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美关系剧透警告｜昆山杜克大学美方校长奎尔奇：不赞同所谓G2概念

【编者按】

今年1月特朗普重返白宫后，很快向包括中国在内的世界各国重新举起了“关税大棒”。经历了数轮交锋后，如今中美关系处于新的起点之上。10月中美元首在韩国釜山举行会晤，特朗普将之称为“G2会议”；在11月中美元首通话后，中美双方又基本敲定了对对方元首明年访问的邀请，明年双方各自举办的多边主场外交也将为元首交往提供更多契机；近日，美国发布的新版《国家安全战略》报告将中美关系定义为“同一量级”（near-peer）……上述一切不禁让人对中美关系下一阶段的发展充满期待和好奇。

在中美元首釜山会晤前，美国智库战略与国际研究中心（CSIS）发布的一篇文章中，有专家借用“剧透警告”（Spoiler Alert）这一概念，指出对此次会晤最好事先设定界限和切合实际的预期。事先“剧透”的预期有助于校准和稳定中美关系。

借用这一思路，在去年推出“寻找‘基辛格’”系列报道的基础上，今年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国际新闻中心在年终时刻继续推出“2026中美关系剧透警告”系列报道，与多位不同代际、对中美关系发挥着一定影响的美方各界人士深度对话，请他们为我们“剧透”下阶段或者说2026年中美关系，并通过他们的视角去回顾、盘点、发现那些能在中美间发挥桥梁作用，推动两国交流交往的力量。

“中美之间的交流存在巨大的不平衡，所以很不幸的是，中国人对美国的理解远胜于美国人对中国的理解，这种局面令人遗憾。”在接受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采访时，昆山杜克大学常务副校长、美方校长、社会科学教授约翰·奎尔奇如此说道。

约翰·奎尔奇是美国资深学者和教授，在全球高等教育领域有丰富的经验。毕业于英国牛津大学的奎尔奇是美国艺术与科学院院士、哈佛大学荣休教授，曾在哈佛大学任教30余年。1981年，他首次访问中国。此后44年里，奎尔奇始终对中国保持浓厚兴趣，多次访问中国，亲眼见证了中国的高速发展。

约翰·奎尔奇 本文图片均为受访者供图

作为一名教育界人士，奎尔奇亲自参与和推动了中国与国际教育界的合作项目。2011年至2013年，奎尔奇在上海担任中欧国际工商学院副院长。2013 年至 2017 年间，他还曾任哈佛费正清中国研究中心研究助理、哈佛中国基金会研究员及哈佛中国咨询委员会成员。

2024年1月1日起，奎尔奇担任昆山杜克大学常务副校长。这也是他时隔十年之后再度回到中国。在采访中他提到，尽管面对很多困难，但目前昆山杜克大学约有11%的本科生来自美国，约20%的教师是美国人，校方也在尽力与美国保持联系，尽量将美国政府的一些负面政策的影响降到最低。

“今天看似黑暗的一天，几年后或许就会迎来转机。”在谈到中美学界交流受阻的问题时，奎尔奇表示，“因此，我们将继续我们的工作，掌控我们能够掌控的事情，那就是继续为中国和其他国家的学生提供卓越的教育。”

昆山杜克大学

中美教育交流需要恢复平衡

澎湃新闻：自1981年首次到访中国，您见证了中国与中美关系40余年的巨变。您认为教育和文化交流在过往和当下的中美关系中扮演何种角色？

约翰·奎尔奇：自上世纪80年代初以来，教育和文化交流在塑造中美关系中发挥了至关重要的基础性作用。如今赴美留学的中国学生人数累计已超过其他任何国家。同样，过去也有很多美国学生到中国留学，而且令人欣慰的是，现在也仍然有一定数量的美国学生来华留学。

但目前，中美之间的交流存在巨大的不平衡，所以很不幸的是，中国人对美国的理解远胜于美国人对中国的理解，这种局面令人遗憾。

作为一所中美合办大学，昆山杜克大学正竭尽全力去改变这种不平衡的局面。我们很高兴地看到，尽管面对当今的种种挑战，我们每年仍有65-70名全日制本科生来自美国，约占每年新生比例的11%。我们美籍教职员工的数量占全校教职工约20%，还长期通过国际学界与美国保持联系。可以说，我们始终站在促进中美教育交流的最前沿。

