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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傍依的人生高开低走,秀才终成社会人

2019-04-01 09:52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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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万华山

编辑 | 刘成硕

临近年关要工钱

临近年关,在寒风吹彻的午后,大舅喝完降压药,开上一辆破旧的电动三轮车,载着我们六人,开赴经济开发区的金河办事处,讨要工钱。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我们抵达了办事处,高楼巍峨,敞开的院子极阔大,离老远可见,办公楼前高高的大理石台阶上,蹲踞着几个缩肩抄手的人,他们裹围着一身污垢涂抹的蓝色工装,神情焦灼,似乎在期盼着什么,像极了深秋鹤立于枯河埂上的鹭鸶,伫着嶙峋的腿爪,伸着长长的脖颈。

我们绕过鹭鸶,挪进楼内办事大厅,大厅的区域功能展示牌上,并没有标示出一个受理劳动仲裁的部门。大舅略一迟疑,想起什么,带我们上了五楼。缩手敲门、哈腰递烟、惶恐坐定、断续说事。

大舅年前承包了一家“美好生活超市”的装修工程,工程款9万,完活儿三个月了,至今未结尾款。大伙儿急眼了,“全指望这点钱过年呢。找冯老板!”“找他!”好话说得多了,冯老板给干活的六人,每人发了三千的购物卡,可凭卡在“美好生活”消费;可还没等制备年货,泥瓦工老刘发现购物卡已经冻结了。大舅去理论,歹话说得多了,冯老板动了口角。大家闹得不愉快,索性撕破了老乡的面皮,找政府主持公道。在老乡的面皮还在的时候,买材料、赶工,都是口头协商,一张熟脸就是合同。这会儿,政府也着了难,领导掀开瓷杯的盖子,吹一口浮上的茶叶,“我们会出面调查,咱们从长计议,友好协商吧!”“哎,哎,您受累了,领导!”一行人只好打道回府,坐等消息。

骑三轮车的李治国(本文图片均由作者拍摄)

我是腊月中旬回乡,路过驻马店,顺道看望大舅,不想遇到他讨工钱。为了壮声势,他想多叫几个人,可除了当事的工友,只有我一人应邀同去。我已经三年没来过位于豫南的地市驻马店了,自然也三年没造访过大舅。在迈进屋子的一霎那,一种熟悉的气息与记忆重叠,“星星还是那个星星,月亮还是那个月亮”,大舅家的布置几乎未改,细看之下,电视机和沙发显旧了,家具都蒙着微小的尘土,唯一不同的是,客厅的一角的方桌上,倚墙竖着菩萨、关公、财神,神像前供着香炉,炉膛落有断香,香炉前铺展了笔墨纸砚,这倒奇了,姥爷在世时写得一笔龙腾虎跃的大字,但从未听闻大舅学过书法。我凑近一看,稀松的几个简体字,笔墨未干,并不敢恭维。大舅一生都怕姥爷,又反抗姥爷,现在却动起笔墨,仿效姥爷。

过不多久,饭菜好了。一瓶鹿邑大曲尚未打开,大妗慌连劝告,“高血压,就别喝了。”大舅急了,必须要和我喝完三杯,大妗转而求告于我,说起大舅上周晕倒在脚手架上的事故,我只得推说在戒酒。

吃完饭,泡上两杯信阳毛尖,大舅窝在旧沙发里,想要和我叙叙,但叙不到一刻钟,就响起了鼾声。他的双鬓几乎全白了,眼窝子深陷,脸上是道道如溪的褶皱,被生活的粝石划过。他才四十几岁,却出了老相了。

“御赐”的秀才进了监

大舅是我儿时的榜样,他曾有个在村里叫得山响的外号——秀才。上世纪90年代,豫南地区的乡村,科教文卫都是拖着全国后腿的,说谁是个文化人,通常也仅表明他踏进过初中的门槛,而上了高中的,整个村里一巴掌能数得过来,那要上了大学呢?算是祖坟冒青烟了。在大舅之前,村里的祖坟都安分,没有冒过青烟。

