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简·奥斯丁诞辰250周年|细读《理智与情感》:一只牙签盒
【编者按】
2025年12月16日,是英国作家简·奥斯丁诞辰250周年。本文摘自美国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英语系荣休教授、美国艺术与科学院院士D.A.米勒(D. A. Miller)于2003年出版的《简·奥斯丁风格的秘密》(Jane Austen, or the Secret of Style),该书中文版近日推出。在文中,米勒详细解读了奥斯丁小说中的一处片段。

简·奥斯丁(Jane Austen,1775年12月16日-1817年7月18日)
这个片段出自《理智与情感》。埃丽诺·达什伍德(Elinor Dashwood)在妹妹玛丽安(Marianne)的陪同下,到伦敦的格雷珠宝店跑一趟差事。
两位达什伍德小姐上楼梯时,只见有不少人早来了,店里没人顾得上应酬她们,于是只好等候。最好的办法是坐到柜台一端,看来这样可能轮起来最快。这里只站着一位先生,埃丽诺大有希望让他讲点礼貌,办事利索点。谁知这人眼光精明,品味雅致,顾不上讲究礼貌。他要为自己订购一只牙签盒,而直到他花了一刻钟,把店里的每只牙签盒都拿来端详、盘算,最后凭着自己别出心裁的想象力,决定了他那盒子的大小、式样和图案之前,他都无暇顾及两位小姐,只是粗鲁地盯了(broad stares)她们三四眼。他这一回顾,倒使他那副外貌和嘴脸深深铭刻在埃丽诺的脑海里:他纵使打扮得时髦绝顶、极具风格,也是个彻底的、天生的、绝妙的无足轻重之人(a person and face, of strong, natural, sterling insignificance, though adorned in the first style of fashion)。
玛丽安倒免于产生这种令人烦恼的轻蔑怨恨之感,那人傲慢无礼地打量她俩的面庞也好,神态自负(puppyism)地鉴定送他查看的种种牙签盒的种种缺陷也好,她都不曾察觉。因为她在格雷珠宝店和在自己卧室里一样,总是聚精会神地想自己的心思,对周围发生的事情全然不知。
最后,事情终于定下来了,连上面的牙饰、金饰、珠饰都定妥了。那人又定了个日期,好像到那天拿不到牙签盒,他就活不下去似的。他从容小心地戴上手套,又向两位达什伍德小姐瞟了一眼(glance),不过这一瞥似乎不是表示艳羡对方,而是想让对方艳羡自己。接着,他故意摆出一副傲气(conceit)十足、怡然自得的架势走开了。
埃丽诺赶忙提出了自己的买卖……(译文大致引自【英】简·奥斯丁:《理智与情感》,孙致礼译,译林出版社,2016年,196-197页,根据米勒后文的分析,并参考《理智与情感》,武崇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13-214页,部分词句有改动)
说实话,在简·奥斯丁的小说里,珠宝一点也不稀罕:无论价值、外观,还是分布范围,都谈不上特别。如果说珠宝的价值实在微不足道,平平无奇(too little interesting),连标价都显多余,那它的美丽则太不乏味(too little disinteresting),常见到没人会“单纯因为它漂亮”而欣赏它。至于它的分布之广:你很难想象有哪个奥斯丁笔下的人物没有资格佩戴戒指、耳环、胸针、手镯、项链、挂坠、十字架、印章、袖珍画像——这些饰品和物件遍布她描绘的社会场景。如果真有这样一个人,这位不幸者所遭遇的剥夺,恐怕就像现今资产阶级担心孩子没被父母录过视频那样严重。