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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崇园坠亡后的这一年

澎湃新闻记者 沈文迪 何利权 实习生 张慧 吴文珍
2019-03-27 10:48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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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王攀,对陶崇园在教育培养过程中自己的不当言行表示道歉,我对失去陶崇园这名优秀的学生深表痛心,对陶崇园的悲剧表示惋惜。”

2019年3月25日,在武汉市洪山区人民法院第六庭,武汉理工大学自动化学院老师王攀与陶崇园的姐姐及父母签订了和解协议。

陶姐姐在微博中说道,原本说好王攀90度鞠躬道歉,后来他仅仅拿着一张A4纸照着念出了上面的文字。“像是走完一场仪式似的,这场调解终于结束。”

对于陶家人来说,这场调解不仅意味着王攀有错,也意味着他们终于可以开始新的生活。陶姐姐在文章最后写道,“亲爱的弟弟,明天,我们一起去看你……”

3月25日,陶崇园姐姐在微博上发布了调解书。

坠亡

陶姐姐口中的“明天”,是弟弟陶崇园逝世一年的忌日。

2018年3月26日,武汉理工大学自动化学院研三学生陶崇园从宿舍楼上坠下身亡。在此之前,他刚刚和母亲一同吃了早餐。

陶崇园。受访者供图

陶崇园的少时好友李良平(化名)在得知消息后,第一时间赶回武汉。高速路上,他控制不住情绪地泪如雨下。到达事发地后,他和几个陶崇园高中同学一起把他的电脑从宿舍里带了出来,并破解了电脑密码。

让他们惊讶的是,陶崇园的电脑里有一个叫“2018毕业资料”的文件夹,里面保存了大量陶崇园和王攀之间的QQ、短信聊天记录截图,以及一篇题为《高校性骚扰:特征、现状、成因与应对机制》的论文。

据聊天记录显示,王攀曾长期让陶崇园送饭,打车、买车票、叫醒起床、找眼镜以及做其他与科研教学无关的事,并干预其出国读博、找工作等。两人的聊天记录还显示,王攀曾要求陶崇园叫他“爸爸”。

事后陶崇园姐姐发微博称,陶崇园的死和导师王攀存在关联。

李良平回忆起之前与陶崇园交往的种种细节。有次同学聚会,他对陶崇园说道,现在有酒了,我想听听你的故事。陶崇园只是一笑而过,说自己还不是被导师坑了。

李良平很后悔,当时没能和他好好聊一聊,他远远不知道这个“坑”意味着什么。他还记得,陶崇园生前发布的最后两条朋友圈,一条配图台阶,大意是一个女孩启发了他,过去的自己就像身后的台阶,成就了现在的自己;另一条配文“好看的皮囊千篇一律,有趣的灵魂万里挑一”,文后还配了一个爱心。

李良平觉得他恋爱了,但陶崇园说自己只是想写诗。

然而从陶崇园的本科好友史飞(化名)口中得知,他的确是恋爱了,“我能讲一个魔法故事吗?我在路上脱单了。”

3月22日这天,陶崇园去找史飞,路上他和一个女孩在微信里聊得很投机。陶崇园对女孩说,希望以后能够陪伴你成长,走过以后的路。

这中间还有个插曲,陶崇园在向女生自我介绍的时候,把自己的名字打成了“陶崇源”,他还拿这个跟史飞开玩笑,“我改名了,我叫陶崇源。”

陶崇源,这是后来刻在陶崇园墓碑上的名字,而“园”字被写在了一旁的括号里。家人说,陶崇园刚出生的时候算命先生说他名里缺水,于是母亲就取了一个“源”字。只不过后来上户口被搞错,这才成了“园”。

