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果（金）与卢旺达和平协议：矿产利益与地缘博弈下的脆弱和平

一、历史性协议的签署

2025年6月27日，在美国国务院的镁光灯下，刚果（金）外交部长瓦格纳（Thérèse Kayikwamba Wagner）与卢旺达外长恩杜洪吉莱赫（Olivier Nduhungirehe ）在《刚果民主共和国与卢旺达共和国之间的和平协议》（Peace Agreement Between the Democratic Republic of the Congo and the Republic of Rwanda）上签字，结束了持续30年的血腥冲突。这场由美国主导的签字仪式被特朗普政府称为“非洲和平进程的转折点”，但协议中“刚果（金）全面停止敌对行动”的条款，却引发国际社会对“事实性投降”的猜测。美国总统特朗普高调宣称这是“非洲的柏林墙倒塌”，并将协议与其斡旋的其他国际和平努力并列，称“在短短几个月时间里，印度与巴基斯坦、以色列与伊朗、刚果（金）与卢旺达都迈出了和平的步伐”。然而，签字仪式背后的地缘博弈与资源暗战，远比表面展示的和平愿景更为复杂。

2025年6月27日，美国总统特朗普、国务卿卢比奥和副总统万斯在白宫会见刚果（金）外交部长瓦格纳和卢旺达外交部长恩杜洪吉莱赫。（图片来源：路透社） 

协议文本包含多项关键条款，但核心内容聚焦三大领域：一、安全安排：要求双方“尊重领土完整、停止敌对行动”，推动武装力量“脱离接触”，对非法武装组织实施“缴械和有条件整编”；建立常设联合安全协调机制；协议特别强调消灭解放卢旺达民主力量（Democratic Forces for the Liberation of Rwanda，FDLR ）。二、人道主义措施：推动两国难民和境内流离失所人员安全有序返回家园，确保人道主义准入。联合国数据显示，冲突已造成刚果（金）700万人流离失所，被称为“地球上最长期、最复杂、最严重的人道主义危机之一”。三、经济合作框架：关于区域经济一体化建设框架协议隐含关键矿产条款——透明、规范化的从矿山到加工金属的端到端矿产价值链，将两国以合作伙伴关系的形式连接起来，必要时与美国政府和美国投资者合作。[[1]]在协议签署前几个小时，美国总统特朗普高调宣布，美国已获得“刚果大部分矿产权”，这一表态引发了广泛关注，特别是对于协议条款和背后的利益安排。尽管协议具体内容尚未公布，且“获得刚果大部分矿产权”的方式和条件仍不明确，但这一声明被视为美国在刚果资源开采方面可能获得更大主导权的信号。

刚果东部的冲突涉及100多个团体，争夺土地、矿产和政治代表权。卢旺达对刚果（金）境内的解放卢旺达民主力量存在强烈不满，因为该组织的成员与1994年卢旺达种族灭绝罪行的胡图族有联系。M23叛军则宣称，他们在保护面临歧视的刚果图西族人的过程中，一直与解放卢旺达民主力量作战。

虽然《和平协议》带来了历史性的和平签约，但协议背后牵动的资源利益、地缘政治角力与大国博弈，揭示了复杂的权力博弈。美国的矿产资源控制、卢旺达的安全利益以及刚果（金）的区域政治交织在一起，意味着和平进程的实现并非单纯的外交胜利，而是多方力量博弈的结果。

二、 和平协议的深层矛盾

（一）武装组织的抵制与持续暴力

协议签署后立即遭遇现实挑战。最主要的反政府武装“M23运动”（现以“刚果联盟”为名）明确拒绝承认协议效力。其协调员科尔内耶·南加（Corneille Nangaa）表示：“由卢旺达和金沙萨腐败非法政权在华盛顿签署的协议，虽然有限，但仍是一种重要的推进。但必须强调的是，这份协议仅涉及刚果冲突根源中的一小部分。”[[2]]更为严峻的是，在协议签署次日（6月28日），南基伍省卡尼奥拉（Kaniola）地区爆发M23与亲政府民兵“瓦扎伦多”（Wazalendo）的武装冲突，造成平民伤亡和新的流离失所潮。这种“签字即开火”的现象凸显了协议在地方层面的脆弱性。