大舅学名李治国,从九岁入学,按照他自己的说法,“学习就是个玩儿”,跟抓鱼捉虾,水塘里扎猛子一回事儿,不费劲。李治国不费劲儿,小学、初中、高中,一连气学上去、考上去,黄灿灿的奖状纸糊了一面墙。身为学霸的大舅,人材也是出挑的,顺溜的细长条儿,国字脸、高鼻梁、大眼睛,秀气里隐着一股英气,招人待见。

大舅的优异在县里高中人所共睹,有一年,村里李支书去县城开会,参观高中,在成绩单光荣榜上看到了高居榜首的“李治国”三个字,心花怒放,跟在场的领导夸耀,“一笔难写两个李字,这可是我们一李家的人啊。”支书为了表示对人才的重视,还特意找了大舅的班主任,班主任一再强调,李治国是学校重点培养的尖子生,重点大学的预备队。爱拽文词的支书听了感叹道,“治国是俺们村的秀才啊!”当时的大学毕业生是国家包分配的,要吃上“商品粮”的!支书亲睹别村走出的大学生,都在城里混成人物,便要破天荒重视起人才。他回到村里,逢人就扬大舅的光辉,说他是李庄的秀才!既然支书口称大舅秀才,这个秀才之名便是御赐的了,叫响了!大舅昂首踱在李庄的田埂上,听到“秀才”的招呼声不绝于耳,颔一颔首,又昂头朝前走!

大舅生于丙辰年(1976年),属龙,土命人。在他出生之前,先有了四个“赔钱”的姐姐,天降“金疙瘩”,生下这么个“儿宝”,一家人是千宠万娇。当年的姥爷家,是十里八村的富户,家里田多地多,六畜兴旺,姥爷当着教书先生,写得一手好字,还是远近闻名的风水师,村人算姻缘、下宅子、红白喜事,都应求于他。粮食高产,姥爷家又买了脱壳机,盖起了粮食加工房,搭了鸽子棚,挖了鱼塘,鱼塘岸上栽梨树,树下堆起了蜂蜜箱——生活比蜜甜。

在宽裕的环境里,大舅颇过了几年的少爷日子,母亲回忆那个年头儿说,姥爷家的抽屉随便搜搜,都能摸到一把零钱,小时候没缺过食儿,尤其是大舅,别的孩子闹馋虫,大舅的床头,红苹果都放皱巴了。

泡蜜罐里的人,在以后遭上苦日子,往往难熬。当了半辈子风水先生,姥爷千掐万算,也没想到自己败落得那样快。先是计划生育严查,上面来人免了他的公职;后是家里闹了猪瘟,几十头肥猪一夜病死;女儿们出嫁,本是喜事,可这样一来,田地荒芜了;加工房的生意,也被邻村更好的机器抢去。最为奇诡的是,盘旋于梨树林的蜜蜂,成批死掉或飞走,农村人迷信,蜜蜂飞走,是财神散了!

大舅,正处在冲刺高考的关口时,老祖母去世,孝心的姥爷,变得烦闷无常,他依着封建威严,喝醉酒便呵斥大舅。大舅憋着一肚子气,去学校,带着变故的悲丧,不足的杂费,难掩的穷酸,他又受了同学奚落。从前的豪情气魄,这会儿都化成无声的泪。

以大舅的成绩考上大学,跳出龙门,本是板上定钉的事。并且,李支书也拍过胸脯了,只要大舅考上大学,学费他包了。有时候,灾难伏在人眼看不到的地方,姥爷有力的大手,掐指也算不出。临近高考的大舅,好生生惹上了牢狱之灾,进了看守所。

