植入物接入因陀罗网，前身被称为“元宇宙”，后因为部分重名的科技寡头而变得臭名昭著。因陀罗网来自印度教神话，每一颗珠子都能映射出网络中其他所有珠子，象征着一种去中心化的信息权力结构，也是这一轮人工智能基础架构突破的核心隐喻。

新星转过脸，不想搭理陌生人，可那个深色皮肤的男孩却说个没完，像只聒噪的八哥。

“哎，你怎么一个人来，要不要试试最新款的原型机，可是全球首发哟……”

新星接入导览层，调高音量，试图以乏味的技术名词屏蔽那只不识趣的八哥。

男孩表情夸张，五官滑稽地跳动，嘴唇上下翻飞，丝毫没有要放过她的意思。耳机中大段的技术解说让新星更加烦躁，她终于忍不住摘下眼镜，朝男孩大吼一声：“收声（闭嘴）啦！让我安静会儿！”

全车人唰地朝她投来异样的目光，新星瞬间成了那个最聒噪的人，她的脸通红发烫，盯着脚，恨不得当场跳出车窗。

“没事的没事的，我们是朋友，她只是心情不太好……”男孩替新星打起了圆场，眼珠子一转，又回到原先的话痨模式，“……我妈常说，人们喜欢新东西，不是因为它有多完美，而是因为它能让人忘记旧的缺陷。所以你到底为什么还在用这么旧的眼镜……”

“我喜欢，你管得着吗！”新星反唇相讥，“倒是你，火柴人，这头巾得是五百年前的家传古董吧？”

说到这里，她脑中突然冒起一个泡泡，那是飞机上做的怪梦，里面同样有一个戴着红色头巾的印度人。

“嘿，放松点，复古妞。我只是看你一脸的不高兴，嗨起来，这里可是全世界最酷的翡翠岛！”男孩摇头晃脑，咧出一口白牙。

“然后呢？就因为某些超级富豪砸了几百上千亿修了这座傻里傻气的岛，所以我们连丧的权利都没有了吗？”

“你刚才说的是……Sang？那是什么意思？”

新星翻了个白眼，深吸了口气：“那是中文。意思是，我们明明知道有一些东西正在无法挽回地死去，可我们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改变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它消失。所以我选择朝未来背过脸去，不假嗨，不高兴，现在你懂了吗？可以从我眼前消失了吗？”

“嘿，开个玩笑嘛……哪儿来那么大火气……要不，我给你分享一下歌单？”

“你知道吗？在我生活的地方，一个人的歌单，就等于他没穿衣服的样子。”新星故作严肃地看着男孩，左右摇晃食指，“我对你的裸体……没！兴！趣！”周围的乘客爆发一阵大笑。男孩面露尴尬，讪讪地退到一旁。新星嘴角扬起胜利的微笑，重新戴上眼镜，扭头望向窗外。

XR视野中，碧蓝海面被跃动的荧光色块划分疆域，等高线标注出原本是度假胜地的热带岛屿，如今因为海平面不断上升，已成为水下遗址。耳机中的旁白解释，近二十年来，马尔代夫1192座珊瑚岛中已有95%被海水淹没或因地势低洼而变得无法居住。

海面上站立着白色巨人般的风力发电机组，纤长的风叶迎着西南季风匀速旋转。新星的笑容悄无声息地退潮，她看到一些奇怪的物体正劈开浪花，划出一道细长的白色水痕，朝黑色岸边高速逼近。

不像是鱼，也不是冲浪者，那究竟是什么呢？

正当她想调焦放大看个仔细时，更奇怪的事情出现了，水痕在撞击到海岸线边缘的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车缓慢停靠站点。下车时那个锡克族男孩正好挡在新星前面，他慌忙让开道，夸张地弯腰低头，做了个“请”的动作。这回新星没有翻白眼，大方地接受了男孩的好意，车门外的热浪再次把她紧紧包裹。

车站两旁站着盛装打扮的本地居民“文化使者”，脸上挂着过于甜美的笑容，为客人们递上椰汁饮品，一杯入喉，冰凉清甜，让新星精神为之一振。

眼前的城市让新星叹为观止。并不高耸的建筑群并非坐落在同一个平面上，而是高低起伏、错落有致。结构上充满了不对称的形状和曲线，像贝壳、菌类、昆虫眼睛、鲸鱼脊背、沙丘、浪花甚至功能不明的器官，泛着彩虹光泽的半透明外立面映照出天空、大海与彼此。尽管新星完全相信AI在设计中扮演了主要角色，但直觉告诉她，高迪元素经过数据集训练之后在不同尺度上得以重现，那或许来自某位人类设计师的个人偏好。

……而这一切，由联合摩地（UniMundi）集团全力打造，我们的使命是……

负责·创新·未来

讲解恰到好处地收束于此。XR视野中，那句口号以精心设计的字体与透明度，淡淡叠加在金色夕照下的翡翠岛全景之上，那个碍眼的大词——“未来”，不断地滚动，被替换成“海洋”“能源”“城市”“文化”……这也是本届气候变化大会的官方口号，宛如一条最完美的广告落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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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杜小烨

陈楸帆，作家、翻译及未来学家，香港都会大学人文与社会科学学院助理教授，兼任中国作家协会科幻文学委员会副主任，中国科普作协副理事长，广东作家协会理事，耶鲁大学访问学者，博古睿学者等。主要作品包括《荒潮》、《AI未来进行式》（与李开复博士合著）、《人生算法》、《零碳中国》、《山歌海谣》等十余部作品，被广泛翻译为二十多国语言，先后多次获得茅盾新人奖、全球华语科幻星云奖，中国科幻银河奖、《亚洲周刊》年度十佳小说、德国年度商业图书等国内外诸多奖项。他的作品主题广泛，涵盖人工智能与科技伦理、气候变化与环境保护、行星文明与心灵哲学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