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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菜两帖
白菜,也叫大白菜,是大江南北种植最为广泛、供应量也最大的蔬菜之一。没有大白菜,北方人怎么吃饺子,怎么炖粉条,怎么吃火锅,甚至怎么度过整个冬天?真不敢想象。即使在蔬菜品种繁多的上海吧,不下雪还能忍受,但菜场里没有大白菜,从市长到老百姓都要急得跳脚了。
在上海,许多蔬菜都以清炒最得原味,比如上海青、菠菜、塌棵菜、草头、豆苗、米苋等,唯炒白菜必须搭一点猪肉才有味道。所以有一老人说,大白菜就是大家闺秀,要备好嫁妆她才肯上花轿的!
哈哈,有道理。但也不一定,辣白菜就是单打独斗、自成一格的。

辣白菜
作为备胎的辣白菜
辣白菜在很长时间内担当了一个不甚光彩的角色。看官可能会问,你为什么要如此糟蹋一颗清白的菜呢?其实不是我故意要这么八卦的。只怪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的那一幕印象太过深刻,无论婚丧嫁娶,酒席上还摆不开今天八冷盆的排场,也没有玻璃转盘,更别说一按就转、顺逆皆可的电动玩意儿了。通常就是一个十二寸的什锦大拼盆,各色冷菜堆得小山样高,有油爆虾、熏鱼、叉烧、白肚、皮蛋、红肠、五香牛肉、素鸭等等,看上去十分热闹,山尖上堆一小撮肉松,远看就像积雪被污染过的富士山。服务员刚往桌子中央一搁,十几双筷子就雨点般地落下,一眨眼工夫盆子就见底了。那情景要说爽,也真够爽的。
年轻朋友别笑,那个时候咱老百姓平时真没啥吃的,逮着一次机会开大荤,就要放开肚皮猛吃猛喝,别说一座小山,三座大山也照样给你扫平。
酒家的收费也不贵呀,一桌酒席收你三十四十就相当狠心了,过了这个标准物价局也会找上门来。那么大师傅只得在冷菜热炒的原料上省着点,当然要保证让大家吃饱,最好是吃剩有余,主客双方都有面子。

