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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洛哥三部曲之丹吉尔的召唤
从卡萨布兰卡的割裂与马拉喀什的喧嚣中北上,丹吉尔以一种截然不同的气质迎接了我。它不像一个终点,更像一个起点——地理的起点,文明的起点,也是无数故事的起点。

斯帕特尔角
站在斯帕特尔角的灯塔之上,阳光将奔涌而来的波涛镀上了金属光泽,地中海温润的蓝与大西洋浩瀚的灰在此交汇、碰撞,画出一道泾渭分明却又最终交融的线。赫拉克勒斯之洞的岩壁上留着开凿的印记,传说是大力神手指划过的痕迹,我没有完整看过这个故事,只是此情此景,让我回到宇宙洪荒之时,众神在奥林匹斯山看着赫拉克勒斯在夺取革吕翁的牛群之后,英雄凯旋,一掌劈开挡住去路的山脉,此去皆是坦途,疲惫的英雄在此放心酣然入眠,海浪拍打着岩壁,传说中,那是世界尽头的声音。站在这里,你才能真正理解“天涯海角”的含义:面前是茫茫无际的海洋,身后是整个非洲大陆与广袤的阿拉伯世界。而彼岸,欧洲的轮廓在薄雾中若隐若现,近得仿佛触手可及。

赫拉克勒斯之洞与非洲地图的轮廓
这便是丹吉尔,它被称作“欧洲的后花园”,这称呼里带着一丝被观赏的闲适,却也暗藏着历史的复杂性。在保罗·鲍尔斯笔下,它是二战前美国人的“隐秘天堂”,私酒、基夫烟,咖啡馆的日常,一个放逐灵魂、寻找异域情调与道德飞地的所在。走在麦地那老城迷宫般的小巷里,白色的墙壁在阳光下耀眼,蓝色的门扉仿佛藏着无数秘密。你依稀能嗅到那个时代残留的气息——波西米亚的、疏离的、在存在的边缘探寻的文艺气息。我为此而来,试图在某个转角,遇见鲍尔斯笔下那个充满存在主义焦虑的丹吉尔。
这种对异域的追寻和精神的放逐,固然迷人,却总让我感到一种世纪末的颓唐。它似乎缺少了一种原始的生命力,一种向外奔涌的力量。直到我想起另一个名字——伊本·白图泰,这座城市最伟大的儿子,我才找到了那种力量的源头。
我差点忘了,这里也是他的家乡。
今天我恰巧接到了前外交官、阿语学者吴先生的电话,吴先生刚出版了他的新书《 (伊本·白图泰游记)在中国》,他在电话里讲述了《伊本·白图泰游记》在中国的翻译史,周总理出访时对方提起中摩的渊源,提到伊本·白图泰在元朝时到访中国,周总理指示这些游记需要翻译成中文。之后三代阿语学者的薪火相传,收集素材,从不同的版本翻译,让这个阿拉伯世界的“旅行王子”最终成为连接中阿文明的外交符号。这学术与外交的宏大叙事,让我肃然起敬。

丹吉尔的夜
1325年,这个大约21岁的阿拉伯化柏柏尔人青年打算从丹吉尔出发,去探索未知的世界。以其前所未有的旅行广度与深度,成为了阿拉伯世界不朽的文化符号。他用双脚丈量了十二万公里,足迹遍及几乎整个伊斯兰世界并远至中国、印度。他的起点,或许就在我脚下这片能同时听到两片海洋呼吸的土地上。在那个语言、交通、货币交换都极度不发达的年代,伊本·白图泰的旅行,是一场关乎生存智慧的极限挑战。
他没有Google maps,只有对星象与商路的模糊知识;没有国际法保护,只能依靠对伊斯兰教法的精通作为“通用护照”,并时而“不择手段”地依附于某个商队或寻求某位苏丹的庇护——这与其说是道德的瑕疵,不如说是在一个没有现代规则庇护的时代里,一个孤独行者赖以生存的、务实的智慧。他没有信用卡,靠着担任法官、随行学者,甚至一场“明智”的婚姻来解决资金问题。他穿行于数十个文明,晚年归来,在摩洛哥宫廷讲述的传奇,为后世贡献了一个多元的、去中心化看待世界文明的古老范本。
他的游记是最早的旅行散文,风土人情、地理风貌,以及个人对于当地生活的深度参与和体验。如果一个人攀登上珠穆朗玛峰是挑战了人类身体的极限,那么伊本白图泰的旅行,是挑战了在极度复杂的人类社会中穿行的人类心智的极限。他没有通天的权力,富可敌国的资产,甚至没有特别的武力,在极度复杂的人类社会中穿行时,凭借心智的广度、韧性与适应力稳步前行。
而这,或许正是他的故事在当下的核心价值。在一个被便捷系统和社交媒体支配的时代,我们正逐渐丧失一种能力——那种在真实、粗糙、甚至危险的世界里,完全依靠个人智慧与勇气去探索的能力。我们去到一个地方,浮光掠影走过,网红打卡点留影,对当地风土轻率地评论,然后购买特产,回归到现实生活。伊本·白图泰提醒我们,世界原本就是多元、充满摩擦力的,真正的理解,源于无法被替代的、充满不确定性的亲身“穿行”。
想到这里,丹吉尔的面貌在我心中彻底改变了。一个天生的“他者”的磁石,或许因为外来文化的启发,也给予当地人以出走的决心。
保罗·鲍尔斯的丹吉尔,是向内探索的、隐秘的终点;而伊本·白图泰的丹吉尔,是向外开拓的、勇敢的起点。前者关乎逃避与沉思,后者关乎拥抱与行动。
而这行动的回响,穿透七百年,在我这趟旅程的细微处找到了它的和声。
我想起撒哈拉边缘那个牵驼的少年穆罕默德。他对外面世界的沉默,与伊本·白图泰对外面世界的渴望,仿佛是柏柏尔人古老灵魂的一体两面。伊本·白图泰那场旷日持久的远征,不仅是个人的史诗,或许也是一个古老民族探索基因的集体无意识爆发。他的旅程,始于丹吉尔的召唤。而今天,这座城市将这声召唤,透过历史的层叠,送到了每一个驻足于此的旅人心中。

地中海与大西洋交汇处
在丹吉尔的海边,风从大西洋吹来,带着一股更原始、更野性的力量。我忽然明白,这座城市真正的魅力,不在于它汇聚了多少重身份,而在于它始终能赋予人一种“起点心态”。它告诉你:每一次抵达,都可能是新的开始。
真正的旅行,从来不只是空间的移动,更是心智的远征。站在丹吉尔这文明的十字路口,我最重要的并非选择哪条路,而是找回那份属于古老旅人的初心——在认清世界的复杂与粗糙之后,依然怀揣着对未知的纯粹好奇,并敢于为自己按下“启程”键的刹那决心。风从大西洋来,推着我的背影,前方皆是坦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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