然而,这些广泛流通的珠宝,其转手只有在极其有限的两种情况下才发生:首先,它必须是赠予给佩戴者的;其次,赠予者只能是亲人或恋人,以此象征婚姻结合或血脉相连(纯粹的友谊既不能成为赠送这类礼物的理由,也不能通过这类礼物得到表达:当玛丽·克劳福德[Mary Crawford]给了范妮·普莱斯[Fanny Price]一条项链,真正的送礼人其实是亨利[Henry],这条项链最初由他交给妹妹,如今借她之手转赠给他追求的对象)。没有馈赠就没有珠宝,而没有联姻的前景,就不会有馈赠:这是奥斯丁小说中珠宝使用所遵循的法则。唯有在这样的规范下,它才能发挥其恰当的符号功能:不仅意指联姻关系,还意味着对联姻所体现的制度——家庭和婚姻——更深层次(有时也更温情)的依附。珠宝在奥斯丁作品中不稀有的原因很简单:它必须存在。珠宝是每个人都必经的社会化过程的标志,甚至构成了这一过程的部分实体(substance)。
当然,家庭和婚姻在隐微处彼此成就,正如范妮将威廉(William)的十字架与埃德蒙(Edmund)的链子——“从实物到意义如此相配的两个最珍贵的信物”(《曼斯菲尔德庄园》,孙致礼译,译林出版社,2016年,231页)——穿在一起时,所体会到的那样。但奥斯丁的作品,以特有的近乎强迫的方式(compulsiveness),反复排演着婚姻的诸般强制(compulsions),因此对待两件信物,几乎无法做到一视同仁。仿佛屈从于某种不可抗力,就连象征亲缘关系的珠宝——亨利以兄长身份送出的项链,或埃德蒙以表亲身份相赠的链饰——都不可避免地重新被赋予婚姻相关的意义。于是,在所有此类象征物中,最显赫者莫过于结婚时佩戴的珠宝:莉迪亚·威克姆(Lydia Wickham)急不可待亮出的婚戒、弗兰克·邱吉尔满心欢喜为简·费尔法克斯(Jane Fairfax)重新镶嵌的传家宝、埃尔顿太太(Mrs. Elton)招摇过市的各式首饰——因为“你也知道,新娘就得像个新娘”(《爱玛》,孙致礼译,译林出版社,2016年,275页)。这类珠宝所背负的社会心理投入,坦率说高得离谱,但这也恰恰与婚姻状态中高昂的社会心理投入相匹配——用弗朗西丝·弗格森(Frances Ferguson)的贴切说法,婚姻“几乎等同于倾家荡产”(《〈爱玛〉与形式的影响》[Emma and the Impact of Form],《现代语言季刊》[MLQ],2000年3月,173页,弗格森的原文是“as a breaking of the bank”,直译为“堪比把银行都掏空了”)。再耀眼的宝石也不及它所象征的“婚姻建制”在人们想象中的光彩,更无法盖过这个制度在话语层面的强势存在,后者笼罩着奥斯丁笔下的整个世界。即使婚礼珠宝引发了虚荣心的展示,那也不过是成功社会化后卑微的虚荣罢了。埃尔顿太太典雅的珍珠,或伊莎贝拉·索普(Isabella Thorpe)闪亮的环戒,作为自我隐没的象征,丝毫不逊于苦修者的麻衣炉灰;当女人挥舞婚姻的信物,她便成了那信物本身——一个真正宛如新娘的新娘,除此之外,什么也不是。

《理智与情感》插图,1898-1899年
那么,在我们眼前的这一幕中,谁还看不出这只牙签盒作为泄露隐情的饰品(bijou indiscret——Les Bijoux indiscrets,又译作《八卦珠宝》《泄密的珠宝》《泄露隐情的首饰》等,是狄德罗1748年匿名发表的第一部长篇小说,讲述了刚果的曼古雅苏丹[讽喻路易十五]拥有一枚神奇的戒指,它能让女人的生殖器开口说话),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它明目张胆地游离于馈赠、联姻、社会功能、象征意义之外。