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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身体成为耳朵：一周城市生活

潘学韵徐欣宜

2025-11-21 15:59

来源：澎湃新闻

城市的绿地与建筑，以“无瑕和谐的自然”塑造着现代可持续发展的话语，回应着关于“健康”的愿景。当人们让多元的身体、感官与物种，共同参与对“宜居”与“共栖”的定义中，不难发现，无瑕的自然不是美的唯一尺度。自然，恰恰充满了“虚弱、遗憾、损伤”、“脆弱”，接纳这些“异常”，才能为更具包容性、韧性的城市留出可塑的空间。

南京，有一座动物园，关注的不仅是健全的动物个体，也包括那些“残障”的生命。不同于传统动物园只展示完美的自然形象，在中国猫科馆开放前，红山森林动物园决定公开展示一只因为打架而失去一条腿的华北豹“越越”，动物园相信，让游客看到这只自信而自在的残疾豹子，以此传递一种理念：自然中并不存在所谓的“完美身体”，每个生命的存在都值得被看见与尊重。

今年8月，一系列聚焦“听障身体、声音艺术与动物保护”的跨界实践在南京落地。来自阿根廷与中国的音乐人、艺术工作者、全国各地的听障伙伴、海外留学生志愿者、动物保护工作者及江苏企业代表，共聚南京，以十余场活动串联起关于“残障、动物与声音艺术”的城市生态对话。其中，“第二届动物志工作坊”是“2025动物理想家·共野力计划”的特别版块。

本期回顾，我们邀请工作坊总策划——小象君动物与自然保护智库的总理事潘学韵分享她对认知正义、环境公平与包容性在可持续城市建设中的反思。

（本期主持：董怿翎）

近期回顾

美国残障学者Sunaura Taylor在《负重的野兽》中指出：生态运动对“完美自然”的追求，延续了以“健全”为理想的身体观念，忽略了“脆弱”与“受损”也是自然常态。

断腿的猴子在树林中生存，失明的狮子仍在群体中占据位置,受伤的候鸟照样完成迁徙——残障与脆弱本就是野生世界的一部分。然而，环境保护在追求种群健康、基因优良与高繁殖率的同时，也面临一个伦理困境：当我们为“生态系统平衡”而扑杀入侵物种、驱逐“无用”物种、引入“有益”物种时，是否不自觉地将某种“完美自然”的标准投射到了野生世界? 那些脆弱的、“不够健全"的个体生命，是否也应在保护视野中占有一席之地?

这并非否定基于环境主义保护的必要性,而是提醒我们：自然的丰富性，远超出单一感官所能把握的范围。不同物种用不同方式感知世界：蝙蝠用回声定位“看见”声音，蜜蜂能看到紫外线下的花朵图案。残障者也有类似“非标准”与“非健全”的感知自然方式：盲人发展出以触觉、听觉为主的认知系统，自闭症者可能拥有识别细节和模式的特殊能力。自然不只是我们眼睛看到的风景，还包括气味、触感、振动、声音等多维度体验。那些“不完美”的个体也在以独特方式感知和参与着自然世界。

这也是2025年在南京举办的“动物志工作坊”核心理念：通过一系列声音艺术工作坊，以探索动物感知模式与听障群体感知方式的关联，打破环境伦理对个体生命的忽视，让城市中的动物保护与残障关怀相互启发。

在南京原生艺术中心开展的系列活动中，导演陈伊如放映了纪录片《音乐魔法：将无障碍化为艺术》（Music Magic: Turning Accessibility into Art），为听障学员打开了对于音乐和身体的全新理解，同学们在老师的带领下，第一次尝试用手语诗歌创作表达自身对于声音的感知。

旅居纽约的艺术家、导演兼ST聋人学校手语教师陈伊如，通过线上远程教学的方式，为听障学员介绍海外听障人群参与艺术创作的案例以及”视觉白话”的手语创作与动物之间的联系