母亲说,王攀就是园字外面的“框”,框住了儿子。她还记得,在儿子挣脱自己走向楼顶之前,他用方言说了一句,“我感觉要崩溃了,我实在不知道怎样摆脱王老师”。

十几分钟后,他摆脱了王老师,用一种最极端的方式。

抗争

陶崇园坠亡后,陶姐姐和父母住在殡仪馆对面的宾馆十天左右。李良平和同学还在夜以继日地整理着电脑中的截图,试图勾勒出陶崇园生前与王攀的种种过往。他们轮流坐到电脑前,打开陶崇园的QQ,打开对话框、拖动查阅、截图、保存、再拷贝。一个人累了就换另一个人,饭盒、烟盒、水瓶遍布角落。电脑24小时不关机,他们生怕证据悄悄溜走。

而在另一个房间,陶崇园的母亲接受着各路媒体的采访,一遍又一遍重复着最后时刻陶崇园的只言片语。到最后,她的精神有些恍惚,只能停下休息。独处的时候她经常坐在床上哭泣,哭不出泪了便双目无神地发着呆。

几天后陶姐姐开始奔走在宾馆和学校之间,她要为自己的弟弟讨一个说法。

但连续几次谈判都没有结果,精疲力尽的陶姐姐坐在床上,问着前来的记者,“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

几乎所有人都告诉她,“走法律途径。”

很快,陶姐姐联系上了上海大邦律师事务所的斯伟江,希望他能提供帮助。通过短信,斯伟江第一次听说了陶崇园的名字。那时,新闻还没有开始发酵,斯伟江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通过网络他才明白,这是一起悲剧。

2018年4月5日凌晨,陶姐姐通过微博发布声明称,“希望大家不要再炒作这个事情。”并对武汉理工大学与王攀老师致歉。

陶崇园姐姐4月5日所发微博

斯伟江知道此时陶家人受到了巨大的压力,但他还是立即让陶姐姐删除了这条微博。李良平的一位同学从武汉理工大学回来后,告知他们自己没法再继续帮忙了,压力太大了。

但陶崇源的姐姐还是挺了过来。

到4月7日下午,她再度发声,表示此前向学校和王攀致歉的微博是“迫于极大压力,进退两难”,非自己本意。目前父母和学校已经达成协议,将弟弟火化。

火化那天,王攀没来。他在前几天来到殡仪馆单独见了陶崇园的遗体一面,这也是陶家人要求的。王攀在鞠了一躬后便匆匆离开,没有和家属沟通。

这之后,家人和朋友把陶崇园的骨灰送回了位于武汉阳逻的九龙宫纪念园。李良平第二天便离开了武汉,他已经请了太长时间的假期。

此后的日子,李良平回归到了自己的工作。只不过每天早上在通勤路上,他都会打开微博,在武汉理工大学的微博评论里,留下一个数字,表示日子过去了多少天。在获知双方已经达成调解时,他的数字应该已经留到了364。

这364天里,饱含了陶姐姐对弟弟的思念,从她的微博记录就能看出。每到重要节日,她都会缅怀弟弟,贴上一张弟弟曾经的随笔,并不时痛斥王攀的所作所为。

北京市华一律师所的金宏伟是该案的代理律师之一,他在自己的公众号里记录道,2018年4月8日,陶家人上午到法院提交起诉状和立案证据,案由为人格权纠纷,诉请“赔礼道歉、支付死亡赔偿金和被抚养人生活费”。19日下午,家属到法院交纳了诉讼费。这意味着法院受理了案件。

然而,漫长的对峙刚刚开始。

道歉

金宏伟在自己的公众号里记录道,在立案之前,他已经向陶崇园的家属详细说明了案件存在诉期过长、败诉、赔偿金额无法弥补损失等风险。对此陶崇园家属表示,即便存在这些风险,他们也会把案件坚持下去,因为他们的核心诉求是真相和避免悲剧在其他学子身上重演。在起诉前,斯伟江、金宏伟和严涵成为陶家人的代理律师。

斯伟江在整理陶崇园留下的聊天记录时发现,导师的确存在不让毕业、使唤学生为自己处理私事等行为,比如说(王攀)在群里叫一个人的名字,那人就必须答“到”,还让学生去帮他按摩。

“我觉得有点像是一种骚扰,喊别人‘爸爸’,喊‘我永远爱你’,两个男的呀?对于陶崇园来说,这种男人和男人之间的亲昵行为是很难受的。”斯伟江说,他把这个现象归结为一种“控制”。

