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浠水羲之墨沼密码:书圣曾在此交了一个神仙朋友
华夏大地上有很多个王羲之的墨池,传说都差不多:书圣曾在当地挥毫洗笔,一池清水被墨染透。
在湖北省浠水县凤栖山脚下,也有一处墨池,被称为“羲之墨沼”,宋代大文豪苏轼在《东坡志林》中亲自盖章认证:“王逸少洗笔泉,水极甘,下临兰溪,溪水西流。”

苏轼《东坡志林》关于羲之墨沼的记载
苏轼的寥寥几笔,让这处墨池一度成为了古代的网红打卡地。如明清时期的潘珏、皇甫汸、韩守益等众多文人名士都曾经到此游览,并留下诗句。清代陈邦彦编撰《御定历代题画诗类》中记载,有人还曾经画过一幅《羲之墨沼图》,官员魏时敏欣然提笔写下一首《题羲之墨沼图》,字里行间尽是对书圣的追慕:
风流晋右军,千古播清芬。羽客鸣寒磬,幽人坐白云。
鸥波生笔阵,墨沼乱鹅群。却笑曾书破,羊欣白练裙。

魏时敏《题羲之墨沼图》诗
然而,盛名之下,质疑声也如影随形,就像池边烦人的青苔一样,越长越厚:书圣真的踏足过这个鄂东小城吗?
相较而言,和苏轼同时期的曾巩盖章过的临川羲之墨池,则更加硬气,虽然曾巩在他创作的《墨池记》文中也对该墨池的真假存疑,写下“此为其故迹,岂信然邪?” 这般不确定的语句,但架不住史书明确记载王羲之曾任临川太守,咸和四年(329年)前后,他的确有在当地活动的经历。

故宫馆藏的《清代帝王名臣像册之王羲之》图
彼时,长江北岸的浠水属西阳郡,与临川相距约三百公里,有人据此推测王羲之可能是当时来到了现在的浠水境内。不过,更多传言指向咸康六年(340 年),这一年,王羲之担任江州刺史,州治移驻到了今天的九江。
从地图上看,九江和浠水近在咫尺,实际上两地直线距离也有一百多公里,真要跑起来要费不少功夫。即使开车走高速差不多也需要约两个小时,在交通不便的东晋,乘坐马车估计至少得颠簸一天。
时年27岁的王羲之,虽然有能力走这一遭,可他为何要长途跋涉至此呢?
要知道浠水地界当时处于化外之地,清代学者杨守敬等编撰的《水经注疏要删》中记载,东汉和帝永元末年(约101年),南郡巫蛮反叛朝廷,被平定后,朝廷将其部族的很多人强制迁徙到西阳,后来很多人叫这些蛮族西阳蛮,又因为他们长期聚居在西阳的巴水、蕲水、希水、赤亭水、西归水五水流域,又被称为五水蛮。郦道元在《水经注》中记载:“蛮左凭居,阻藉山川,世为抄暴。”这个边缘区域不仅文化凋敝,而且动荡不安。

郦道元《水经注》中关于五水蛮的记载
明明九江周边当时逛的地方有很多,而且距离更近,也更安全。王羲之一个锦衣玉食的士族公子,何必要冒着风险、不顾辛劳,舍近求远?
莫非,当时的浠水区域有一些特殊的景点,或者特别的人物,很吸引他。正如苏轼在浠水期间,就曾吸引黄庭坚、张耒等人踏足而来。成年人都很忙,逛风景固然是一件美事,和什么人一起逛更加重要。
翻遍史书,独特的景点我没找到,人倒是发现了一个,他在浠水的地界待过。不过,不是在王羲之任职临川和江州的时候。
这个人叫周抚,是王羲之的至交好友,二人交情有多深呢?王羲之流传于世的草书代表作《十七帖》,大部分都是写给他的信件。从内容来看,两个人通信时间很长,话题涵盖家常琐事、国家大事、文化艺术,乃至当时盛行的修仙养生之术,无所不谈,足见其相知之深。
周抚字道和,是东晋时期名将周访之子,身为武将,他能征善战。不过王羲之对这个并不感兴趣,他痴迷的是修仙养生之道,而周抚应该就是这方面的高手,从《十七帖》中可窥一二。

元代赵孟頫《临十七帖》局部
《胡桃帖》里,王羲之提及周抚所寄戎盐正是自己修仙服食所需,还感慨周抚让他坚持修仙,“知足下谓须服食,方回近之,未许吾此志。知我者希,此有成言。无缘见卿,以当一笑。”
《服食帖》中,王羲之更是直接道出了自己服食的感受,“吾服食久,犹为劣劣。大都比之年时,为复可可。足下保爱为上,临书,但有惆怅。”敦煌残纸临本显示,此帖与王羲之写给周抚的《积雪凝寒帖》属同一书札,进一步佐证了二人在修仙方面交流甚密。
一个老烟枪只会跟另一个烟鬼交流吞云吐雾,一个热衷修仙之人,当然也喜欢与同好分享心得。周抚不仅给王羲之送修仙药物,还反复叮嘱他坚持修行,足见其在修仙领域应该颇有经验。
南朝陶弘景著的道教典籍《真诰》更是证实了他在修仙方面的成就,卷十五记载“南门亭长,今用周抚代郗鉴”。修仙都修进道家神仙谱了!如此神仙人物,对于王羲之而言,无疑有致命的吸引力,绝对值得他踏遍千山万水相见。