奎尔奇表示，昆山杜克大学来自美国的全日制本科生比例约占每年新生比例的11%，美籍教职员工的数量占全校教职工约20%。

澎湃新闻：2023年中美元首旧金山会晤期间，中方提出“5年5万人”倡议。去年就有杜克大学和哥伦比亚大学的学生造访了昆山杜克大学。在您看来，中美高校和青少年之间的这种交流，对中美关系的稳定和发展，起到了怎样的作用？

约翰·奎尔奇：这一交流项目对稳定双边关系至关重要。我们致力于搭建和维护中美相互理解的桥梁，我也很支持习近平主席这一旨在纠正中美交流不平衡状态的倡议。

2024年，我们组织了一个为期10天的沉浸式学习项目，参与者包括来自杜克大学以及其他美国顶尖院校的学生，他们来中国进行为期10天的交流学习，除昆山以外，他们还去了上海、南京和苏州，还有一组学生去北京参访。整个行程包含大量的学术内容和小组项目，绝非那种披着学术外衣的旅游观光活动，我认为这个项目非常成功。

而据我观察，美国高中在促进中美学生交流方面做得更加出色。中美大学生之间的交流固然重要，但从小培养相互理解也大有裨益。因此，我赞赏那些每年都派遣求知欲强的学生赴华学习的美国高中。我相信，当这些学生回到家中，向父母讲述他们在中国的奇妙经历时，一定会让他们大开眼界，或者至少能打破他们在美国的父母和朋友固有的思维模式。

澎湃新闻：你认为10天的时间，是否足够让这些美国学生了解中国？

约翰·奎尔奇：当然不够。我第一次来中国是在1981年，但我仍然认为自己并不了解中国。

我认为没有人能真正了解像中国这样历史悠久、文化底蕴深厚的国家。了解中国就像剥洋葱一样，每当你觉得自己了解了它，但下面一层又会给你带来惊喜。所以，10天肯定不够，但是这总比只有一两天，甚至完全没有更好。我相信，这些学生中的一些人将来会回到中国。我们目前还无法预知这项举措的长期影响，但我确信其影响将是巨大的。

昆山杜克大学校园一景

澎湃新闻：特朗普政府此前曾取消大批中国留学生的签证，并宣布压缩甚至可能拒绝中国学生赴美学习STEM（科学、技术、工程、数学）相关专业。作为一名教育家，您如何看待这一政策对中美学术交流的冲击？

约翰·奎尔奇：我个人认为这些限制令人遗憾。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成千上万的中国学生赴美留学，时至今日，仍然有超过20万的中国学生在美国。

受到有关限制措施的冲击，去年美国大学录取的中国留学生数量有所下降，以MBA项目为例，2024学年美国大学录取的中国学生数量下降了约20%（这确实令人不安）。不过，作为一名历史专业的学生，我非常了解历史的跌宕起伏，也许今天看似是黑暗的一天，但几年后或许就会迎来转机。因此，我们将继续我们的工作，掌控我们能够掌控的事情，那就是继续为中国和其他国家的学生提供卓越的教育。只要我们不断追求卓越，力求做到最好，我相信人们仍然会愿意来美国求学或任教。

“不赞同所谓‘G2’的概念”

澎湃新闻：特朗普将中美元首的釜山会晤称为“G2会议”。中国外交部在回应这一表态时称，“中国和美国可以共同展现大国担当，携手多办一些有利于两国和世界的大事、实事、好事”。您如何看待特朗普的这一表述？未来中美关系是否会进入G2时代？

约翰·奎尔奇：我个人并不赞同G2这个概念。原因很简单，因为世界是由190多个国家组成的，无论是二十国集团、七国集团还是所谓的G2，总会有人感到被排除在外。历史经验告诉我们，要想让一项决定被接受，就必须让所有相关人员，所有会受到该决定影响的人都参与到决策过程中来。

谈论G2可能非常方便，美国和中国的一些人可能会对此感到兴奋，因为如果只说G2，就意味着你不用跟其他人打交道了。但我认为这是一个错误，因为一旦你这么做，那些不在谈判桌前，却会受到谈判桌上发生的事情和决定影响的人，会感到被排斥，他们有可能会开始以不具建设性和自私的方式做出自己的决定。所以，尽管包容性更复杂、更耗时、更混乱，但最终它是一种更好的方法。

澎湃新闻：美国政府近年来不断在经贸领域搞“泛安全化”，一方面表示愿意改善与中国的贸易关系，另一方面又通过不断加码管控和制裁措施试图与中国“脱钩”。就您的观察而言，美国政府这种矛盾态度会对中美经贸关系产生怎样的影响？

