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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久天长》遗漏的,是对“平庸之恶”做好标记

2019-03-27 15:47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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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昆汀-塔伦蒂诺的电影《无耻混蛋》(2009)里,有这么一个“刻标识”的桥段。

美军突击队俘获了一名党卫军士兵,布拉德-皮特饰演的奥尔多中尉在完成审讯后,用刀在其前额刻下了“卐”形的纳粹标志。刻字前双方的对话,堪称影片最耐人寻味的部分。

奥尔多:若我们放你一条生路,你回家后会做什么?

俘虏:我想给我母亲一个迟来的拥抱。

奥尔多:你会脱掉这身制服吗?

俘虏:我不但要脱掉,还要烧了它。

奥尔多:我们也不喜欢这身制服,不过我们喜欢像你这样穿着制服的纳粹,认起来比较方便。等你脱了制服,就没人知道你曾为纳粹服务,这样就不好了,所以我要在你身上留点去不掉的东西。

纳粹士兵希望以解甲归田后应允的纯良来换取奥尔多的高抬贵手,而嫉恶如仇的后者最担心的,正是一个前法西斯的走卒、帮凶、刽子手在战争结束后换上一副人畜无害的面具招摇过市,并心安理得地享有安度余生的权利。

使作恶者永远活在恶行的阴影里,才是真正提高了作恶成本。反之,那种一厢情愿、云淡风轻的谅解与翻篇,看似是彰显了人道主义的胸怀,实则是对暴虐的鼓励与纵容。

正义若是总对邪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总是“和稀泥,打太极”,搞“将心比心,穷寇莫追”那一套,它便不再值得人们牺牲价值去捍卫。

《无耻混蛋》是虚构的,以极权主义秘密警察为表现对象的《窃听风暴》(2006)也是虚构的,但“纽伦堡审判”是真实的,“枪口抬高一厘米”的柏林墙判例也是真实的。历史在无数苦难背后留下的教训,是须对体制与人性的合谋进行辩证清算,是永远重视汉娜·阿伦特强调过的——平庸之恶是人类最本质的现实一种。

如果我们真在上述题旨面前理清了思路,便不难理解在《地久天长》这则文艺范本里,前计生干部李海燕身上究竟背负了多少悬而未决的社会学议题。

《地久天长》里横亘在李海燕与刘耀军、王丽云之间的悲剧,的确与更深层的、系统性的恶难脱干系,但作为强制流产事件的执行者,李海燕绝非事后追责一环的“软柿子”。

一个附庸作恶已久、视恶行为常事的施害者,多半不会对受害者的遭遇心生愧疚,更大概率是将自己一以贯之的加害立场,竭力圆成一类恪尽职守的美德。具体到李海燕这里,恐怕提“身不由己”都是多余的,毕竟“身不由己”的无奈从来属于棋子,她哪里会认为自己是“棋子”呢,内心恐怕早以“旗手”自居了。

就像汉娜·阿伦特所言的,“在制造一场巨大的灾难与行使更小的恶行之间,很多人都选择了后者,但随后他们就忘记自己是在作恶,反而以为自己阻止了一场灾难”。

细究李海燕早前态度的强硬,与其说是阻止事故,毋宁说是担忧仕途,是害怕这家人给自己添麻烦。刘耀军与王丽云的“二胎”在李海燕的意识中,恐怕是不能算作活物的,而是一颗亟待拆除的定时炸弹。

刘家“绝后”的因果脉络,李海燕再清楚不过——自己的儿子无心造成了刘家独子的意外死亡,自己携制度之名扼杀了王丽云腹中的胎儿,且后者因手术创伤丧失了生育能力,既是如此,她临了那句“我们有钱了,不怕,你们可以生了”又算什么?常言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却很难在她把自己洗得一清二白的道歉中品出多少悔意。

在我的理解中,李海燕那摇晃半生的负疚情结,不来自于道德上的深刻自省,而是源于她无力遮掩自私后累积而成的心症。如果道歉仅仅是为了寻求原谅、获得解脱,它便无异于鳄鱼的泪滴,便形同一道目的明确的危机公关。《地久天长》赋予李海燕的解题思路,是把错误都甩给时代和体制,自己再钻进受害者的口袋,待年光过尽,马上相逢,一欢而散。

同样都是私德方面余额不足,与昆汀电影里被头刻“卐”字的纳粹俘虏相比,李海燕身上只是少了那道彰明较著的印章。

电影中有处细节,或许可以构成对李海燕时常发挥“恶的主观能动性”的佐证:美玉在跳舞时放了一首与“又红又专”的旋律差异甚大的英文歌,李海燕都能恶狠狠地、手脚并用地威胁对方关掉。那时的她,又哪里把音乐品味不同的美玉当朋友了?又哪里认同切歌权上的众生平等了?她不过是在滥施一个计生干部的号令,不过是在扩大化地理解一个模范先进面对普通群众的特权。

李海燕在精神文明的“小处”体现出的狭隘、专横,恰与她在计划生育的“大节”施展的野蛮、恶毒一脉相承。这样一种人性,放到极端的战争情景中去,不待主官一声令下,她都能自己拎把军刀参加杀人竞赛。

所以,我无法因李海燕的辩解与死亡,自动放弃对这个虚构人物的憎恶立场,也无法认同《地久天长》对于道德重压的疏解模式——它在人性幽暗地带过早的班师回朝,无疑将更有价值的反思力道自断手脚。毕竟在李海燕的信仰中,从未有过“人”的位置,它对应的只是一个个抽象的民族、集体、主义与阶级,只是一场场波澜壮阔的运动所必不可少的献祭。祭坛之下那微弱的参与感,才是李海燕们苟活于世的养料。

从这个意义上看,对平庸之恶参与者的穷追猛打,本质上是批判制度之弊前不可或缺的铺垫。这就是影评人梅雪风提出的问题——“体制也是由人组成的,如果每个人都那么无辜,那么体制的恶又是怎么来的呢?”

在对这两种相互作用、互为表里的恶行的追问中,对李海燕式忏悔的全盘接受,无疑构成“坏制度把人变成鬼”的同义。在这个注定功亏一篑的论证过程中,“性善论”的人造前提必然会滋生幼稚的二元论,也必然会引发更为隐蔽和含混的不诚实。

我以为,这类无事无补的失真与草率,可以是一部艺术作品虎头蛇尾的收场,却不应再是一个文明社会盖棺定论的立场。

鲁舒天,专栏作家、影评人,在秦朔朋友圈、《腾讯·大家》、《经济观察报》等媒体设有专栏。本文为澎湃·湃客“众声”栏目独家首发稿件,任何媒体及个人不得未经授权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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