2025 年 5 月，刚果戈马的 M23 叛军战士（图片来源：路透社） 

（二）监督机制的结构性缺陷

协议执行面临的首要障碍是监督机制形同虚设。尽管设立了联合安全协调机制，但联合国仅承诺“特设核查机制”，并未部署维和部队。这种缺乏强制执行力的安排在此前类似协议中已被证明效果有限。2002年《比勒陀利亚协议》（Pretoria Agreement）就因缺乏执行机制而最终流产。更令人担忧的是，协议未提及对战争罪行的追责机制。国际特赦组织严正指出：“这份协议未能触及刚果东部严重罪行背后的有罪不罚问题，因此错失了解决长期冲突根源的关键契机。”刚果智库学者克里斯蒂安·莫莱卡（Christian Moleka）警告：“若无司法与赔偿机制，不可能建立持久和平。”[[3]]

（三）卢旺达驻军问题的模糊处理

协议文本中最具争议的措辞设计体现在卢旺达军事存在问题上。协议刻意避免使用“撤军”一词，代之以“逐步解除防御措施”和“部队脱离接触”。卢旺达外长甚至宣称：“‘卢旺达国防军’（Rwanda Defense Force）、‘卢旺达军队’（Rwandan troops）或‘撤军’（Withdrawal）这些词在文件中根本找不到。” [[4]]这种模糊性掩盖了严峻现实：联合国报告显示，2025年初约有6000名卢旺达士兵在刚果境内与M23联合行动，截至4月底仍有1000至1500名士兵驻扎。刚果政府发言人虽解释称，“脱离接触”（Disengagement）比“撤军”（Withdrawal）含义更全面，但这一措辞差异实际上为卢旺达提供了灵活操作空间——其驻刚果的4000名“安全顾问”可能转为商业安保角色继续存在。

三、 资源博弈与地缘竞争

（一）矿产换安全的交易本质

协议背后隐藏着赤裸裸的资源交易本质。刚果（金）政府在失去大片领土后向美国求援，以关键矿产资源换取安全保障。特朗普在协议签署前数小时直言不讳地宣称：“这项条约赋予了我们对刚果大部分矿产的权益。这对非洲、对美国、也对世界和平都是好事。”这一表态引发哗然后，刚果外长瓦格纳紧急澄清协议“既非刚果（金）与美国之间的经济条约，也非与卢旺达的贸易协定”，但美国前非洲事务顾问马萨德·布洛斯（Massad Boulos）透露的三方矿业合作计划证实了矿产交易的存在：“刚果（金）的部分矿产将被送往卢旺达进行加工。”[[5]]

刚果（金）东部蕴藏全球70%的钴矿和钶钽铁矿，这些制造锂电池与电子产品的战略资源价值高达24万亿美元。卢旺达通过支持M23控制戈马矿区，每年获取价值12亿美元的矿产收益，相当于其GDP的8%。联合国报告证实，M23控制区矿产正以前所未有的规模走私至卢旺达，经“洗矿”后进入全球供应链。协议允许美国企业参与刚果东部关键矿产的开采，但未明确刚果民众的收益份额。[[6]]前总统约瑟夫·卡比拉尖锐批评该协议“不过是贸易协定”，本质是“新殖民主义掠夺计划”。[[7]]刚果河联盟（Alliance Fleuve Congo，AFC）更指出协议仅解决冲突的“微小一部分”，忽视了根本矛盾。[[8]]

