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Logo
下载客户端

登录

  • +1

专访|林怀民:哪有云淡风轻,每天如火如荼

澎湃新闻记者 廖阳 实习生 马婷
2019-03-28 11:45
来源:澎湃新闻
文艺范 >
字号

 一个像柠檬水,一个像伏特加,林怀民这样形容他的《白水》和《微尘》。

《白水》的灵感来自立雾溪。有一年他到池上,回程在横贯公路看到立雾溪的水,他看得发呆,拍了一张照,回来把它变成黑白片,水很强烈,白得显眼,于是有了《白水》。舞者们白衣白裙,像水纹又像浪花,呼应影像中的水花,再配上萨蒂的钢琴曲,就像河流在走,载满了乡愁。

“整个舞蹈很漂亮。我的舞里很少有这样的‘无为’,像水一样流过去,轻轻淡淡的,我喜欢这个舞,自己都吓一跳。”林怀民说。

《白水》是柔软的白,《微尘》则是浓浊的黑,它的诞生源自俄罗斯作曲家肖斯塔科维奇的《第八弦乐四重奏》。

十几年前第一次听,林怀民整个人缩了起来,音乐太厉害太有威力,他没敢想编舞。直到有一次到德累斯顿,他一搜,赫然发现肖斯塔科维奇就是在这儿写的《第八弦乐四重奏》。1945年遭盟军地毯式轰炸,古城德累斯顿一夕之间成了废墟,几年后目睹德累斯顿的断壁残垣,肖斯塔科维奇用三天时间谱出了他最有名的曲子。

“这些年过来,世界上灾祸不断,好像让人不能呼吸,感觉无能为力。金刚经说,微尘众,众生卑微,想起这些事情,我非做不行。”

《微尘》在德累斯顿演出时,一向内敛严谨的德国观众情绪激昂,观众席内不时传出啜泣声。而在德国曾经的敌对国俄罗斯演出时,俄罗斯人也哭得不行,这同样是饱受战乱之苦的国家,在座观众又多是饱经沧桑之人,每个人似乎都想起了自己的苦难史,觉得林怀民在帮他们写历史。

2018年在德累斯顿演这两部作品,云门舞集还遇到过一段小插曲。

“我们从意大利转德累斯顿本来4小时,结果那天搞了24小时,因为德累斯顿发现了一个二战的未爆弹,所有飞机都停了,最后我们先飞柏林,再从柏林坐巴士到德勒斯顿。”

林怀民笑说,德国至今还有2万多颗未爆弹,他们拆弹得心应手,那回却栽了跟斗。《微尘》因二战后的德累斯顿而生,谁成想它会以这样一种方式,与二战遗骸相遇。

4月底,云门舞集将携《白水》《微尘》登陆上海东方艺术中心演出4场,和往年一样,林怀民亲临亲为跑起了宣传。

接受澎湃新闻采访时,中场休息的林怀民表示要出去抽根烟,问记者要不要一道,得到否定的回复后,他调皮一笑,“你可以试一试,皮娜、郑宗龙、陶冶,我们都是大烟枪呐!”

举手投足里都是恣意和活泼,林怀民的状态还很年轻,实在不像年底就要从云门退休的人。

林怀民

【对话】

“慢工不一定出细活,快炒的蔬菜也不一定好吃”

澎湃新闻:1973年成团到现在,数得清自己创作了多少作品吗?

林怀民:我很清楚,因为我们的文献时报记得很清楚,据说是90部,当然不是每一部都是几十分钟,早年十几分钟、二十分钟、四十分钟都有。

我以前比较爱讲故事,有情节,即使没有情节也有影射,比如《白蛇传》《红楼梦》《九歌》,后来就做比较纯粹的舞蹈,《水月》《流浪者之歌》《行草三部曲》,中间还会砸出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我觉得自己像个垃圾桶,吃了什么就吐什么东西出来。

澎湃新闻:1993年的《九歌》是一个分水岭,你是小说家出身,早期比较喜欢用舞蹈讲故事,后来发现舞蹈不是最好的叙事载体?

林怀民:舞蹈像一棵树,它是会动的树、会动的风景,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想象和感受。有情节以后,你就要交代事情,你的角色就限制了你,你只能做这一类的动作。白蛇跟青蛇绝对不一样,白蛇就不该做武旦的动作,青蛇要是做一点雅致的动作呢,武旦又怎么搞起青衣来了?这些东西都是要斟酌的,这对舞蹈是很大的限制。走了走,我发现舞蹈应该让身体本身发挥,所以云门的舞者后来不再扮演角色,就跳他的舞。

澎湃新闻:创作对你来说,是享受、快乐多一些,还是痛苦、煎熬多一些?

