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利亚政权更迭一周年：外交破局与脆弱安稳，街头燃起烟花

2024年12月7日，紧张的气氛在叙利亚首都大马士革蔓延。在北方，由阿布-穆罕默德·朱拉尼率领的沙姆解放组织（HTS）已经接管了叙利亚中部重镇霍姆斯。在南方，一度与政权和解的前反政府武装再次哗变。大马士革城内，巴沙尔·阿萨德政权陷入了一片混乱，残存的军官和士兵大多拒绝执行保卫首都的命令，阿萨德政权的盟友俄罗斯和伊朗则在协调撤离行动。所有人都明白，复兴党政权在叙利亚的统治已经来到了最后时刻。

第二天清晨，曾统治叙利亚61年的政权轰然倒塌。在一片混乱中，巴沙尔·阿萨德和部分高级官员在俄罗斯军队的保护下仓惶逃离国家。时任叙利亚总理加齐·贾拉利宣布将移交政权，忠于阿萨德的叙利亚军队宣布立刻解散。仅仅几个小时内，大马士革就被反政府武装占领。2024年12月8日清晨，代表叙利亚反对派的绿白黑三色旗在大马士革飘扬，叙利亚迈入了未知的新时代。

接管大马士革的反政府武装是长期盘踞在伊德利卜的沙姆解放组织，该组织的前身名为努斯拉阵线（JaN），在2016年前曾是“基地”组织在叙利亚的分支。HTS由艾哈迈德·沙拉领导，他在叙利亚内战期间有一个人尽皆知的化名——阿布-穆罕默德·朱拉尼。作为一名由联合国和美国、俄罗斯等主要国家共同认定的恐怖分子，他被美国悬赏1000万美元缉拿。今年1月起，沙拉正式担任叙利亚总统。一个由前恐怖分子领导的、经历了14年漫长内战的四分五裂的国家，未来似乎无法令人感到乐观。

当地时间2025年12月8日，叙利亚大马士革，叙利亚总统艾哈迈德·沙拉身穿军装，在一个纪念阿萨德政权垮台一周年（2024年）的活动上发表讲话。 视觉中国 图

然而一年后的12月8日，成千上万叙利亚人走上街头，燃放烟花、播放音乐，庆祝阿萨德政权倒台一周年。“（目前的局势）比任何人预想的都要平静得多。”伦敦国王学院战争研究系副教授雷诺德·伦德斯向《泰晤士报》表示。

沙拉当晚发表讲话：“我们与垮台政权的斗争结束，仅仅意味着在工作、勤奋和奉献领域开启了一场新的战斗。”他身穿的正是一年前率军进驻大马士革时所穿的那套服装，“这是一场言行一致、兑现承诺、践行价值观的战斗。”

不可否认，在沙拉的领导下，叙利亚不仅保持了最基本的稳定，甚至在外交层面上也取得了一系列突破。该国与美国建立了良好的外交关系，赢得了海湾阿拉伯国家和土耳其的支持，甚至维持了与俄罗斯的合作关系。西方国家曾经施加的严厉制裁也已开始初步解除。11月，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外交部长王毅表态，中方愿同国际社会一道，为推动叙利亚实现安全和稳定贡献力量。

虽然在内政和外交方面取得了一定进展，但多重挑战仍在持续困扰叙利亚过渡政府。该国仍处于14年内战的阴霾之下，近一年的宗派冲突已导致超过数千人丧生，加剧了少数派别对于沙拉政府的不信任。新华社报道指出，叙过渡政府依然面临安全局势脆弱、反恐形势严峻、重建进展缓慢等重重挑战，过渡进程“如走钢丝”。

当地时间2025年12月8日，叙利亚大马士革，人们在倭马亚广场观看灯光秀和烟花，庆祝叙利亚巴沙尔·阿萨德政权垮台一周年。视觉中国 图

外交突破：与美俄交易

沙拉接手的叙利亚民生凋敝，这位曾“误入歧途”的大马士革精英很快就意识到，若要实现长期稳定，就必须先在外交层面取得突破，解除西方国家对叙利亚的严厉经济制裁。

2011年叙利亚内战爆发后，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国家以阿萨德政权侵犯人权为由，对其施加了严酷的经济制裁。叙利亚人无法通过国际金融体系进行交易，无法正常从事商品进出口活动，叙利亚镑的汇率一落千丈，社会经济生活陷入瘫痪，90%的人口处于贫困线以下。