斯伟江也找到了一些曾经去过王攀家里的同学,也存在给他按摩的情况。有几个同学坚强一点的,觉得不妥就逃跑不去了。但陶崇园就好像被控制了。

金宏伟在《陶崇园案,结案》一文中写道,他曾咨询过心理学家,了解到了“习得性无助”这个概念。陶崇园同学介绍,“陶崇园讲过,自己就像一只被关在盒子里的猫,逐渐被抽离空气,无法呼吸,逃不出盒子,失去了自己。”

对于那篇关于性骚扰的论文,斯伟江表示由于我国法律在男性性骚扰方面没有明确规定,最后将诉讼案由定为人格权纠纷。

在整理证据的过程中,斯伟江做了600多页的PPT,“(证据)全方位展示了这个人(的无助处境),我们自己在整理时就触目惊心,对家人来说就更不用说了。”

2018年7月31日,庭前会议开始,双方交换证据。斯伟江的同事严涵也是本案的代理律师,他回忆,那天王攀穿着一件已经洗褪颜色的T恤衫,整个人看上去状态有些萎靡不振,从陶家人的角度并没有看出来他有表露出歉意。

庭前会议持续三天,陶姐姐听着律师一一进行举证,几度落泪。期间,法官也给了陶姐姐陈述的机会,严涵说,陶姐姐越说越激动,法官让她保持冷静,并给她一些时间平复心情。

此时,陶姐姐依然抱着要将官司打到底的决心,“如果他不受严惩,我真的不甘心。”

然而几个月后,庭审迟迟没有到来。

2019年春节前夕,斯伟江说当时陶姐姐开始动摇了,“太折磨了,后面为什么双方会调解,陶姐姐觉得拖下去对活着的人也是一种折磨。连一次庭都没开就拖了一年了,再拖下去一审二审,他们觉得也不是个事,不如新的一年开始新的生活,摆脱这个事情。”

于是在2月2日,双方开始制作调解笔录。但王攀的要求中有一点是陶家人无法接受的。当时王攀要求给钱后,陶家人无论在公开还是私下,都不要再谈这件事。

陶家人表示,这个钱不是封口费,他们没法接受。遂调解作罢。

直到3月25日,双方再次调解,达成一致后王攀当面向陶家人道歉,并承诺支付抚慰金65万元。

向前

李良平在3月25日收到了陶姐姐的微信,他得知事情终于有了结果,但始终觉得结果有些不尽如人意。

2018年4月8日,武汉理工大学官方微博通报“陶崇园坠楼事件”调查,称导师王攀存在与学生认义父子关系等行为,已停止其研究生招生资格。而3月26日,武汉理工大学自动化学院一在职老师告诉澎湃新闻,王攀目前仍在该学院工作,“给本科生上课”。

在事件发生后,陶家人只是零星地听到消息,说王攀又回来了,但谁也没去找过他。

陶崇园姐姐的微博发布了陶崇园留下的笔记本遗物。

斯伟江认为,目前国内还有很多类似的案例,导师制度需要一个制衡,如果遇到问题,应有一个救济制度,或者是公正透明的投诉渠道。

“尽管最后只是达成调解,但从结果来看王攀也付出了代价,对别的还有这种行为的老师是一种震慑。这个案子是有意义的。”斯伟江说。

在收到民事调解书后,陶姐姐第一时间把内容和感想发到了网上,很快在深夜删除,发布在自己的朋友圈。

电话里,她的声音有些微弱,但已不是一年前那个惊恐、无助的声音。她只说了一个愿望,“忘记背后,努力向前,开始新的生活。”

提起这一年来陶姐姐经历了什么,律师金宏伟觉得自己没法回答,“陶姐姐不是一个愿意把自己扒给别人看的人。没有她的坚持,就不会有道歉这个结果。”

今年陶姐姐就要博士毕业,李良平说她可能会去深圳工作。所有人都觉得,在一年的愤怒、恐惧、创伤、斗争过后,新的生活将要来临。

    责任编辑:彭玮
    校对:栾梦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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