（二）地缘竞争：邻国军事介入与代理人战争

刚果（金）东部的冲突，本质上是一场围绕地缘利益的复杂博弈，其核心驱动力在于区域内各国将军事手段与资源控制权深度绑定，且这种博弈有着清晰的演进脉络与现实逻辑。

2021年10月至11月，乌干达首都坎帕拉接连发生多起恐怖袭击，乌干达当局认定是长期盘踞于刚果（金）东部的反政府武装“民主同盟军”（Allied Democratic Forces，ADF）所为。在此背景下，乌干达总统穆塞韦尼请求刚果（金）允许其军队入境联合打击民主同盟军，得到刚果（金）总统齐塞克迪批准。双方签署谅解备忘录，乌干达获得在刚果（金）东部承建连接两国公路的权利，其军队可为公路建设提供安全保障——2021年11月30日，乌干达政府军进入刚果（金）东部，12月3日公路项目开工，计划延伸至战略要地北基伍省省会戈马市。几乎同一时期，布隆迪军队也在刚果（金）默许下入驻南基伍省，打击本国反政府武装“法治抵抗运动”（ Résistance pour un État de Droit au Burundi – Tabara，RED-Tabara）。

值得注意的是，M23运动恰恰于2021年11月开始在刚果（金）东部活跃，当月便对靠近乌卢边境的刚果（金）政府军据点发动攻击，2022年3月占领鲁丘鲁地区，致使刚东局势持续动荡。从地缘政治角度分析，乌干达、布隆迪和刚果（金）在刚东地区的联合军事行动，被卢旺达视为不友好行为。由于刚东地区冲突已演变为各国代理人战争，任何双边合作解决非法武装的举动，都可能打破地缘战略平衡。为防止地缘战略天平向乌干达、刚果（金）、布隆迪一方倾斜，卢旺达被认为通过支持M23运动发动攻击，意图搅乱刚东局势，以消除上述军事合作对自身产生的不利影响 。 [ [9]]

四、和平前景的多维挑战

（一）国内政治分裂加剧

刚果（金）内部的政治分裂严重削弱协议实施基础。前总统约瑟夫·卡比拉（2001-2019年在位）与现总统齐塞克迪的权力斗争白热化，卡比拉已与M23结盟，在东部建立“平行政权”。2025年5月，刚果参议院以压倒性多数剥夺卡比拉的司法豁免权，指控其犯有“叛国、战争罪、危害人类罪及参与叛乱”。这一政治清算导致卡比拉彻底转向叛军控制区，其政治组织重建与人民民主党（People’s Party for Reconstruction and Democracy，PPRD）此举为“政治闹剧”。

更危险的是，卡比拉与昔日敌人M23的结盟改变了冲突性质。他利用“民族拯救”话语为叛乱提供合法性，将M23称为“人民军队”。分析人士警告，戈马正成为“平行国家”的事实首都，重演刚果战争时期刚果民盟运动的分裂模式。这种中央与地方权力分立使单一和平协议难以覆盖全国，东西分裂风险加剧。

（二）经济重建的困境

协议签署后，刚果（金）面临更艰巨的经济重建挑战：一、战争经济的转型困境：政府军费开支占预算极大比例。二、资源流失持续：东部矿产重镇仍被M23控制，联合国报告证实矿产正大规模走私至卢旺达。尽管美国承诺40亿美元投资“洛比托走廊”基建项目，但矿产加工计划转向卢旺达的安排可能加剧资源收益流失。三、单一经济结构陷阱：刚果（金）经济长期依赖矿业，缺乏多元化。美国“矿产换安全”模式可能强化这一畸形结构，使经济重建陷入“资源诅咒”循环。

（三）协议执行的三大漏洞

基于历史经验和现实约束，协议存在致命漏洞：一、武装组织排斥：M23等主要冲突方被排除在谈判外，其诉求未获回应。南加直言：“唯有全国包容性对话，正视深层原因，才可能回应我们的合法诉求。”这种排斥使协议缺乏广泛认同基础。特别是刚果（金）的图西人群体，长期以来遭受的排斥问题并未在协议中得到有效缓解，进一步加剧了冲突的复杂性。二、执行机制缺失：协议未设立强有力的外部监督方，依赖“联合安全协调机制”自律。而刚果军方高层与地方武装存在利益输送链。三、难民回归障碍：截至2024年底，刚果（金）境内流离失所人数已达创纪录的780万，且2025年东部局势持续恶化，大量民众因武装暴力流离失所。除安全顾虑外，采矿导致的环境灾难与社区撕裂，使回归条件远未成熟。