现在，沙拉取得初步成功，赢得了美国总统特朗普的青睐。今年5月，在沙特王储穆罕默德·本-萨勒曼的游说下，沙拉第一次与特朗普见面。11月，沙拉首次踏入白宫，成为史上首位访美的叙利亚领导人。特朗普政府取消了针对沙拉的通缉，将沙拉政府的官员移出了恐怖分子名单。特朗普本人更是向记者表示，自己“喜欢沙拉，和他相处融洽”。特朗普还表示，他希望看到叙利亚成为一个成功的国家。

“从他掌权的第一天起，沙拉的首要任务就是向国际社会表明，如果国际社会解除经济制裁，他愿意与他们合作。”巴黎政治学院国际关系研究员阿吉亚德·加内姆向法国24频道表示，“他是一个非常务实的人，而且在与世界主要领导人打交道方面显然非常有能力。”据《卫报》统计，沙拉在过去一年内进行了21次公开的国际访问，到访了13个国家，俨然成为了“年度最佳外交官”。

特朗普奉行交易性现实主义的外交风格，沙拉获得他的青睐是需要付出成本的。对他而言，能送给特朗普的最大“礼物”，就是同意将叙利亚纳入美国主导的“打击‘伊斯兰国’国际联盟”，很大程度上也将叙利亚置于了美国的保护下。除此之外，沙拉还向美国保证不会对以色列构成威胁，甚至不排除在未来加入《亚伯拉罕协议》的可能性。特朗普则对沙拉领导下的叙利亚过渡政府表达了支持，还表示将会推动美国国会永久废除《凯撒法案》。

将叙利亚纳入美国的安全体系还为沙拉政府带来了额外的好处。在阿萨德政权倒台后，以色列进一步侵占了叙利亚南部的部分地区，发动大规模空袭摧毁了阿萨德政权遗留的军事装备，还要求将大马士革以南地区划为“非军事区”。今年7月，在苏韦达省爆发了德鲁兹派和贝都因人的宗派冲突后，以色列对沙拉政府的叙利亚安全部队发动打击，空袭了大马士革市中心的叙国防部大楼和叙总统府周边地区。以色列声称，该国将保护叙境内的宗派少数群体免受沙拉政府的宗派暴力侵害。

11月28日，以色列军队再次越境突袭了叙利亚南部的贝特金镇，造成至少13名当地居民死亡。这一次，特朗普站在了沙拉一边，警告以色列总理内塔尼亚胡“不要越界”，要求以色列与叙利亚保持对话。特朗普的表态起到了效果，以色列对叙利亚境内的袭击受到约束，并且正面临西方国家的一致批评。即便如此，美国斡旋以色列和叙利亚达成安全协议的努力仍然陷入了停滞。

叙利亚分析人士卡迈勒·阿拉姆向《中东之眼》指出，沙拉本人及其团队的教育背景对其外交活动有重要帮助。“沙拉本人在沙特阿拉伯出生，接受过土耳其和英国的指导，他的顾问库泰巴·伊德利比长期活跃于华盛顿，因此他对国际事务并不陌生……他明白前政权从不妥协，从不让步，也为此付出了代价。所以他的做法恰恰相反——灵活务实，表明叙利亚希望成为一个理性的国际行为体。”

沙拉意识到，叙利亚在美国面前缺乏筹码，而美国对叙利亚的安全保证并不充分，他还需要另一个域外大国的支持——曾经的敌人俄罗斯。俄罗斯曾是阿萨德政权最重要的支持者之一，不仅提供了军事装备、训练、能源和粮食援助，还曾在叙利亚边境地区多个关键地点部署军事观察员。赫梅米姆空军基地和塔尔图斯海军基地位于叙利亚西部沿海地区，是俄罗斯在前苏联国家之外仅剩的两个军事基地，对于维护俄罗斯在西亚非洲地区的利益具有极为重要的作用。

在阿萨德政权被推翻后，外界一度猜测，沙拉政府可能会要求俄罗斯全面离开叙利亚。然而，沙拉不仅允许俄罗斯军队继续使用沿海地区的两个军事基地，还表示愿意加强与俄罗斯的合作关系。10月，沙拉首次访问俄罗斯与普京会晤。此前报道指出，沙拉以俄罗斯军事基地的去留问题和引渡巴沙尔·阿萨德的问题作为筹码，换取俄罗斯继续向叙利亚提供能源、粮食和军事支持，同时确保俄罗斯不会支持反对沙拉政府的前政府残余势力。