约翰·奎尔奇：我们不妨就贸易关系本身来谈。5年前，我曾在华盛顿听过这样的说法：“中国对美国的依赖程度太高，美国对中国的依赖程度也太高。”这就是所谓G2概念带来的后果之一，即中美之间的相互依赖程度过高，而且是双向的。

我不喜欢“脱钩”或“去风险”这样的表述，但我认为，如果中美贸易关系的相互依赖程度降低，实际上对世界其他地区是有利的，因为这意味着中国必须与世界其他国家开展更多贸易，开拓新的出口市场。

当然，（面对美国的挑衅）中国并未退缩，反而找到了如何应对和拓展新市场的方法，而且，受特朗普政府加征关税影响，中国的工厂的效率变得更高了，因为生产商为了弥补关税造成的损失，不得不提高生产效率。因此，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特朗普的关税反而增强了中国的能力。

澎湃新闻：根据美国官员的有关表态，明年中美两国元首或有机会实现四次会晤。在您看来，这对未来中美关系的发展会产生怎样的影响？

约翰·奎尔奇：中美领导人会晤是两种不同风格的对撞：中方总是希望预先设定会谈内容，特朗普则更注重当下，而且他总是有一些突发奇想。我认为，让这两种不同的风格相互碰撞，而不是双方都完全按照既定模式行事，对解决两国间的棘手问题是有益的。

艺术、展览、“篮球外交”……赢得年轻一代的“非传统”渠道

澎湃新闻：作为一位教育界人士，您也接触了不同世代的美国人，从您的个人经验来说，这些年美国人对中国态度有哪些不变和变化的地方？

约翰·奎尔奇：民意调查显示，美国人对中国的看法存在年龄差异。通常来说，年长的美国人对中国持更保守，或许也更怀疑的态度。年轻的美国人则更加开放包容，更愿意以好奇的眼光看待中国，他们或许不会完全相信父母对中国的看法，而是希望以游客的身份亲自来到这里，亲眼看看。

此外，中国重视向包括美国在内的国际社会传播和分享其文化，不光是传统文化，还有更现代的文化，也让很多人了解到中国好的一面。

另外，对美国年轻人来说，TikTok其实也让他们对中国更感兴趣。

澎湃新闻：您是说TikTok改变了美国人对中国的认知吗？

约翰·奎尔奇：是这样的，在美国政府对TikTok提出质疑之前，我认为绝大多数用户根本不知道这是一个源自中国的品牌，而在他们知道TikTok源自中国之后，激起了很多美国人，特别是美国年轻人对中国的好奇心。我认为这产生了重大影响，尤其对美国年轻人而言。

NBA的布鲁克林篮网队和菲尼克斯太阳队在澳门举行季前赛

澎湃新闻：在您看来，除了您所从事的领域，未来中美还有望在哪些领域推进双方交流、改善彼此关系，甚至合作为世界做些事情? 还有哪些领域有望成为中美民间交流、改善中美关系的突破口?

约翰·奎尔奇：商界人士在双边关系中扮演着至关重要的角色。美国和中国商界都有非常成熟的贸易委员会和商业委员会，分别代表着美国商界和在美经营的中国企业的观点。所以这是一个非常好的基础，因为国家间的贸易是和平的重要保障。商界最不希望看到的就是任何形式的冲突或动荡。在过去一年里，他们不得不承受相当多的不确定性，但这就是经贸关系，政治也是其中的一部分。

我认为美国目前参与度不足的地方在于文化交流。我本人非常喜欢古典音乐，所以我喜欢去听上海交响乐团或其他高水平乐团的演出。过去一年多时间里，我发现很少有美国顶尖乐团来华演出，而像维也纳爱乐乐团、德国德累斯顿爱乐乐团等欧洲团体都在最近来到了上海。

同样，在艺术、展览等领域，近年来美国的相关机构也是缺席的。我认为，中国的年轻人，尤其是在大城市的年轻人对西方文化、音乐、艺术等等都非常感兴趣。而美国目前在艺术展览、博物馆展览或乐团演出方面可能做得还不够。

当然，美国在体育领域一直比较活跃，但我希望有关机构可以更加积极。比如，前一阵NBA的布鲁克林篮网队和菲尼克斯太阳队在澳门举行了季前赛，尽管票价不菲但还是很快售罄，这也表明中国人对体育赛事有浓厚的兴趣，NBA可以让更多队伍来中国进行表演赛、或是与中国的队伍进行友谊赛，这将对中美关系大有裨益。中美关系当年破冰是靠“乒乓外交”，现在也可以靠“篮球外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