哪怕是一个鼻烟盒,虽然同样与家庭、婚姻这类重大社会化机制无关,却依然是向(男性)社交理想进献贡品的宝匣:其内在光泽所招致的任何疑虑,都会被流通中积累的同性社交黏结力涤荡殆尽。但与鼻烟盒不同,牙签盒用途极具“个人”特征,而在我们受社会超我无情完美主义支配的视角下,这也意味着,它极其无关紧要。可以说,这件象牙与黄金打造的小物件,甚至连成为社交载体,传递极端个人性的自我标榜都不够格——在餐桌上与它的主人同席的人里,有几个会生出兴趣,遑论获得机会,对它施以端详(尽管唯有细致检视,才能体会其优雅而无谓之繁复)?显然,没有人会与主人共享那根终将置于其中的象牙或金质牙签。并且这最终的放置又有多大意义?盒子空着,照样光彩夺目;盒子塞满,或许依然徒劳——实际上还是空的。然而正是这微不足道的内容——丁点儿象牙做的牙签——格外强化了我们对容器空无一物(the container contains nothing)的感受。就像空荡的房间角落里,孤零零摆了一把简朴的椅子,它的存在并非为了填补空虚,而是让这空虚变得“充盈”(可感、弥漫);同样,那根微小的牙签,试图撬开盒盖,赋予盒子某种用途,试图进入并占据盒子不再空洞的内腔,但是,这些尝试都不太成功。我们不妨类比“不得体”,也就是“坏形式”(bad form)这个说法(作为固定用法,“bad form”指打破当前社会惯例的失礼举动),而称其为“坏内容”(bad content)的典范:它突显了盒子对自我封闭(self-containment)的坚持,其中所容之物,相比容器本身,仅多那么一点点,几可忽略不计。
关于牙签盒的观察,当然同样适用于那位无名绅士——后来被揭示为爱德华(Edward)的弟弟罗伯特·费拉斯(Robert Ferrars)——他在挑选即将归自己所有的小玩意(bauble)时,仿佛以某种奇异的泡泡(bubble)为范本:外表坚不可摧,内里却空空如也,而他所呈现的全部自我,也正是如此。(在这方面,奥斯丁使他与玛丽安形成对照,后者虽然同样对周遭发生的事浑然不觉,却能“聚精会神地想自己的心思”[此句原文为“to collect her thoughts within herself”,也可译为“将思绪内敛于心”];至于与埃丽诺的对比则更鲜明:她始终得体的举止,迫使她把十九世纪内面[interiority]的全部苦乐[croce e delizia]埋藏得更深,因而也培育得更炽烈。)然而,罗伯特与他的牙签盒还有另一层相似之处:他并非如表面所见那般只是冷漠空洞,毋宁说,在他内心深处,若不是藏着一根牙签,也蛰伏着其他小刺,时刻助长着那冷漠与空洞,使之咄咄逼人。埃丽诺对他的无视怒不可遏,恰恰是因为他足够引起她注意,不断提醒她自己被忽视的事实;他用空无折磨她,而这空无分明带着自我炫耀的意志,逼她将其认作她自身的一部分,这实在可恨。我们的世界之所以成为世界,正因它是连贯可解的(intelligible),而维系可解性的重任,主要落在“外貌和嘴脸”(person and face)上——前者以姿态、谈吐、举止传情,后者凭眼神、眼色、容光、红晕、微笑、坏笑、嗤笑、叹息达意——称某人在这两方面都“无足轻重”或“毫无意义”(insignificance),或许就是埃丽诺所能表达的最严厉控诉(对于“a person and face of insignificance”,孙致礼译作“卑鄙小人”,武崇汉译作“庸人”;“insignificance”一词可理解为“无足轻重”“无意义”,也有“卑鄙猥琐”之意,米勒的分析显然是基于前两个意思,并在这两者之间游移);可以肯定的是,在这一指控面前,罗伯特作为人形牙签盒所体现的,已不仅是个人在社会化与主体性层面的浅薄,更是二者全面扁平化,甚至彻底瓦解的危险。