“沙拉继承了一个四分五裂的国家，但他非常务实。”伦敦国王学院分裂社会研究中心主任克雷格·拉金向《泰晤士报》表示，“目前的情况更像是一场权力平衡游戏，他对各方都持开放态度，以了解叙利亚如何在变化的世界中重新定位自己。”

当地时间2025年12月8日，叙利亚大马士革，叙利亚总统艾哈迈德·沙拉和夫人拉蒂法·德鲁比抵达大马士革会议宫，出席胜利日官方庆祝活动，纪念前总统巴沙尔·阿萨德政权垮台一周年。视觉中国 图

内战担忧：分裂与暴力

沙拉政府在外交事务上的高光，一定程度上掩盖了叙利亚国内仍然面临的严峻考验。在过去一年内，该国仍然饱受教派冲突、政治分裂、暴力活动频发的困扰。尽管沙拉政府控制着叙利亚西部的大部分地区，却难以在全国范围内维持秩序。

目前，由库尔德武装主导的叙利亚民主力量（SDF）控制着叙利亚东北部地区，掌握着叙利亚绝大多数油气的生产。SDF是美国领导的“打击‘伊斯兰国’国际联盟”的重要合作伙伴，据称拥有约7万名成员。由于SDF的主要领导政党叙利亚库尔德民主联盟党（PYD）与已经解散的土耳其库尔德工人党（PKK）存在关联，该组织长期以来被土耳其视为恐怖组织。

正当沙拉政府控制区内的叙利亚民众庆祝阿萨德政权倒台一周年时，由SDF领导的叙利亚北部和东部民主自治政府（DAANES）以安全问题为由，禁止了12月7日至8日期间的所有庆祝活动，再次凸显了该组织与沙拉政府的紧张关系。今年3月，SDF领导人马兹卢姆·阿卜迪曾与沙拉签署了一份“将叙利亚东北部所有民事和军事机构”并入叙利亚政府的协议，使得SDF控制区内的油田、边境口岸和机场名义上被置于中央控制之下，库尔德语言和文化权利在法律上得到承认，联合安全机构也在纸面上建立起来。然而，该协议至今并未得到落实。

自今年8月以来，受到土耳其支持的叙利亚国民军（SNA）与SDF爆发多次小规模冲突。土耳其外交部长菲丹指责SDF“无意遵守3月达成的协议”。据美国“关键威胁”智库报道，土耳其已向叙利亚东北部部署军队，并且正在计划与SNA共同对SDF发动进攻，引发了关于在叙东北部地区再次爆发内战的担忧。

土耳其扶植的SNA目前控制着叙利亚北部叙土边境的部分地区，由一系列松散的武装组织组成，这些组织长期从事犯罪活动，相互之间时常爆发冲突。作为土耳其的代理人武装，SNA仅在名义上效忠沙拉政府。沙拉政府目前正试图对这些组织施加控制，但该进程非常艰难。

今年3月，由部分前政权军事人员组成的武装组织在叙利亚沿海地区发动叛乱，沙拉政权随即调集包括SNA在内的各武装组织进行镇压。镇压活动随即失控，演变为针对阿拉维派平民的大屠杀，超过1600人被杀，数千人流亡黎巴嫩。联合国叙利亚问题调查委员会事后证实，没有发现任何证据表明叙利亚当局下令发动了袭击。这一结论恰恰凸显了人们对于新政府的担忧，即沙拉政府无法控制那些名义上已加入其安全部队的武装组织。

7月，苏韦达省的贝都因部落武装和德鲁兹派武装组织爆发军事冲突，沙拉政权随后的介入再次引发了针对德鲁兹平民的屠杀，导致近千人丧生。此次冲突一度引发以色列的军事介入，大马士革多地遭到以色列猛烈空袭，国防部大楼被摧毁，总统府周边同样遭到空袭。在以色列的支持下，苏韦达省的德鲁兹派处于事实上的自治状态，并且与叙利亚其他地区隔绝。