高考前夕,大舅放假回家,吃了中午饭,仰首踱步,去后院的河边消食,河边种大柳树,树下乘凉的人,老远就带着热气喊:“秀才回啦,来坐坐!”“秀才,来唠唠!”这些喊大舅的人里,就有男青年锁子,锁子的姥娘在李庄,他是走亲戚来的,喝了酒,坐在柳树下来扑克牌,一种当地玩法叫“5、10、k”,通常四个人来,不巧走了一个,散了场,意犹未尽的锁子招呼起大舅,“秀才,来两把。”大舅表示谢绝,“不来,没钱。”锁子不信,说着就狂起来,上下翻掏大舅的口袋,大舅是个自尊到倨傲的人,加上心思沉重,窝着姥爷的气,便与他推搡起来。乡村里,多少次斗殴都起始于玩闹,玩着闹着就成真了,锁子一发狠,把大舅撅到汛急的河里,大舅湿漉漉地爬上来,没了斯文相,俩人滚在一起,锁子毕竟年长,大舅打不过他,丢了脸,一着恼,一红眼,一口咬住锁子的耳朵,实实咬下他一个耳垂,咬得满嘴满身的血,也咬断了自己的前程。

锁子的家人起诉,县公安局来拿人,他们有理有据,有人证有物证——齿痕和残耳。大舅自此进了看守所。按照底层的办事逻辑,姥爷慌连托关系,人托人,手转手,花费数万。被捞出的大舅,像个奄奄一息的病孩子,心神涣散,错过了高考。后来,姐姐们出动、加上村支书,才劝得大舅重返战场,走那座高考的独木桥,大舅复读一年,并非名落孙山,却只考上了省内的大专,他心灰意冷,发誓再不进校门。1993年,国家废除了大学毕业生的分配制度,李支书也不再对大舅殷殷相劝。

从此,秀才不再是秀才,李治国沦为了社会人。沦为社会人的大舅,遭遇了悬在每个适龄青年头上的两大难题:就业和婚姻。

梦碎又梦碎

说到婚姻,以大舅的相貌、成绩、谈吐,中学时已有不少芳心萌动,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他看中了城里的姑娘林晓燕。两人在校时,已私定终身。大舅退学在家,林晓燕曾来找过他,在李庄的陋室里住了几天,本想过几天远走高飞。林晓燕的父母闻风赶来,灰蒙的面包车上还走下一位公安同志,他们把娇滴滴的林晓燕,往车上拉拽。大舅什么都没说,他怔怔地看着车子一骑绝尘。

第二天,大舅回过劲儿来,他要去县城找人,以前林晓燕喜欢在不大的县城躲猫猫,让大舅找她,每次都能找到。但这回,该找的地方都找了,没找到。林晓燕玩躲猫猫进步了。大舅没找到人,从县城扛回鼓囊囊的两麻袋。醒酒的姥爷,去村头接他,打开麻袋,满满的两袋“人造肉”(大豆蛋白肉)。那年头儿,红辣子爆人造肉,是盘好菜。婚恋不成,大舅在县城思谋起就业的事,逛到农贸市场,发现人造肉八毛一斤,乡下卖一块五,就盘算起做倒爷的行当。

九十年代,乡下人日子还是紧巴,拿闲钱买人造肉的也寥寥。两袋人造肉,最终分销给了四个姐姐。大舅的倒爷梦破碎了。

1997年,香港回归。珠三角又一波工厂开业,机器轰鸣,村里的大姑娘、小伙子,纷纷被卷去广东。大舅也匆匆拾掇好行囊,撵上加班车,跟着去了广州。大舅已经全然是个社会青年了,唯一能标注秀才生涯的,是他随身携的两个物件:一部方砖厚的《宋诗选读》,一本牛皮笔记本,扉页上书: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下脚大广州,目睹奇迹与繁华,大舅心潮澎湃,决定大干一场。几番求职,都撞了门鼻子,应聘文职,不会电脑,应聘技术岗,一无所能——真个百无一用是书生。灰头土脸的大舅,只得央求老乡,委曲求全进了工厂,过上流水线、大食堂、宿舍,三点一线的日子。

过去拔尖的大舅,在流水线上并无优势,车间不是学校,领导不是姐姐们,干得慢了就挨骂,“快点,屌毛!”秀才成了屌毛了!李治国很不习惯,几次与线长顶撞,不久,背上倨傲和空行囊,回村了。

回村后,闲捱两个月,他和玩伴前进奔去浙江,前进帮忙找的工作,是在杭州城郊帮人种菜,在家没干过一天农活的大舅,兜兜转转,沦落到异乡修理地球,他怎么也想不通,又搭上铁皮回了村。在火车上,大舅被扒了包,失物包括:一个牛皮钱包,两个月的种菜工钱,呢子外套;还在的:《宋诗选读》、笔记本。