不过,很明显,埃丽诺心怀敌意的一个主要原因,是罗伯特使一样东西变得无足轻重:男性对异性的欲恋(male heterosexuality)。无论是出于唯利是图的动机,还是别有用心,其他男人——那些被弗朗哥·莫莱蒂(Franco Moretti)称为奥斯丁婚姻市场中“骗子”的人(《欧洲小说地图集:1800-1900》[Atlas of the European Novel: 1800-1900],Verso,1998年,18页)——会威胁婚姻情节走向不幸结局,但这个男人,作为婚配关系更根本的敌人,却会让整个婚姻故事无从启动。他不仅摆脱了所谓的“礼貌”,即把每次与“性”的接触都尽责地塑造成求爱(courtship)缩影的男性殷勤,而且似乎也同样远离了求爱所必需的前提:对女人的情欲兴趣。他的打量显然未能给埃丽诺带来《劝导》中安妮·埃利奥特(Anne Elliot)从路过的陌生人那获得的满足感:“从那位绅士的神情里可以看出,他觉得她十分可爱。”(《诺桑觉寺 劝导》,孙致礼译,译林出版社,2016年,318页)罗伯特粗鲁地盯了她们几眼,不是要确立埃丽诺或玛丽安作为被观看对象的地位(to-be-looked-at-ness),而是要确立他自己的;在审视她们的面容时,他不过是在评估这场视觉关注角逐中的竞争对手。区区一根牙签,纵然包装再精美,也无法掩饰其微不足道,若他对此恋物成癖、小题大做,所暗示的或许是他在女人面前无能为力(can’t perform);而那整套牙签与牙签盒的组合,则揭示出一种更令人不安的可能性——如同一朵自我授粉的花,他根本不需要异性:他自身不存在任何性匮乏,来驱使他寻求满足。总之,我们宁可误把牙签盒当成婚戒,也绝不会把这位如宝石般闪耀的牙签盒化身,当作适合结婚的人。

电影《理智与情感》(1995)剧照
最终,罗伯特确实结婚了,这是小说家有意设计的反转,就像推理作家遵循“最不可能者为真凶”法则精心铺排的意外结局。我们得知埃丽诺的情敌露西终于成功当上了“费拉斯太太”,只是这位费拉斯太太并非爱德华·费拉斯的太太(这是埃丽诺和读者都担心的),而是罗伯特·费拉斯的太太——因为前面那个巧妙误导的场景,没有人能够想到这点。然而这个优雅的解决方案,并没有减轻谜团的神秘色彩。罗伯特结婚动机涉及的心理学难题,并不能通过将其包装成“费拉斯夫人”身份这一结构性谜题的答案,而搪塞过去。埃丽诺认为这桩婚事是“她平生听到的一个最异乎寻常、最不可思议的现象”,真“叫她百思不得其解”,它也激起了其他所有人“络绎不绝的合理惊叹”(《理智与情感》,322-323页,第三处引文译文有改动,此地所标为中译本页码,下同)。尽管后来有所解释——其中罗伯特的动机大多被含糊地归入更易表述的露西的动机,而小说急于收尾,也为这种不得不敷衍因而显得跛脚的处理提供了借口——罗伯特在整件事里的角色依旧完全是个谜,一如埃丽诺最初认为的那样。仿佛作者纠正罗伯特非异性恋(unheterosexual)倾向的愿望过于急切,竟至没有按照她通常的逼真性套路出牌。
我把这种倾向称为“非异性恋”,因为谨慎起见,我们无法对此作出更为精准的表述。假设有一部未被写出的黑格尔式性意识(sexuality)史,我们可以想象,在其中第一阶段,异性恋的存在召唤出自身的非存在,但后者尚未综合出任何属于自己的积极内容——罗伯特便代表了这一阶段,一种还没有实体、只有拒绝姿态的性异端阴影,是被否定的规范。他正是王尔德后来向往却未能成为的:一个没有明确秘密的斯芬克斯(也可译作:一个没有明确秘密的谜;言下之意,尽管罗伯特难以理解,但却不能明确指出他有什么秘密)。无疑,这个斯芬克斯暗示着雌雄同体与性倒错的主题,这些主题将在十九世纪晚期的话语实践中大放异彩,而即使在奥斯丁的时代和文化里,它们也已经开始形成某种类型学上的连贯性。