“皮骨为弦：乐器工艺中的动物与音乐史”工作坊邀请本地艺术家与听障学员开展了一次对话。听障学员通过触觉与视觉学习节奏、合作演奏，探讨传统乐器背后的动物材料与生命伦理，理解人与动物之间的复杂关系。而在与江豚水生生物保护协会、自然保护区及艺术家李星宇合作的“听江入梦”活动中，听障学生则借助振动感应装置与声谱可视化技术, 深入理解了水下生命世界的音符。

对于听障人士来说，让身体成为耳朵——声音以振动、节奏的形式被“感受”，并通过身体得以表达。工作坊让他们体验到——耳朵不是“听觉”的唯一路径。认识自然的声音可以是一种被身体感知的振动和力量。振动与节奏，也能以自己的创造享受到“音乐”与“声音世界”。

动物志工作坊“皮骨为弦”活动中，康奈尔大学科学技术史博士生张修麟分享了基础的音乐知识以及世界各地听障人士如何参与音乐创作与艺术活动的案例。另外，南京音乐人刘耳朵带来多种动物材料制成的乐器，分享音乐创作中动物给予他的灵感，以及乐器制作和动物保护之间的关系

与鼓手田东的教学与交流中，听障学员亲身参与击鼓与学习打击乐的过程，有些学生还逐渐掌握了不同拍点的节奏感。经过短短十五分钟的练习，有5位听障学员组队进行即兴合奏

对于健听人来说，在静默中学习倾听——让沟通超越言语回到身体。包括艺术家在内的工作人员，在与听障群体的交流中，沉默不再是隔阂，而是一种新的倾听方式。当言语暂停，健听人学会通过眼神、手势与身体去感知彼此，开启非日常的感知模式。

南京市红山森林动物园里，南美艺术家Pablo Picco、学员蔡蔡以及张好好正在用录音设备记录生物多样性之声

在南京市红山森林动物园的“红山播客”活动中，二十余位听障学员在红山宣教育部高原的带领下游览了长臂猿馆和狼馆，构建一条以“动物声音与行为”为核心的教育体验线索。导览不仅介绍动物的生态习性，还重点讲解了动物行为学与其发声、鸣唱之间的内在联系。听障学员供图

对于所有人而言，用声音看见自然，平等创造——声音技术让自然观察成为所有人共享的感知方式。在生物多样性监测中，人耳并不足以捕捉全部自然与动物的声音——许多物种和声音，超声波或低频振动，都需要借助仪器才能识别，通过技术设备共同“看见”声音的形状。在虫鸣、鸟叫与风声中重新理解动物的行为与城市生态的节奏，让所有人站在同一感官起点上。

阿根廷艺术家Pablo Picco与南京声音艺术家张铭铭在“红山播客”活动中以红山森林动物园为基础进行了艺术交流、行走与动物声音的录制与创作

声音艺术家与音乐人李星宇，为听障学员分享声学在生物多样性检测中的应用以及他的自然声音艺术实践。夜间活动前，特地向听障伙伴讲解并教授专业录音设备的使用

在南京，对特殊群体的关注并不只发生在动物园中。本次工作坊选择南京原生艺术中心作为活动开展的主要实践基地。该中心长期为精神与认知障碍者提供艺术创作与心理疗愈空间

自然不应只为标准化的身体而存在，它本身就包含着无数种感知、体验与生存的可能性。

如今，许多残障并非先天，而是由环境污染与社会系统性问题造成；而在气候危机中，残障群体往往是最脆弱、最易被忽视的群体。残障所遭遇的社会不公，更是与动物的压迫具有相似的根源。而这种联系往往难以被察觉。

残障建筑学者大卫·吉森（David Gissen）在他的著作《残障建筑》（Architecture of Disability）中指出，当代无障碍环境设计与城市景观常陷入功能主义的窠臼。在这种思维下, “可达性”（accessibility）成为检验无障碍设施的核心标准——通过坡道、电梯等技术手段,让残障身体能够“进入”既有空间。

