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古色今香——张充和先生印象记

张充和（1913年—2015年）曾被誉为“民国最后一位才女”，1950年代后，她在海外传授书法和昆曲，弘扬中华传统文化。今年是张充和逝世十周年，本文作者从2015年耶鲁大学为张充和举办追思会说起，谈及其古典文化的“古色”与在异国他乡传播文化的“今香”，以及与饶宗颐和华人德等的交集。

张充和

大学时代就曾听闻九如巷张氏四姐妹的不凡经历，知道苏州的这四位女性和昆曲、书法、文学之间的故事，心生向往。当时的班主任周秦先生是昆曲专家，他教我们吹笛、识读工尺谱、用昆曲的调子唱词。第一次听时，仿佛仙乐飘来，生出些许“此曲只应天上有”之感。内心无比喜欢，总想亲近。后又读到白谦慎先生编辑的《张充和诗书画选》，对书中充和先生抄录的昆曲工尺谱印象尤为深刻。书法清雅绝伦，唱词右侧朱色的板眼符号更添别致，令人折服。

《张充和诗书画选》封面

《张充和诗书画选》作者和编者签章

《张充和诗书画选》扉页余英时题字

张充和抄写昆曲工尺谱封面

张充和抄写昆曲工尺谱

遗憾的是与这位前辈缘悭一面。2015年9月底，我作为香港北山堂基金会资助的“利荣森纪念访问学人”赴耶鲁大学美术馆访学一年。彼时，充和先生已仙逝三月有余。我于10月2日参加了耶鲁为她举办的追思会，主题为“古色今香：纪念张充和”Fragrance of the Past: Remembering Ch’ung-ho Chang Frankel（1913—2015）。屏幕上出现的中文是先生的题字，带有古意的楷书生动传神，似乎让人感受到隐在字后的先生身着旗袍的优雅身影。巧合的是，耶鲁美术馆1988年曾举办“古色今香”展览，展出居住在纽约的五位华裔画家的作品。时任馆长兼亚洲艺术部主任的密密·盖茨（Mimi Gates）女士从先生学书，她请先生题写图录中文名。这是一件隶书条幅，也是先生为展览写的大字招贴。两件作品书体不同，格调有异：楷书遒劲清隽，带着古雅的气息；隶书浑朴开张，追求金石味。两者都体现了先生深厚的书法功底。

耶鲁大学张充和追思会屏幕上楷书“古色今香”

张充和隶书“古色今香”

追思会上，先生亲友怀念之辞深切感人。沈从文先生的儿子沈虎雏（母亲张兆和是张充和三姐）专程从中国前往耶鲁参加纪念活动。纽约昆曲社演出的“思凡”和“惊梦”两出折子戏极为成功。我至今还能记得有一位先生学生的发言提到一个细节，充和先生不仅教授昆曲，还曾自制演出服饰。耶鲁历史系金安平（Annping Chin）女士出版过《合肥四姐妹》（张氏四姐妹祖籍合肥）一书，她发言的题目是“张充和的艺术人生”。耶鲁东亚语言文学系苏炜先生谈“张充和与‘雅’文化——传统中国文人文化的精粹及其失落和传承”。追思会后，在图书馆东亚部有个小型的招待会，我随美术馆亚洲部主任江文苇（David Sensabaugh）先生一起前往，观瞻了充和先生的墨迹和相关书籍。耶鲁“东亚图书馆”牌匾即为充和先生所书。

追思会表演昆曲折子戏“惊梦”

当天的活动让我深切体会到“古色今香”的含义。充和先生自幼受传统文化熏陶，学习古文、书法，入读北京大学国文系。1936年任《中央日报》副刊编辑，发表有小说和散文。抗战初期，辗转抵达昆明，任职教育部。1940年前往重庆，任职教育部音乐委员会，从事古典音乐和昆曲曲谱研究，同时师从书法家沈尹默。抗战胜利后，应邀在北京大学教授昆曲及书法。她在古典文化方面的修为可谓“古色”。1948年嫁给德裔美籍汉学家傅汉思（Hans Hermannt Frankel，1916—2003），1949年1月赴美定居，先在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东亚图书馆工作。1962年傅汉思受聘为耶鲁大学东亚系教授，张充和在同校美术学院讲授中国书法，直至1985年退休。此外还教授昆曲，担任美国昆曲学会顾问，组织演出，也时常墨粉登场。（参看白谦慎《张充和的生平与艺术》，收入《张充和诗书画选》）她长期致力于中国文化的传播和实践，在书法和昆曲等领域造诣深厚，且培养了众多学生，使得古老的文化在异国他乡得以传播和传承，是为“今香”。一位安身立命于中国古典文化的女性，能够克服文化差异，在西方文化环境中坚持自己的爱好，保持文人艺术“聊以自娱”的传统，同时也以此为志业。诚如她晚年专注写字时的照片，展现出“沉静而坚毅”的性格。她的经历与贡献，令人感佩。

耶鲁美术馆藏张充和书法“寻云相伴归”