正如后续章节所示,掌控一切、溺爱儿子的母亲已然出现——“罗伯特一向都是她的宠儿”(《理智与情感》,324页)——她主导着这个初现端倪的意象体系(iconography):是她塑造了他女气十足的“自负”,映照出其孤芳自赏的“傲气”。但由于奥斯丁所处的历史时期比“同性恋”(the homosexual)征服认识论领域早了半个多世纪,由于她“淑女”的社会地位要求她必须对某些话题佯装无知(尽管实际上未必如此),或许还因为,从人物塑造的角度考虑,罗伯特把精力都花在了建造柜子上,根本无暇实施那些需要被关进柜子的不雅之举——所有暗示最终都未能落地成真。王尔德渴望以谜样、撩人的形式存在,然而这一抱负最终被激发它的隐秘真相所背叛:当这一真相作为一种反常、可憎却完备的性心理身份被公之于众,王尔德心心念念的形式便彻底瓦解为支离破碎的符码。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罗伯特的完整画像揭示了一种极端的不可表征性(unrepresentability):那些预见到自身在社会意指(signify)层面失效的符号,早已沦为无意义/无足轻重的符号(signs of insignificance),任何超越它们的东西都无法被表征。这又是一个“坏内容”的例子:罗伯特那一点点准同性恋倾向,不过是为一种更加纯粹的空白感添了一抹阴影。奥斯丁在结尾对他的重塑固然任意,但他最初对自我的塑造不也同样任意吗?因为他拒绝异性恋的理由,看上去几近无迹可寻。
更确切地说,他之所以如此,是基于某种风格(“眼光精明”“品味雅致”“时髦绝顶、极具风格”)。这里的风格,并非如“无足轻重”般,仅是特定实体缺陷——缺乏教养、缺乏内在、缺少异性婚姻的意义——的泛称,这些缺陷我们在牙签盒及其化身罗伯特身上已屡见不鲜。与表示状态的“无足轻重”不同,风格预设了一项被有意接纳的规划。“无足轻重”或许会偶然降临、被动发生,而风格作为“无足轻重”的能动具现(materialization),必须由人选择、追求与践演。所谓“华而不实”(All style and no substance,直译为:“唯风格,无实体”),这个说法所揭示的并非风格与实体相异,甚至对立(因而能够结合在一起,正如《劝导》里的埃利奥特先生假装用“浮华”来支撑“坚实”[意译为“表里完全一致”,《诺桑觉寺 劝导》,355页]),而是两者根本无法兼容,甚至会相互侵蚀。风格的显现,总是以牺牲实体为代价,仿佛它将后者吸入了一个仅充满其自诩的“虚浮之气”的真空之中。正是由于风格,罗伯特才不只是一个被符号贫瘠所害的倒霉蛋,在埃丽诺看来,他才是真正的能动者,那种贫瘠正是通过他茫然凝视(staring)的双眼散发出来的。(当文本说他“纵使打扮得时髦绝顶、极具风格”,却传达出无足轻重/无意义之感时,当然是要我们把这里的“纵使”读作“因为”。)而在埃丽诺对此的烦躁体验中,罗伯特追求风格的意志(will to style)也让我们体验到了这种意志的任性(willfulness)。倘若“无足轻重”本身无话可说,那么风格——同样无话可说——却偏要我们侧耳倾听。罗伯特那鲜明风格中令人恼火的吊诡之处在于:即便埃丽诺认为这种风格没有实体,她仍感觉它碍事(be in the way)。因为它表面上看似空无一物,却凝聚并呈现出一种恼人的物质性(materiality),既不会消融于社会意义之中,甚至也不会——在对这种意义的需求如此迫切的情况下——迅速消失。在埃丽诺眼中,比罗伯特小题大做更糟糕的是,这种小题大做的拖泥带水。从他耗费过多时间先寻找、再设计牙签盒的冗长过程,到他目光逐渐放缓变成凝视的节奏,再到最后他“从容小心地”戴上手套准备离开:他的所为就是一种拒绝匆忙(haste)的虚耗(waste)。这很像在我们时代的格雷珠宝店,手机惹人注意的提示音预示着更聒噪的侵扰即将接踵而至,紧接着通话者滔滔不绝的废话便蜂拥而入我们的耳朵。就此而言,罗伯特风格上的“过度”与其更加令人不胜其扰的自我炫耀相比,简直算不了什么,而埃丽诺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