丢了工作和钱物的大舅,不好回家,去了二姐(我母亲)家。姐姐疼爱弟弟,是一条天下公理。“就是抓只蚂蚱,也得给治国留条腿。”与女性的关照不同,姥爷向来威严,甚至信奉“棍棒底下出孝子!”大舅的成长环境,颇有些类似大观园里的宝二爷。

小时候,常听母亲叫大舅“猴娃子”,表露姐姐的亲热。我还听母亲说过她年幼时打牌的事,姐弟们用长牌“打五对”,84张牌,一人抓9张,依次再抓,谁先配够五对相同的牌,是为赢家。大舅赢得多,输得少,他输了不让姐姐走,赢了也不让走。输了想捞回点,赢了还想再赢点。当时,李治国还不是秀才,是个胡搅蛮缠的“猴娃子”。

姐姐们是大舅一生的遮雨伞,被宠溺时的大舅,意气风发。而离开这些,独自经历社会淘炼时,一颗心兀自孤零而飘摇。没有俗世荣耀的依仗,尊严也降落在尘土里。

大舅住我家,借穿父亲的衣服,端着母亲递来的碗,偶尔下地干点活。他心境爽朗了,就化身孩子王,和我们几个顽童嘻嘻哈哈,满村耍。不经意间,也蹙眉头,脸上一层阴云。傍晚,我撑起马扎写作业,他也倚着门轴,捧出《宋诗选读》,咿咿呀呀,念一气,叹一气。“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我见怪不怪。夏去秋来,转眼到了冬天,丰年好大雪,大舅带着我和淘气的弟弟,牵上黑土狗,去到野地里猎兔子。兔子跑,狗追,人也狂奔,一个不小心,“噗嗤”掉雪坑了,索性不起来,困在雪窝子里,三个人哈哈大笑!狗也吠起来!

李治国老家的冬天

开了春,村里的鸡狗都开始野外觅食了,人更坐不住。大舅看电视,电视上老提“西部大开发”,他便动向去新疆。张罗着借了钱,大舅从驻马店火车站出发,火车尚未提速,高铁也未启动,他坐了七天六夜的绿皮,抵达阿勒泰。在绿皮上,一帮年轻人欢呼雀跃,下了车都傻眼了。二十年前的阿勒泰,几乎是不毛之地,城市规划远未铺开,小城包围在戈壁和沙丘之中。大舅找的活计是帮当地人牧羊,这与宏大的祖国建设挨不上,倒像是困于边疆的苏武。天山下九月飞雪,大舅了无诗意,他和老哈萨们裹着羊皮夹袄,真如苏武般日夜煎熬,心念故土!

临近腊月,雇主家卖了羊,李治国结了工资。他马不停蹄地买了票、上了车、回了家,临走,给自己下了个命理学的结论:不宜西北!

八字不合的闪婚

年华易逝,曾经的秀才已经二十五岁,结结实实是个大龄青年了。就业无门,婚恋无着。姥爷家道中落,也失去了往日的影响力。几个姐姐对着宝贝弟弟,一筹莫展!

21世纪初,驻马店已经是地道的人口输出大市,因着沿海工业区技术人才缺口大,大办职业培训,一时间,五花八门的技校,如雨后春笋。在最偏僻的乡间,也不难见到粉白的大漆字,“实用技术学到手,就业门路自然有”。姥爷见得多了,心思活泛起来,悔愧自己误了儿子,要为他转运,打算借债送大舅学汽修。但事有凑巧,姥爷去临近的息县勘舆风水,事后的酒席上,结识了城北关的杨师傅,他开了家“老杨家电机电维修”,闻名全县,生意兴隆。姥爷聊起儿子与技校,杨劝道:技校多半骗钱,不如跟他学!姥爷痛饮三杯,算是把孩子的命程交付老杨了。