五、结论：战术性缓和与战略性困局

刚果（金）与卢旺达的和平协议代表了战术性突破而非战略性解决。短期内可能实现部分停火和局部紧张缓和，为矿产开发创造窗口期。但协议本质是美国主导的“经济殖民主义”安排，其核心矛盾未解：刚果以资源主权换取安全保障，卢旺达以形式撤军换取矿产加工垄断，美国则以斡旋者角色获取关键矿产通道。当特朗普在签字仪式上宣称“新时代即将在该地区展开”时，南基伍省的炮火声却戳破了这一幻象。刚果（金）需要的不是又一份被镁光灯烘托的协议，而是一场彻底的政治经济秩序重构——只有当矿产不再是战利品而是全民福祉之源，当图西族与胡图族不再被殖民遗产割裂，当国际干预真正服务于非洲人而非地缘博弈时，刚果河的波涛才可能真正归于平静。否则，24万亿美元的矿产资源将继续成为“诅咒”，将这片丰饶之地的和平憧憬深埋于血染的土壤之下。

（作者：龙明明 浙江师范大学非洲研究院硕士；梁志文 广东财经大学国家安全与发展研究院博士研究生。本文仅代表作者个人观点，与北京大学区域与国别研究院立场无关，文责自负。引用、转载请标明作者信息及文章出处。）

参考文献：

[[1]] Bureau of African Affairs. Peace Agreement Between the Democratic Republic of the Congo and the Republic of Rwanda[A/OL]. U.S. Department of State, June 27, 2025. https://www.state.gov/peace-agreement-between-the-democratic-republic-of-the-congo-and-the-republic-of-rwanda/. [2025-7-8]

[[2]] 林北. M23回应刚卢和平协议：只是迈出一小步，真正危机远未解决[EB/OL]. 刚果河畔,

2025年7月1日. https://mp.weixin.qq.com/s/K40LBXkRhS2Kng5PaO_pLw. [2025-7-8]

[[3]] 南博一. 刚果（金）与卢旺达在美签署和平协议，为美国获取关键矿产打开大门[EB/OL].澎湃新闻, 2025年6月28日. 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31056869. [2025-7-8].

[[4]] DR Congo and Rwanda sign long-awaited peace deal in Washington[EB/OL]. The Star, June 27, 2025. https://www.the-star.co.ke/news/africa/2025-06-27-dr-congo-and-rwanda-sign-long-awaited-peace-deal-in-washington. [2025-7-8]

[[5]] Simon Marks, Michael J Kavanagh. Mineral Smuggling From Congo to Rwanda at ‘Unprecedented Levels’, UN Says[EB/OL]. Bloomberg, July 2, 2025. https://www.bloomberg.com/news/articles/2025-07-02/mineral-smuggling-from-congo-to-rwanda-at-unprecedented-levels. [2025-7-8]

[[6]] Ibid.

[[7]] Kim Heller. 'DRC, Rwanda Peace Deal Entrenches Economic Colonialism'[EB/OL]. IOL, July 5, 2025. https://iol.co.za/pretoria-news/opinion/2025-07-04-drc-rwanda-peace-deal-entrenches-economic-colonialism/. [2025-7-8]

[[8]] Joshua Z. Walker, Reagan Miviri, Jason K. Stearns. Could Africa’s Forever War Finally End? How U.S. Diplomacy Could Resolve the Conflict Between Congo and Rwanda[J]. Foreign Affairs, June 17, 2025: 104(3).

[[9]] 袁武，刚果（金）东部冲突再起的缘由及其前景[EB/OL].中国社科院西亚非洲研究所，2025年2月25日. https://mp.weixin.qq.com/s/5ka9EXUV7RF5qa0AybRkKw. [2025-7-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