换言之,罗伯特浮夸举止中偏离社会常轨的部分,即那种让适婚男子队伍缩水的非异性恋阴柔气质,都还没有他在反常中仍保留的那份正常更让人愤怒。奥斯丁笔下其他爱磨蹭的购物者都是女性:想想哈丽特·史密斯(Harriet Smith),她“见一样喜欢一样,别人说什么都能让她动心,因而买东西总要花很长时间”(《爱玛》,211页);抑或是和罗伯特在同一部小说的人物夏洛特·帕尔默(Charlotte Palmer),她的“目光总是被那些漂亮、昂贵、时髦的物品吸引住,她恨不得样样都买,可是一样也下不了决心,整个时间就在如醉如痴和犹豫不决中虚度过去”(《理智与情感》,147页)。区别显而易见:罗伯特虽然和史密斯小姐、帕尔默夫人做了同样愚蠢且女性化的事情——在琐事上花费过多的时间——但他却以一种冷静、从容、完全不容置疑的男性权威去做,理直气壮地认为这种愚蠢且女性化的事情极为重要,仿佛周围所有人也必须接受这种重要性。尽管罗伯特显露出他内在女人的一面,但“她”明目张胆的出现丝毫没有削弱他作为男性所享有的特权。埃丽诺或许会对他的自信感到愤慨,但在与他交往的众多中产阶级男女中,再无人对此提出丝毫指摘;甚至在埃丽诺的哥哥约翰看来,罗伯特与爱德华“没有什么区别”:“他们都是很讨人喜欢的年轻人——我也说不上一个就比另一个强。”(《理智与情感》,263页)令人惊讶的是,罗伯特竟能全身而退(gets away with it):他不仅成功践行了女人之事,还没有因此遭受相应的社会降级。他彻底放弃了阳刚之气,放弃了赋予男性气概内容的各种行为,但却依然保有象征男性权势的菲勒斯(phallus)——正是它为那些行为赋予了其理想形式。
比起奥斯丁那些有男人味的男主角,女气十足的罗伯特反而让我们更清楚地看到,一个权威究竟能有多么巨大的力量和不可估量的价值:它自信而笃定,总是显得理所当然,甚至不需要借助雄性使命这种天然借口来为自己正名。“聪明人冒冒失失做了傻事,那傻事也就不成其为傻事了。”(《爱玛》,192页)爱玛在看到弗兰克·邱吉尔理发后如此思忖。埃丽诺似乎也有一个相关但明显更为苦涩的发现:只要带着十足的男性权威去做,傻事同样也不成其为傻事了。奈特利先生和温特沃斯舰长(Captain Wentworth)都拥有这样的权威,人们也必然认为他们“配得上”这种权威,或至少为此付出了足够的代价——前者靠管理海伯里(Highbury),后者靠在海上为帝国建功立业。而我们这位阴柔男子令人愤怒又引人入胜的,并非他的女性气质,而是他在女性化过程中依然顽强存活下来的男性特质。奥斯丁所谓“像纨绔子弟那样大肆炫耀”(同前),说的正是这种威严盛大的权威奇观:哪怕雄风不再,权威照样未损分毫。而这,也正是罗伯特最终所展现的他的“风格”。

《简·奥斯丁风格的秘密》,【美】D.A.米勒/著 丁雄飞、罗萌、帕兰/译,中信出版集团,2025年12月版





- 报料热线: 021-962866
- 报料邮箱: news@thepaper.cn
互联网新闻信息服务许可证:31120170006
增值电信业务经营许可证:沪B2-2017116
© 2014-2025 上海东方报业有限公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