大舅生得一双巧手,十指细长,每个指甲盖都能修剪到近乎正圆形。他便带了一双巧手,拜老杨为师,白天和冰箱、空调、洗衣机、电动三轮的残肢打交道,手里绕着铜丝、捏着烙铁、扳着扳手,一脸的汗,一手的油。晚上在塞满旧家电的小屋子里,研读《电工手册》《家电维修大全》,要实践,也缺不得理论。他从早到晚,很忙!困倦的时候,他会翻开床头柜,摸出《宋诗选读》,“山重水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大舅学家电机电,上手很快,两年学徒期满,他拜了拜师傅,在城南关开了个小门面,“小李家电机电维修”,他态度好,人勤快,但生意上不来,小城里的家电是屈指有数的,况且南城尚未开发,被麦地包围,也偏僻了些。大舅苦撑一年,回了村,他在村里的集市上焊下个铁皮棚子,维修家电、机电,兼卖收音机、录影机、DVD,做独家生意。这年,他二十八了,同龄的人,孩子都已经满地跑。

“是艺能防身,就怕艺不真。”有了一技之长的大舅,也受媒婆稀罕,但相了几回亲,高不成,低不就,他便一直晃荡着!当时,我大姑一家为躲计划生育,逃去驻马店市讨生活,大姑父张老四卖蜂窝煤,大姑在大杂院里带孩子。两口子,都为人不错,邻里邻居,因为他们烧了不少便宜煤。沾了光的,就有一位同县的王姐。相熟后,家常里短的,大姑和王姐常一起拍话。有次,王姐说起婆家的老姑娘,二十九还未嫁人;又有次,大姑说起,哥哥的小舅子,二十八岁了还未婚娶。于是,她们起了热心肠,“两好搁一好,干脆撮合撮合。”

姑娘出身于教师世家,父亲、哥哥、嫂子、堂弟,传帮带,都是教师。大舅错失大学,对姑娘的身份是认同的,姑娘呢?当时没有QQ、微信,她最先看到的是大舅的照片,春风涤荡,一身白衣的大舅笑在鲜亮的油菜花丛中。那时,李治国外号秀才!

两人在县城见了面,姑娘长相,让大舅神情暗淡,但想到自己的处境,他勉强示爱,姑娘并没有太拒绝,她相中了大舅,后来磕磕巴巴地成了我的大妗。两人交往一段后,双方父母商议在驻马店市吃顿饭,亲事算定下来。在同去市铁路西定酒店的路上,张老四发现大舅心事重重,磨磨蹭蹭,挪到铁路边上时,大舅突然抱膀子蹲了下去,“兄弟,咋了?”张老四推推他,大舅纹丝不动,任由一列列轰鸣的铁皮火车呼啸而过,很久,他站起身,还是跨过了铁路人行道,向西去了。

那个年月,男女婚配,没人讲究星座、血型,测的是八字,配的是属相。姥爷在当晚的饭桌上,要了姑娘的八字,他摊开右手,拇指肚子像鸡叨米一般,不停啄着其余四根手指的指肚,“嗯,沙中土,大溪水,相生相克,相克相生……”姥爷略一沉吟。再看属相,大舅属龙,姑娘属兔,“兔子不跃龙门”,姥爷收了手,拉下脸。酒饭变得没滋没味,一桌人都局促起来,眼睛睃了大舅和姑娘,再盯住姥爷,姥爷猛喝三杯老酒,酒杯“当”地砸桌上,笑了起来,“亲家,都啥年月了,那些老迷信,咱不信也罢。”

大舅在年近而立,算是成了家,两人是闪婚。大舅是千恩万宠的长子,大妗是娇生惯养的幺女,谁都不做家务,谁也不让着谁,他们的婚姻生活,摔摔打打挨着日子过。姥爷感慨,“还是八字不合啊!”

