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导游小郭|在两个世界之间
在机场接我们时,导游迟到了。
他很礼貌地道歉之后迅速开始自我介绍,并严肃地跟大家说不要叫他导游,要叫“小郭”,
小郭简单介绍了自己从中东到非洲,一路向西的经历,他没有讲行走的目的,只讲了一路的轶事,我觉得他有些像美国“垮掉的一代”,在一片虚无中寻找存在,也有些自讨苦吃的感觉。
他不在我们的团友群,也不和任何人交换联系方式,用礼貌筑起的距离挡住了大家对他的怨言,也用个人比较特殊的经历和讲述方式让大家感受到了真诚,一个非常有趣的开始。在生活中我几乎没有称呼过别人“小张、小王”之类,小郭我很难叫出口,我叫他“郭老”,第一次听到他明显迟疑了一下,没再说什么。
在马拉喀什的马约尔花园门口等其他队友,有个女生过来对小郭说:“你就是郭*吧?” 小郭困惑地点了点头。“听声音我觉得就是。”那女生说。至此我才知道他叫郭*,也突然间意识到,他的声音原来如此有辨识度。
在马拉喀什时住的酒店有个很大的花园和别墅群,吃完晚饭我在泳池边上的沙发上吹风,郭老找到我,问我要不要乘热气球看日出。我问:“景色如何?值得我起那么早吗?” 他想了一下说:“跟土耳其和坦桑尼亚不一样,俯瞰是红土城和茫茫戈壁,也不知道明天有没有日出,这就是一种经历吧!你可以想一下,不要勉强。”我说我考虑一下,他就匆匆忙忙走了。此行最大的目的就是感受马拉喀什,那个卡内蒂用声音描述的城市,保尔·鲍尔斯多次用文字描绘过的城市,在我心目中是和撒马尔罕,和敦煌以及我的家乡洛阳同样重要的存在。我想,我需要有不同于通过文字感受的经历。一刻钟后郭老回来了,他在我旁边的沙发上坐了下来,我跟他解释“我本来想叫你郭老师,但你不是老师,所以就省略了一个字,郭老也挺别致的对吧?”他笑了笑表示接受。“方便问一下你的年龄吗?”我的开场有些采访的架势,他说:“你看呢?”
我很警惕的说:“这我怎么猜的出来。”
他有些羞涩地说:“我是九零后。”
我回去告诉妮妮他是九零后,她连连摇头,说从他的脸和老练程度可完全看不出来。
常年户外活动让他看起来黝黑、敦实、健硕,
待人接物自有一套,像被大自然的风霜和人的意志打磨出来的铁锚。我在生活中是完全没有遇到这种经历的人,本来想尝试聊一下他的经历,结果他手机不停地响,业务繁忙的样子。我大致猜出他不接受“导游”这个身份定位的原因。
一路上,他会很认真地叮嘱大家,可以远远看一下耍蛇人和耍猴人,一定不要接近,刚开始他的理由是“很脏,有病毒”,再讲下去他提到对动物表演的反感,同时也表示理解文化的差异,能感受到他的个人意志与是否让游客感受文化的体验在打架。
在麦当劳时,经过全球连锁企业培训的服务生点餐的速度和配餐的灵活度依然让人崩溃,让效率至上,凡事求快的中国人十分不适应,并非急于赶时间,而是看他们一堆人手忙脚乱的样子让人恨不得翻过柜台,给他们示范一下到底该怎么干活。大家开始诧异,他们怎么这么“笨”,小郭一直站在那里帮大家点餐,他目睹了整个过程,眼看着他焦虑起来,在安抚大家的同时,跟服务生说话的声音渐渐高了起来,接着,他压下了自己的焦虑,转而安抚我们:“请大家谅解,一定不要根据国内的标准来要求这边的人,时间对他们来说不是需要节省的,更不需要争抢,所以很多时候能把人急死。”他没好意思说等待也是旅途的一部份,是跳出日常的体验。
一路上的食物让大家对于非洲的物产贫瘠和生活无趣产生了具身感受。“民以食为天”,这是我们中国人的信仰。“我有一个观察,食物的丰富程度和人的思维复杂程度是有关联的。”小郭在介绍一种叫“古斯古斯”的食物时总结到。我觉得这是一个很有潜力的观点,在聊天的时候我提醒他。他流露出罕见的脆弱,“这需要理论支撑,我需要静下来思考这些事情,现在居无定所,很难静下心来想一些问题。”
进入撒哈拉沙漠后,他带我们去看日落。我们那一组的牵驼人带我们最晚出发,最早回到营地。小郭看到后问我刚才他把我们带到了哪里,我和北京姐姐指了指不远处,小郭一下子愤怒了,他质问牵驼少年为什么偷懒,并要回了小费,退给了我们。坦率讲,没有对比我没有觉得有什么特别的不妥,毕竟少年很认真地帮我们拍了照片,再者,他在沙漠里来回跋涉,天色已黑,他应该也累了,就算偷懒也情有可原。但小郭要坚持原则。