然而，这种设计逻辑将残障视为“需要被修复的问题”，本质上仍在延续对“完美自然”与“健全身体”的想象：空间本身无需改变，需要改变的是那些“不够健全”的身体。

在城市环境层面，自十九世纪以来，城市公园与动物园逐步被纳入城市规划体系，精心设计的绿地、圈养的野生动物、面向公众的自然教育，共同承载着让都市人亲近自然、获得健康的理想。那些残障的、脆弱的、失败的自然形态——病树、荒地、退化生态——被视为需要修复或清除的对象。

这种思想继承了功能主义的现代遗产，仍将残障的身体视为需要被空间“解决”的问题，而非从根本上质疑：为何我们的城市从一开始就只为某种标准化的身体而设计?

归来兮有机庄园，坐落于南京高淳最大的原生态竹林附近，这里开展“农—畜—田—野”一体化的生物多样性友好型农业种植，还是濒危物种繁育野化的选址。在庄园的稻田中，听障学员正在使用录音设备开展各种自然声音的记录。下图为参与工作坊的听障学员拍摄

在中国，老龄化的加剧与无障碍环境建设，正推动城市更新进入新阶段。残障生态的思想或许能够启发无障碍城市建设：未来，或许无障碍空间的设计逻辑不仅包含硬件设施与可达性的改善，而是从残障者、非人类对空间的感知系统出发，重思包容性城市意义，从而实现社会公平与生态共生。

动物志工作坊的联合策划人、前四方当代美术馆策展人王彦钧表示：“南京作为‘博爱之都’，一直关注少数群体。城市绿地的丰富让动物与人类共处，也启发我们思考：如何像与不同的人群相处那样，与动物共同生活。”

动物志工作坊在南京的开展，是一个微小的开始。它以“残障-动物-艺术”为支点，撬动可持续城市对“完美自然”的迷思：城市规划——从生态系统到无障碍环境——能否摆脱标准身体的束缚，转而拥抱多元的感知与生存可能？在此过程中，残障关怀与动物保护交汇为一个共同命题：如何构建真正包容多元生命的伦理空间。

（文/ 潘学韵，小象君自然与动物保护智库总理事；回顾部分图片除特别说明外均为小象君供图。“2025第二届动物志工作坊”特别鸣谢黄培、王彦钧、张修麟、曹书韵、陈伊如等伙伴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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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残障建筑学：超越为通行设计的建筑、城市与景观》

传统的残障建筑批评往往聚焦于如何改造建筑、增加无障碍设施，但《残障建筑学》提出了一个根本性的转向：不是让残障者"适应"既有空间，而是将残障经验作为重新设计建成环境的基础。本书通过残障视角重写建筑史，对当代建筑实践、理论和教育提出了挑战，并展示了某些"无能力"如何成为重新想象建筑根基的积极力量——超越传统的可达性概念，开启建筑的新可能。

书｜《负重之兽：动物与残障解放》

《负重的野兽》是近年来残障研究与动物伦理领域最重要的著作之一。我们如何定义"人"？是否取决于我们的身体和精神能力——能否行走、思考、与世界互动？而"人类"的边界，又是否建立在与"动物"的区隔之上？美国残障学者、艺术家苏瑙拉·泰勒(Sunaura Taylor)，以自己作为残障者和动物权益倡导者的双重视角，提出了一个令人深思的问题：残障压迫与动物压迫，是否有着共同的根源？

影｜《音乐魔法：将无障碍化为艺术》

这是一部通过无障碍与残障艺术重新定义音乐体验的纪录片，旅美导演陈伊如邀请观众进入一个超越听觉限制的全新声响世界。影片聚焦作曲家杰·艾伦·齐默尔曼（Jay Alan Zimmerman），他因失聪而被誉为“百老汇的贝多芬”。通过他的故事，影片探索听力障碍、脑性麻痹与肢体障碍如何与创意科技相结合，拓展表演艺术的边界。纪录片还呈现了艺术家埃文·T·卡明斯（Evan T. Cummings）与瑞安·J·哈达德（Ryan J. Haddad）的创作与舞台实践，彰显包容性设计在艺术中的变革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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