辣白菜加几根红辣椒,很好看吧
在这个思想指导下,大师傅想到了辣白菜。所以后来的什锦拼盆都以辣白菜为核心内容,先盘成圆碓形的一座小山,然后将鱼啊肉啊贴上去,与今天突击给荒山秃岭搞绿化一个思路,只不过在视觉效果上更加美观、更加磅礴。
不过客人放开一吃,辣白菜就浮出水面。而且这玩意儿味道真有点辣,吃起来还不能狼吞虎咽,一不小心就叫你咳嗽打喷嚏热泪盈眶,得悠着点,筷头斯文些,多喝鲜桔水!
辣白菜虽然以实际行动诠释了“绣花枕头一包草”的俗语,但也为上海人保持体面的吃相起到了关键作用。辩证法的灵魂就是一分为二。
酒店的方案不错,值得推广,于是上海弄堂人家办酒水,也要请辣白菜来撑台面,我就是在这个形势下学会做辣白菜的。
选一棵肥厚一点、漂亮一点的大白菜,色泽上,白要白得如山顶的千年积雪,不能带一点点绿叶子。外形上,得包得紧紧实实,想剥一张叶子也不容易找到突破口的那种,松松垮垮的不要。洗净了切丝,菜心留着烧什锦砂锅。白菜心有苦味,不适宜生食。然后将菜丝码在稍大的瓦盆里,下盐,揉匀,手势很重要,不轻不重。倘若没有瓦盆,木桶也行,千万不要放在铝盆里,那会留下一股很腥的金属味。下过盐后的白菜丝用干净的纱布包起来,一时找不到纱布的话就拆一只卫生口罩也成,打成小媳妇回娘家的那种包袱,上面压一块石头。一小时后,它会渗出不少水。
脱水还不那么彻底的白菜丝抖松后放在一只大海碗里,待用。洗一块生姜,刨皮,切成细丝堆在白菜上。熬一勺花生油,看它吱吱窜起青烟,就将半碗辣伙倒下去,吱地一下会飞出许多桔红色的油泡,到处乱蹿。飞到邻居家,王家阿婆就遭殃了,手扶门框不停地咳啊咳啊,真要把你这个“小棺材”骂个半死。所以熬辣油前得跟邻居打声招呼,什么是友好环境?这就是。
辣油熬成了,兜头浇到白菜丝上。对了,事先要搁些糖,搁多少,凭自己的口味。然后等白菜丝冷却后再加点醋,多少也凭自己的口味。不要加味精,辣的酸的菜,加多少味精都是白搭。
装在盆子里,会看到周边慢慢汪出桔黄色的油,很悦目。家里嘛,就单独让它成为一道开胃前菜。
辣白菜又辣又酸,吃口爽利,佐酒最妙,裹煎饼吃也别具风味。在寒素的八十年代,它是上海人家宴的先头部队。
现在,在本帮小馆子里还有辣白菜供应。在物价上涨、小步不停的今天,这货卖价贱,一般酒家就还不愿做了。绿波廊是做辣白菜的,记得那年美国总统克林顿访问上海吗,他在三楼廊亦舫和同僚们吃过一顿工作午餐,八只冷盆里就有一款辣白菜。结果他的大嘴女儿切尔西吃得手舞足蹈,一盆见底意犹未尽,服务员马上再上一盆。因为这顿饭的标准是每人一百元人民币,这盆辣白菜也不再另收钱了,所以严格来说,是美国总统揩了绿波廊的油。

烂糊肉丝也是上海人家的家常美馔
黄芽菜烂糊肉丝
上周见到淮扬菜烹饪大师花惠生,聊起厨艺,滔滔不绝。有一次电视台记者问花大师:你认为哪道菜最难烧?花大师脱口而出:炒青菜最难!
记者以为花大师在开玩笑呢。花大师一脸严肃地说:青菜很平常,但是青菜有很多品种,长梗矮脚,糯性脆性,加之天南地北,春夏秋冬,可以说每一茬青菜的性状都不同。进了厨房,青菜切成什么样子,锅子烧到什么程度,下什么油,加多少水,加盖不加盖,都决定了一盘青菜的色泽和口感。
花大师退休前经常去北京参加全国烹饪大赛的评审,天天山珍海味,一个星期吃下来肚子胀了,眼睛糊了,回到南京家里,最要紧的事情就是炒一盘青菜吃吃。我以前弄堂里有一个大哥,国际海员跑欧洲航线,每次回上海总要背一网线袋红焖牛肉罐头和茄汁黄豆,一脚踢开家门不是抱着老婆亲嘴,而是大声嚷嚷:“快,快,快,炒青菜!”
进入冬天,大白菜到了最肥美的时候,霜一打,上海人就要吃黄芽菜烂糊肉丝了。这是一道家常菜,上海的家庭主妇都会烧。单位食堂里也有供应,但是真要烧好也非易事。
那天我在苏州吴江东太湖大酒店参加中国厨师节的活动,其中有一场调研品鉴会,花惠生大师坐在我左边,右边坐着另一个中国烹饪大师徐鹤峰先生,他是花大师的师傅,我夹在两位泰斗级人物中间,怎能错过请教的机会?
美馔珍馐一道道紧着上来,我着意一道烂糊肉丝加蟹,吃了两筷,味道不错。于是向花大师请教烧烂糊肉丝的秘诀。