林怀民:说得好。早期没有负担,可是不会编舞,《白蛇传》我编了3个月,就24分钟,今天想想简直奢侈得不得了,现在最多6-8个礼拜,你要编出一个晚上的舞。过去二十年,我对编舞没有什么高兴不高兴,每三年要编出两部一个晚上的舞,你就编吧,就跟喝水、呼吸空气一样,天天做这个事情。

所以你看看我为什么做《白水》。没有《微尘》就没有《白水》,为什么?《微尘》只有不到30分钟,演一晚你还有一个漏洞怎么办?我看到了立雾溪的河水,当时如果没有压力,我大概看到河水很美丽就走了。因为有压力,哎呀,好像可以编。所以很多东西是碰出来的,不管灵感怎么来,作品的结果是不相干的。你可以想了半天做出很烂的东西,你也可以灵机一动,执行得很好。

澎湃新闻:对你来说,编舞最难的是什么?

林怀民:每天晚上要早睡,第二天可以头脑清明地去编舞。我编舞的时候没有剧本,怎么编?不知道,有音乐就听吧。我就是不断做决定,左脚还是右脚,一个人还是两个人,快还是慢,快了又如何慢下来,你跟音乐是要好的,还是抗拒的,这些都是当场要做决定的,因为大家都等在那里。他们瘫下来,我头脑也停下来了,所以睡饱是最重要的事。可是我每天都一两点睡,真的不对,睡眠一直是我最大的一个苦恼。我就跟自己说,说不定我早睡早起变成健康宝宝,舞反而编得很烂。

澎湃新闻:所以都是你跟舞者现场碰撞出来的?

林怀民:是。当然我有想法,我跟他讲,他做给我看,我再延伸它、编辑它,基本上是有趣的。云门的舞者喜欢一起做这些事,有时候到了四点多,大家快回家了,我就赶快把动作做一下,第二天他们告诉我,最后一段很像某某舞的某一段,他们不喜欢,我也不喜欢,就拿掉了。

过去十几年,我根本没有想我做出的是好舞还是坏舞,也不想成功和失败,观众喜不喜欢,我们就是工作,必须做很快的决定,短时间里做出东西来。运气很好的是,所有舞蹈出来就到欧洲、美国去演了。

澎湃新闻:哪一部作品最难熬?

林怀民:我最近做了《关于岛屿》,用了三年时间,不是天天在那里,而是它阴魂不散,没有做完就老是回来。台北表演艺术中心开幕,请我编舞让云门开幕时跳,他们请了雷姆·库哈斯设计剧院,他的东西作怪,很难盖,老不开门。一拖再拖,最后我说不行了,《关于岛屿》还有国际的联合委约,时间都定了,你不开馆我也要首演了。

《关于岛屿》从2014年磨到2016年,你觉得这是磨难吗?也不是,挺好的,好像打麻将搓来搓去,不晓得什么时候演就慢慢走,做完了很开心,还得到今年的英国国家舞蹈奖。所以,不是慢工一定出细活,也不是快炒的蔬菜一定好吃,全是运气、缘分、风水,哈哈哈,反正你要非常地尽心尽意,五体投地。有时候佛祖说,乖,还蛮用功的,就赏给你,这个事情不能乞求的。

《白水》

“拼得头破血流,祖师爷也不一定赏饭吃”

澎湃新闻:同样是打开欧美市场,你怎么看沈伟和他的作品?

林怀民:沈伟做得很好,很了不起,一个人在纽约打天下,从零开始,做这么大,还撑了这么多年,不容易。那是白人的世界,很现实。

澎湃新闻:他和你有一个相似点,东西文化融合得很好,这是不是中国舞蹈家走出来的一种途径?

林怀民:他怎么做怎么想我不知道,至少我没有说我一定要做融合的事情。我们有书法、有毛笔,对不起,可是我们用iPhone,这些都是我们生活里的一部分,所以我们做出来的东西很自然有这些,而不是有什么规范,应该怎么走,好像可以找到一个取巧的捷径。

像陶冶我是非常钦佩的。他不附着于书法,不附着于任何中华文化,不把它们当借口,可他动作里全是“圆”,你可以分析,这是中华文化身体系统里的一个特色,没有错,可我不觉得他在想这些,事实上就他的身体可以这么做。我希望每一个人自然地去创作,好坏再说,你把自己画一个框子往里头跳,挺辛苦的。

澎湃新闻:太多人的创作让人过目即忘,是不是意味着,绝大多数人注定了是平庸的?站在金字塔尖的编舞大师为什么这么难成就?