《真诰》中关于周抚的相关记载
事实上,在写给周抚的信札中,王羲之多次对远在四川的周抚表达过想找他的强烈意愿。在《积雪凝寒帖》里,他感慨和周抚分别二十六年,虽常有书信,难解思念之情;在《游目帖》中,他恳请周抚到时派人接应他,称等待相见“真以日为岁”,并表示“要欲及卿在彼,登汶岭、峨眉而旋,实不朽之盛事。但言此,心以驰于彼矣。”
只可惜,王羲之当时距离周抚有上千公里,所以他一直都未能成行,只能在书信中一次次表示想念。试想如果周抚在离他更近的西阳浠水河畔,会怎么样?
那定然是:不如见一面!
仔细研究周抚和王羲之的人生轨迹,太宁二年(324年),周抚本人就在现在的浠水境内,而王羲之也离开了京城建康,渡江北上。他应该就是这个时候踏足鄂东,并在现在的凤栖山下与周抚相见。
也幸好王羲之来了,周抚的命运也因此转动。
唐代房玄龄编撰的《晋书》记载,太宁二年(324 年),王羲之的伯父王敦叛乱败亡,周抚作为王敦手下的得力干将,被迫逃亡至西阳蛮族领地,酋长向蚕接受了他,和他一起的,还有前西阳太守邓岳。
向蚕所带领的蛮族作为古代巴人分支,长期与朝廷对抗,邓岳此前担任太守时,没少对他们用兵,因此他们对其恨之入骨,一度打算将邓岳杀掉。

《晋书》中西阳蛮酋长接纳周抚邓岳的记载
关键时刻,向蚕出面阻止:“邓府君穷来归我,我何忍杀之!”
向蚕的话看似仗义,背后实则少不了周抚的周旋。在此之前,周抚的弟弟周光试图借送东西之机除掉邓岳,也被周抚拦下并痛骂了一顿。
周抚为啥有这般影响力?大概还是源于他在道学修仙养生方面的造诣。向蚕虽是蛮族酋长,可面对成仙的诱惑,也难以抗拒,自然愿意留下周抚与邓岳。
此时的王羲之,家族正深陷风雨飘摇之中。王敦叛乱失败后,王家满门岌岌可危,谁也无法预料朝廷是否会迁怒于他们。要知道永昌元年(322年)王敦以清君侧之名起兵时,朝廷就曾有多名大臣请求皇帝诛杀留在京中的琅邪王氏族人。《晋书》卷六十五记载,此战之后,王敦曾感慨:“几致覆族。”
为了防止意外,保存家族火种,王羲之作为家族中备受瞩目的明日之星,当时很有可能在他另一个伯父、东晋重臣王导的安排下离开建康,渡江北上。
在王羲之《王右军集》中的《题卫夫人〈笔阵图〉后》一文,他自述“予少学卫夫人书,将谓大能,及渡江北游名山,见李斯、曹喜等书。”
渡江北上的旅程中,西阳区域的浠水正好成为其中重要一站。

《王右军集》中关于王羲之渡江北游的记载
这个鄂东小城虽然当时有蛮族活跃,但周边一带是琅琊王氏经营已久的势力范围,多名王氏子弟都曾经在此任职。他到此,既能避开战乱,又可以找机会盘活家族资源,稳固势力。
而且,修仙神人周抚也在,并且也和酋长搞好了关系,他拜见周抚,既能满足自己修仙爱好,也符合士族“联络旧部” 的传统。如果他能借此和蛮族搭上线,让其成为支持琅琊王氏的一股力量,那估计建康城的王导巴掌都会拍红。王敦败亡后,他们王家太需要补充武装力量了。
于是,公元324年,王羲之义无反顾地来了。
进入蛮族领地,他以笔墨为媒介,向蛮族传递友好与文化包容的信号,恰似一场有力的文化外交。他留下的羲之墨沼,不仅是书法艺术的见证,更成为华夏民族文化交流融合的独特符号。
他还和周抚在此建立了深厚的友谊,为王家未来的存续与发展埋下伏笔,也给后来周抚复出带来了契机。
不久,王导成功稳住了朝中局势,琅琊王氏重回权力巅峰。王羲之回到建康,开始了仕途之路。周抚也被王导招到身边,重新起用,担任从事中郎,相当于是近侍。
将“叛将”放在身边亲近的位置,王导为何对他如此信任?背后定然少不了王羲之的力荐,毕竟兄弟之间,要互相帮助嘛!
此后,周抚仕途顺遂,一路升迁至镇西将军、益州刺史,封建成公。在此期间,他与王羲之书信往来不断,情谊从未因时空阻隔而淡去。
永和九年(353年),王羲之写下“天下第一行书”《兰亭序》,两年后,他称病弃官,告别宦海,后来经常远游,但足迹多在东部地带。

浠水闻一多纪念馆中的羲之墨沼
如今凤栖山下,羲之墨沼依然静卧,池水虽已不复东坡笔下“水极甘”的清冽,却在千百年的光阴里沉淀了更为厚重的文明釉色。它串联起王导的经略棋局,晕染过书圣的笔墨风华,倒映过五水蛮的刀光剑影,更承载过挚友之间的深厚情谊,溶解过华夷之辩的水火不容,洗涤过乱世烽烟的漫天尘埃。
那些纠结真伪的聒噪声,终将如池面浮尘一样散去,历史证明:以笔为剑可破时空,以墨为舟能渡苍生。而文明的薪火,总会在一个个废墟、遗迹和墨痕中,悄然点亮、燎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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