此外，叙利亚近期发生了多起针对阿拉维派和基督教徒的暗杀事件，大多数袭击都是针对前政权成员或疑似与政权合作者的报复行为。根据联合国人权事务高级专员办事处最新发布的报告，自今年1月以来，叙利亚已有至少97人遭到绑架或强迫失踪。相关分析指出，此类暴力事件的实际规模可能更高。

此外，极端组织“伊斯兰国”仍然对沙拉政权构成威胁。尽管该组织已在2019年失去了领土，但其成员仍然在叙利亚东部的幼发拉底河沿岸和荒漠地区活跃，且活动范围有扩大趋势。今年6月，大马士革的一座教堂发生自杀式炸弹袭击，造成25人死亡，政府指责“伊斯兰国”发动了此次袭击。

在伦敦玛丽女王大学国际关系学教授克里斯托弗·菲利普斯看来，叙利亚能够在过渡期间维持基本稳定的主要原因在于“人们已经厌倦了战争”。他向《泰晤士报》表示，尽管叙利亚仍面临内战冲突留下的长期阴影，新的掌权者攻击曾经的掌权者，引发了种族和宗派暴力，但叙利亚各派已经对战争感到疲劳，即使是对新政权不满的人，也不愿拿起武器再次发起内战。

重建之路：最缺的是钱

叙利亚目前能维持基本平静，很大程度得益于沙拉实行的温和务实的内外政策。

海湾阿拉伯国家已承诺向叙利亚投资。沙特承诺投资超60亿美元，卡塔尔正在帮助叙利亚重振石油天然气行业，阿联酋企业则接管了塔尔图斯港的运营权。但在目前的条件下，更大规模的投资重建和恢复生产仍不现实。叙利亚的银行系统仍然未能恢复与国际金融体系的联系，向叙利亚汇款仍然非常困难。此外，叙利亚的电力供应仍然短缺，恢复工业生产无异于天方夜谭。

当地时间2025年12月8日，叙利亚伊德利卜，人们站在一栋部分受损的建筑屋顶上，参加纪念巴沙尔·阿萨德政权被推翻一周年游行。视觉中国 图

沙拉政府如今面临的最大挑战在于，如何迅速推动重建工作并改善底层叙利亚人的生活水平。联合国人道主义事务协调厅表示，叙利亚各地的人道主义需求十分严峻，约有1650万人需要援助。《纽约时报》指出，叙利亚人目前仍面临就业机会匮乏、工资极低的困境，许多人将移民国外视为唯一希望。

世界银行估计，叙利亚重建将至少耗费2160亿美元。而联合国开发计划署估计，叙利亚的国内生产总值要到2080年才能恢复到战前水平。《凯撒法案》虽然被暂停，但仍对外国企业进入叙利亚开展业务构成了阻碍。

缺乏资金导致大规模重建计划无法开展。许多原居民正返回被摧毁的街区，在结构完好的建筑物中，被炸毁的设施正在逐渐被修复，商店也已重新开业。但相关报道显示，这些重建工作主要由业主自行出资。

与此同时，大量叙利亚难民返回家园加剧了该国的住房短缺。联合国难民署报告称，自阿萨德政权倒台以来，已有120万难民和190万境内流离失所者返回家园，远超叙利亚目前的实际承受能力。

政治重建也在缓慢进行中。今年3月，叙利亚通过过渡时期宪法，预计过渡期为4年。10月，叙利亚进行了间接议会选举，各委员会分别任命了三分之二的议员候选人，剩余的三分之一则计划由总统任命。分析人士担忧，若沙拉政府无视政治反对力量，可能会再次引发基于身份认同的宗派冲突，对过渡进程造成阻碍。

值得庆幸的是，尽管沙拉领导的HTS被认为是一个强硬保守的伊斯兰主义组织，但他并未试图在叙利亚首都推行严格的伊斯兰教法，也未对叙利亚少数族裔和女性的权利进行限制。社交媒体流传的视频显示，大马士革街头的酒吧仍正常营业，女性也没有被迫遮盖身体或遭到其他限制。

叙利亚律师拉赫玛·塔哈在庆祝活动期间向半岛电视台表示，尽管在阿萨德政权被推翻后的初期缺乏安全保障，但在过去一年内，情况正在缓慢改善，这是在阿萨德政权时期感受不到的。

“一切都在好转，每个月我们都能看到新的变化，人们能够感受到希望。”拉赫玛·塔哈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