林怀民:自古以来都是,我也不觉得我特别好,只不过还是有人买票。你要想一想,1930年代的上海有多少作家,如今我们记得哪几个?鲁迅,沈从文,一定还可以找出几个,想想那时候多少人在写东西?本来这就是祖师爷赏饭吃,还有机运,总而言之是佛祖保佑,你才能有人买票,有人买票你就可以做下一个作品。即使你很拼命,拼得头破血流,祖师爷也不一定赏饭吃。每个人只能做自己能做的事,我也只能做我可以做的事。

澎湃新闻:有些人创作是为了名,为了利,为了投机,为了谄媚,但就是没有真诚的心、严肃的态度和对观众的尊重,你怎么看这种现象?

林怀民:全世界都有这样的人。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严肃对待,我有时候觉得我在玩,有时候觉得我在做工,最后反正要把这个舞编完,编完还没演大家就很高兴了,好像从山洞里头走出来。他只要能找到他的观众,都有他存在的理由。你做的阳春白雪,陕北的大娘说她不高兴,你怎么办?这么大的土地,应该有很多元的东西。

澎湃新闻:有些编舞家有个问题,积累不够,内心苍白,导致他的表达没有厚度,编舞大师各方面的修养通常都很深厚,你会怎么建议年轻人?

林怀民:我不能建议什么,因为我自己也要很努力,总觉得时间不够,不止编舞时间不够,看书的时间不够,听音乐的时间不够,旅行的时间不够,睡觉的时间不够。沈伟说,演出是一定要看的,再坏的演出都可以学到东西。那个态度我觉得很好。

澎湃新闻:早年郑宗龙在给你当司机时,最震撼的是你家三面墙都是书和CD,年轻人还是要多看书吧?

林怀民:你要知道舞蹈界本身就不大看书,他们十岁就在拿腿,练完了就累。那些文化课老师就让跳舞的人过了,没好好带,人在十岁到十五六岁打下来的基础会影响一辈子,那时候没有打好,你后面还追着他去,很难呐。

以我自己来讲,我喜欢音乐,不是为了编舞,而是它是我生活的调剂,没有这个东西我怎么活呀。我要听贝多芬,我也要看八卦杂志,这些是娱乐行为。我也不是为了听音乐才去找肖斯塔科维奇的CD听,反正就乱买乱听,喜欢这样。

西方一些很年轻的编舞家,旅行演出时也读书,我有一次看到一位英国编舞家在读《相对论》。但每个人都不一样,有些人是不读书的!陶冶告诉我他是不读书的,一样没妨碍他变成一个好的编舞家。他非常聪明,知道很多事,钻研得很厉害,他有他的身体天赋,也有他的思想天赋。所以不一定是读书,很多人读了很多书也没编出什么舞来。

澎湃新闻:但至少要对音乐、对美术有高度的敏感?

林怀民:那也不一定是学来的。我不懂五线谱,也不会弹钢琴,可是音乐到了这里我就知道后面要怎么走,我就编编编,就把它编下去了。我再告诉你,有些人会读乐谱,但他编出来的舞可难看了。所以这些都不是可以解决的问题,就看每个人的造化。在某一方面深入,使它变成你身体的一部分是最重要的。

澎湃新闻:云门在巡演的时候,你还是会让舞团带几箱书跟着,让舞者看。

林怀民:是啊,不然他们在房里打电动,不好吧。云门出去都读书的,旅行的时间多,你总要读一点东西,而且我会考他们,他们就觉得要读书。什么书都可以的。我们一箱箱书带着,有苏东坡、李白、张爱玲、《百年孤独》,也有日本推理小说,有阵子还带了很多金庸,什么都有!只要他们读书,有个安静的世界在那边走,都很好。我也遇过跳得非常好的男孩子,他读一页书要十分钟,我不能相信。他就是识字艰难,阅读不流利,可你也不能说他看的书没用,他跳得很好。

《微尘》

“抱怨解决不了问题,检讨解决问题”

澎湃新闻: 办一个舞团,创作更难,还是经营更难?

林怀民:都难,两个拼在一起最难。

澎湃新闻:有最难的时候吗?

林怀民:没有最难的时候,你随时都要解决问题。大问题不急于一时,你知道有这个问题,你必须花时间慢慢解决。我年轻的时候比较急躁,譬如,一个舞者的动作怎么都做不好,你希望马上到位,可是不行,现在我宁可三四次才到位。再严重的事情,你还是要看当下你能做什么。编一个晚上的舞,你每一次也只能处理这么一点点,一个下午说不定只编了两分钟,可那两分钟你不要放弃。

比如说我们失了火(2008年),很多事情要处理,我没时间哭,我也没时间喊救命。失火是晚上一点,救完火是三四点,我把人召集过来是五六点,大家检讨了一些事情,七点钟新闻稿都写好了。那时候刚过完年大家心里不舒服,我们就冷冷静静把这个事情写完,弄清楚什么东西烧了,一个月后我们要在纽约古根汉姆博物馆演出,衣服和道具都不见了,怎么补起来,我们新闻稿就说,全世界的合同都要履行,没有一个演出取消,安民心嘛。所以一直都有事情做,每天都要做事。

澎湃新闻:因此练就了一身云淡风轻?