头白了,腰弯了,背驼了

婚后的大舅,去了驻马店谋生,先是在一家电器公司做维修,后来自己开了家维修铺。2004年,女儿出生了,当时电视上倡导“小康社会”,大舅便给女儿取名“小康”。大舅爱吃爱喝,在外维修,也联络了不少朋友,朋友多了路好走,他通过喝酒接手了一些小工程,市里蓝鲸大酒店的客房,是他带人改造的。除此,他也装修过不少兴起的洗浴中心、桑拿房。驻马店兴起了,城区不断向西向北扩展,大舅的生意不差。

驻马店街景

农村人但凡攒点钱,首先买房子置地,大舅也不例外。他按揭了一套铁路西的小区房,房贷二十年。眼看生意有了起色,大舅想顺势而为,开家装潢公司:办公室找好了,电脑买好了,人手招齐了——合伙人卷了现钱跑了。大舅报了案,但警察也束手,找不见那个外地佬。大舅只得清理未开张的公司,遣散人员,处置物什,末了抱了台电脑回家,关门苦学三个月,不得要领,只好送到旧货市场。

赔钱赚了吆喝的大舅,在家,还得听大妗的斥骂,“不成器!”这话太伤人了,大舅发志,明年要远走温州找老同学,徐图发展。还未成行,就传来了姥爷的噩耗,姥爷看宅子回来的路上,喝醉酒,掉进后院河里了。时值严冬,发现的时候,谈笑朗朗的姥爷,已经口不能言。姥爷当晚病逝,姥娘心苦,打那以后神志不清了。

大舅回去料理丧事,在丧礼上,他孝子还礼,对着父辈的众多亲朋磕了无数个响头。黑压压的人群,无一例外都想起了姥爷壮年时的风光,唏嘘不已。丧事完结,大舅也似乎被抽去了精气神,他沉默地摸回驻马店,老实干起了家电维修,得了脑梗后,偶尔喝酒,偶尔承包些小工程。终日,劳劳碌碌。

2010年,二胎政策尚未实行,大妗冒着被开除公职的危险,为大舅添了个儿子。儿子降世后,大舅难得哄他,他信奉姥爷的“棍棒”理论,总是不拘言笑,儿子没见过父亲滚雪地的孩子面目,总有些怕他。第二年,大舅又在驻马店的高铁站附近按揭了一套房子,当时的高铁站,出了大舅所在小区,周围是成片的麦地,因此房价并不高,买时五千,如今翻了快一倍。虽说房子买对了,大舅挣钱的门路并没有拓宽,背着两个房贷,他月月捉襟见肘,过年也没有余资回老家看望四个姐姐。他头白了,腰弯了,背驼了。家庭的吵闹,也麻木了他的神经。

这会儿,他还闭着睡不熟的双眼陷在沙发里,我轻悄悄,走到阳台透透气,阳台的角落里塞满了旧电线、铜管、铁丝、散热片。我回想起有次和他上街,路经一个旧房改造区,他发现地上躺一根锈迹斑驳的铁管,眼睛寻摸一周,没人,立时用鸡爪般的手刨出铁管,扔车上,干笑一嗓子,加大了油门。油门加大,风也大起来,大舅汗透的衫子吹干了,又鼓荡了。这样的情状,使那个红苹果放皱床头的倨傲秀才,在我的记忆里模糊了。

他终年劬劳,难得清闲,我来的这几天,是他不多的敞开说话的日子。一个被命运钳制的男人,失去了依傍的父母;姐姐们的孩子也都大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也无力顾及他。他只好供奉了神灵,寄哀思于父亲,在生境的逼迫下,求诸于无形的力量。

突然,电话响了,大舅惊厥一下,醒过来。他低下头,“是,是!”接完电话,大舅说,要是冯老板说的是真话,月中的房贷应该能补上。

我见他眉头的疙瘩展平了,趁机问,“大舅,还读宋诗吗?”大舅瞪大了眼睛,仿佛听到的是一组陌生世界的词汇,他摇摇头,“早抛到后脑勺了。”“那本《宋诗选读》呢?”“啊——早丢了,丢哪了呢?”他似乎在问自己。

【作者简介】

万华山,生于1989年,河南正阳人。自幼热爱文字,游历甚广,做过多种职业,2016年到北京做图书编辑。现为北京工友之家志愿者、皮村文学小组编辑。

“镜相”栏目首发独家稿件,任何媒体及个人不得未经授权转载。欢迎记录真实世界的个人命运、世情百态、时代群像。转载及投稿都请联系邮箱reflections@thepaper.cn。一经采用,稿费从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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