晚上,我们住在沙漠,我站在房顶吹风,小郭找了过来。我说白天的事情如果客人不介意,他可以不用那么较真儿,毕竟他常来常往,不要留安全隐患。他沉默了一会儿,说:“你提起这个,我心里更难受了。我难过的不是安全问题,而是那个男孩子面对我的质问,连辩解都没有,就把钱退了回来。他逆来顺受的样子,让我觉得自己像个从弱者手里抢钱的混蛋。这比打我一顿还让我难受。” 我看他陷入了自责,便宽慰道:“我跟那小孩解释了你为什么生气,下次再见到他,你知道该怎么做了。”他点了点头,最终仍强调了自己的原则,仿佛也是在说服自己:“下不为例,但规矩就是规矩。”
我们站在房顶的平台上聊天。身处一望无际的撒哈拉沙漠,头顶的苍穹上一片星光,他找了一会儿北斗七星,开始讲他在非洲大陆上看到过的壮丽风光。“照相机拍不出那种美和震撼,有时候我会哭,那样的美只有我一个人看到了,没有人和我感同身受,那一瞬间我觉得很孤独。”露台上的灯光映他脸上,我窥见了一个人孩子般的脆弱,我开始叫他“小郭同学”。
“你焦虑吗?”我问他。
“焦虑。漂泊了这么多年,我好像一无所有,我想买房子,把我这些年收集的东西都放进去。”他说。
“然后呢?是回归社会还是继续流浪?”我问。
他的表情开始有内心挣扎的痕迹。
我想这对他来说是一件很难的抉择。一路上看到他在处理我们与当地人接触时很产生的问题,他在两种沟通方式和行为模式之间切换,这很容易引发他的焦虑,继而愤怒。
我说:“我跟你说一个我的观察,不一定对,但请你不要生气。我觉得你在没有规则的世界生活了很久,那个世界是丛林社会,你行事遵从自己的意志即可,你能接受任何结果。但你骨子里是有规则意识的,并且强烈希望大家能遵守规则,因为你有维持秩序的冲动。但现在,你生活在两个世界的中间地带,我想这会让你感到很耗神。”
他不置可否。只是长久地沉默着,望向沙漠与星空间那片无边无际的黑暗,仿佛那就是他所处的中间地带。
在游览的时候,他会鼓励大家买一些挑着担子的街头商贩卖的当地水果或者手工制作的小纪念品。“这可能是他们一家人的生计,我们可以支持一下。”他说。在贫瘠的沙漠或者山区,他会塞钱给一些老人,“他们这辈子都不可能离开这里了。”他说。
这几天正好摩洛哥在进行示威游行,他谈起阿拉伯之春,讲述自己遇到的暴动,分析那些容易被蛊惑的人,描述游行中失控人群的暴力行为,他的讲述无意中暗合了勒庞在《乌合之众》中讨论的群体心理学。
他讲撒哈拉沙漠,讲三毛的一生,讲自己到三毛故居时想要潸然泪下一番结果发现这种行为过于“刻奇”后的哑然失笑,有些冷幽默的意思。他适时播放《橄榄树》和《卡萨布兰卡》来烘托气氛。一个文艺青年。
因为有些行程安排不合理,影响旅行体验,他会和旅行社争吵,要自己买单带大家吃饭。我开玩笑说:“你不要贷款上班啊!”他怔了一下,此时看到他脸上的孩子气。大家要求他把帐算好发群里,他一直拖着没发。
这个玩笑很快成了我们之间的一个梗。大家闲聊时总说不知道他会不会赚钱,账目能不能算清。最后一晚,大家催他结账,到了妮妮,他说了一个数。妮妮提醒他:“早上我又问你要了四百,你忘记了?”他笑着挠了挠头——果然,这笔“贷款”被他忘得一干二净。
他坚持要帮我们一起办理登机牌和行李托运,送大家过安检后再离开。道别时,他看上去有些伤感,我抱了抱他,说:“小郭同学,要保重啊!”
我感觉到他有些害羞,但非洲的阳光让人看不到他会脸红。
本文为澎湃号作者或机构在澎湃新闻上传并发布,仅代表该作者或机构观点,不代表澎湃新闻的观点或立场,澎湃新闻仅提供信息发布平台。申请澎湃号请用电脑访问http://renzheng.thepaper.cn。





- 报料热线: 021-962866
- 报料邮箱: news@thepaper.cn
互联网新闻信息服务许可证:31120170006
增值电信业务经营许可证:沪B2-2017116
© 2014-2025 上海东方报业有限公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