林怀民:哪里有云淡风轻,如火如荼啊每天。

澎湃新闻:你好像也不怕事。

林怀民:不怕,我也不爱,我就去做,没有时间,你不会看到我在台北的哪一个星巴克跟朋友聊天。一个计程车司机告诉我,云门的星巴克好漂亮,可听说你一次都没去过,我说你怎么知道,他说星巴克小姐说你一次都没去。去干嘛,陪人拍照?我就在房里做我自己的事情,开会、编舞、排练、抽烟,常常从中午搞到晚上八九点。所以我想我退休后可能会大崩溃。

澎湃新闻:你的父亲曾说,跳舞是乞丐的行业,当年你年轻气盛没接他的话,现在觉得这话有道理吗?

林怀民:真的!我刚开始创团,父亲在饭桌上轻描淡写讲了几句,很好,所以我知道这个行业有变成乞丐的危险。我们今天没有落魄到路边去,可还是需要募款跟赞助。

刚开始不知道怎么做舞团,我就请朋友从美国买来两本书,一本巴兰钦的自传,一本玛莎·葛兰姆传,读完以后你心里很笃定,玛莎·葛兰姆舞团不晓得解散过多少次,纽约城市芭蕾舞团大概是巴兰钦的第六个团。这给了我很大的启示,世纪大师犹然如此,我不敢抱怨,尽力工作。没解决问题,你别在那边发躁,别那么紧张,可怜自己,骂世界都不帮忙,外面的清道夫没要求你帮他什么,他也把事情做完了。抱怨解决不了问题,检讨解决问题,悔过解决问题,改善做法解决问题。

澎湃新闻:退休之后你有哪些计划,除了在家扫地、洗衣服、过日子。

林怀民:我也很好奇,而且很害怕。先把房子弄干净,然后再开始害怕,因为我不知道我要做什么,我能做什么。很年轻时我刚从美国回来,去拜访一位资深编舞家,我说你好了不起,坚持了这么久,他说,年轻人你要知道,到最后你别的都不会做了,只会编舞。我今天就有这样的感觉。我什么都不做,先放空。我如果要做什么,干嘛退休?退休就是不做什么,可这个是需要学习的,因为我已经被制约了,一直在忙,一直在解决问题,忽然间没有问题给你,你就解决自己的问题。

生活也要严重地学习。我最近去帮NSO导歌剧《托斯卡》,从见演员到上台就十天,乐团把我放在离工作比较近的信义路上的一家饭店,我发现信义路的公车真好坐,班次这么多,司机也很好,我开心得不行,新鲜得不得了,我自己坐地铁去看电影,回来完全迷路了……这些都在学习。

澎湃新闻:说到导演歌剧,你将来会有兴趣尝试更多跨界的工作吗?

林怀民:这么多年来编舞我也没有兴趣,只不过一直在做下去,大概算是有兴趣的。很多人邀我去别的舞团编舞,但我要做什么就在云门,不去外面。舞者把他的青春交给你,你把他晾在那里,跑去外面跟洋人做,那不是神经病吗?

澎湃新闻:你一直强调,不希望云门成为博物馆,新一代编舞家一定要用他们的创意与新时代的观众对话,为何?

林怀民:我好喜欢戴爱莲的《荷花舞》(1950年代),一些姑娘拿着荷花安安静静做一些事情,真喜欢,可今天没有了,为什么?现在跳舞的人都太复杂了,假睫毛这么长,原来那种朴素的纯粹的美都没了。所以博物馆是可怕的,特别是编舞家本人不在的时候,舞是会走样的,可能每个动作都对了,拍子都对了,但状态不对,所以我的舞应该继续演下去吗?

我那些舞未来可以看DVD啊,郑宗龙如果要让哪些舞回来,都可以谈。云门在不同的时代可以有不同的变化,郑宗龙也会有他的一套审美,重点是要有好作品,就这么简单。年轻人干嘛要编和我一样的作品?我对年轻人是期待的,抱开放的态度。

    责任编辑:梁佳
    校对:施鋆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澎湃新闻,未经授权不得转载
    +1
    收藏
    我要举报

            扫码下载澎湃新闻客户端

            沪ICP备14003370号

            沪公网安备31010602000299号

            互联网新闻信息服务许可证:31120170006

            增值电信业务经营许可证:沪B2-2017116

            © 2014-2024 上海东方报业有限公司

            反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