烂糊肉丝加蟹黄
白菜是中国的原生蔬菜,种植历史悠久,自古有“早韭晚菘”的说法,晚菘就是入冬后的白菜,最为甘肥。明清以后白菜得到进一步优化,种植面积更加广泛,成为老百姓最爱的蔬菜之一。《随园食单》里有黄芽菜煨火腿和芋煨白菜。北方人叫它大白菜,以前北京人在入冬后就要买一车囤码在院子里,整个冬天吃菜就靠这个“当家菜”,炖豆腐、炖粉条、炖羊肉,都是美味;在《舌尖上的中国》里,吉林大妈做泡菜的仪式感很强,画面超美,论风味也不输韩国泡菜。腌白菜由来已久,《食宪鸿秘》里有“京师腌白菜”条,“北方黄芽菜腌三日可用,南方腌七日可用。”竹垞先生还举例说:“朝天宫冉道士菜,一斤止用盐四钱。”淡腌白菜也叫酸菜,炖盐卤豆腐一流。我在家做过几次,要放些肥肉片才好吃。大白菜到了南方就被叫作黄芽菜,在上海的本帮馆子里,红油辣白菜人见人爱,三鲜汤、什锦砂锅也靠它打底,黄芽菜肉丝春卷比三丝春卷更加适口。

辣白菜码在盘子里,红油要汪出来才好看
花大师说,在江苏,烂糊肉丝简称“烂糊”,烧一锅烂糊肉丝要花一个多小时你知道吗!
平时我在家里烧这道菜用也算得用心了,但不超过半个小时。
花大师的经验是,炒烂糊肉丝要用大锅,而且一定要选青岛所出的胶菜,下猪油,先煸炒肥瘦肉丝,然后下白菜丝。炒匀后加肉汤和调味,中火转小火,焐一个小时以上。盛在四指深的大方盘里自然冷却,第二天等客人起叫,挖一碗回锅,勾薄芡后上桌。徐大师说:“这就叫大锅煮,小锅㸆。”
烂糊肉丝必须烫、软、糯、鲜,烂而不坍,糯而不澥。胡椒粉一撒,筷子一拌,味道好极了。吃到最后一筷,白菜也不会出水。谁说烂糊肉丝是预制菜?现炒的烂糊肉丝总是差口气!
徐大师补充了一个细节,过去南京、苏州、昆山的饭店都有这道烂糊肉丝。小时候他父亲叫他去饭店买一客烂糊肉丝,什么盛器也不用带,店里的灶头师傅就从大盘子里挖一砣,用一张干荷叶包拢来递给他。托着走回家,一滴水也不会渗出来。
陆文夫老师有一篇文章《漫谈评弹》,忆及他在苏州读书的时候,偶尔去松鹤楼打牙祭,阮囊羞涩的他“只好吃一个肉丝炒黄芽菜,就是烂糊肉丝。”
花大师又跟我说了一个故事,金猴奋起千钧棒的那年冬天,他刚刚当上红小兵,也跟着一支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去串联,从南京出发,一路上红旗飘飘走到吴县,在县政府招待所吃了饭。“一碗白米饭,一碗烂糊肉丝,吃得浑身出汗。那时候街上来来往往的全是唱歌跳舞的队伍,只要戴个红袖章,进来就有饭吃。想不到三十年后从苏州发出的一封信,盖了血血红的公章,寄到小学,再转到中学,最后转到我工作单位的退管会,要我补交三角五分。谢天谢地,没算物价上涨因素。你看,出来混总是要还的!”
徐大师又说,现在的烂糊肉丝为什么烧不出以前的味道?好的胶菜不易得,好的肉汤和猪油也不易得。所以今天的厨师只能画蛇添足了,烂糊肉丝加白果、加冬笋丝、加火腿丝、加蟹粉蟹黄,甚至有加花胶的,上桌后再刨几片黑松露,价格就上去了。嘿嘿,洋盘客人以为有腔调。“以前我在丁山宾馆接待北京和省里的领导,他们经常吃烂糊肉丝。烂糊肉丝最家常,最江南,最适口。清白传家,说的就是白菜。”


齐白石的白菜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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