我在耶鲁美术馆访学期间，主要负责整理馆藏中国书画资料。在美术馆的收藏中，有两件充和先生的书法作品。一件是她本人于1993年捐赠之物，尺寸为36 x 41 cm，已装框，从右至左用篆书、楷书、行书和草书四种书体书写“寻云相伴归”五字，没有签名和印章，看来似乎是一件为学生示范的作品。“寻云相伴归”源自北宋王安石五言绝句《山中》，全诗为“随月出山去，寻云相伴归。春晨花上露，芳气著人衣。”全诗营造出超脱尘俗和清新幽远的意境。作品书法追寻古意，特别是楷书“寻”字横画的收笔和“云”字下面撇折断开的写法，无不流露出魏晋书风的意蕴。另一件是王方宇夫妇捐赠的作品，约写于1960年代。这件尺寸为36 x 42cm，用浓墨写在洒金笺上，神采非凡。字体为小草，写的是唐代崔湜的五言律诗《冀北春望》：“回首览燕赵，春生两河间。旷然万里余，际海不见山。雨歇青林润，烟空绿野闲。问乡何处所，目送白云还。”后署：“方宇先生，平梁张充和。”下面钤印两方，“充和所作”及“张”。充和先生在和她弟弟张宗和的通信中，谈到唐代孙过庭《书谱》，还谈到日日临习贺知章《孝经》（参看《一曲微茫——充和宗和谈艺录》）。她的这件小草书，能感受到晋唐书法的风骨，笔势连绵又显得典雅匀停，有些字有章草的意韵，如“逥”字和“送”字的“辶”旁捺画都向上收笔，是章草的写法。

耶鲁美术馆藏张充和草书作品

充和先生与我的两位业师均有交集。一位是饶宗颐（1917—2018）先生，他是我在香港中文大学求学时的导师之一。根据白谦慎先生的介绍，1970年，傅汉思教授邀请饶先生到耶鲁大学研究生院讲学一年。在此期间，为了不使饶先生在异乡感到过于孤独，每个周末，傅汉思、张充和夫妇都请饶先生到家中吃饭。张充和下厨时，饶先生便在张充和的书房写写画画。所以张充和家中存有不少饶先生那一时期作的书画。在耶鲁大学客座期间，饶先生还填了不少词，结为《睎周集》，其中有与张充和的唱和之作。张充和曾为饶先生词《六丑·睡》谱曲。并以玉笛吹之，饶先生称“声音谐婉，极缥缈之思”。（《张充和诗书画选》102-105页）《睎周集》中一百二十七首词，充和先生用小楷抄录，饶先生印成了精美的集子。（白谦慎《充和送我进耶鲁》，收入《云庐感旧集》）两位先生均精通古典艺术，饶先生擅长书法、绘画，通音律，喜爱演奏古琴，和充和先生可谓知音。这真是一段令后人仰望的艺林清芬。可惜吾辈生也晚，随饶先生问学时他已是耄耋之年，亲炙机会不多，他早些年的交游只能通过出版的著述来了解。

《晞周集》书影

《晞周集》中张充和小楷

另一位是华人德先生，他是我硕士导师，我随华先生问学多年。根据华先生的回忆，他和充和先生第一次见面是在1998年，当时他去普林斯顿大学参加书法史研讨会，会后前往耶鲁大学所在的纽黑文看望充和先生。两人有关于写字要诀的讨论，还共同赏鉴充和先生收藏的书画和古墨。此后，2004年，充和先生在北京和苏州举办书画展，苏州的展览华先生是策展人之一，联系操办各项事宜，至今还保留着充和先生2002年说明如何装裱镜框的信件（收入华人德《古薇山房文荟》）。展览在苏州的中国昆曲博物馆进行。当时充和先生已经九十多高龄，开幕式时，她在大殿里吹笛子半个多小时，还讲了很长时间的话，精神非常好。第二天，她在华先生、白谦慎先生等沧浪书社社员以及好几位弟弟、弟妹的陪同下，坐游艇游览太湖。她还去过华先生的家。可惜那时我在香港求学，未能躬逢其盛。2005年华先生受邀前往华盛顿州惠特曼学院担任客座教授，访问美国东部时，又去见过张充和先生。这是他们的三次会面。

巧合的是，充和先生的美国学生、耗时四年为她制作《桃花鱼》一书的装帧艺术家薄英（Ian H. Boyden），也曾在苏州大学跟随华先生学习，和华先生一起考察中国各地碑刻和西北石窟艺术，和老师有着深厚的师生情谊。2005年，华先生在美国讲学时，惠特曼学院为他举办了个人书法展，并在白谦慎先生和薄英的支持下，出版英文图录《古典碑刻的映像：华人德的书法艺术》（Reflections on Forgotten Surfaces: The Calligraphy of Hua Rend, Donald H. Sheehan Gallery, Whitman College, 2005）。在这本图录中，薄英撰写了《道在瓦甓——华人德书作的意象、主题和书法风格》（笔者翻译后发表在《中国书法》2006年第11期）。一位热爱中国文化的美国艺术家和两位中国老师的相逢，为艺林增添了一段佳话。

张充和年轻时照片

张寰和年轻时照片

大约在2011年，笔者曾陪同香港城市大学鄢秀女士前往九如巷，拜访张寰和先生。张家姐弟共有十人，四位姐姐之后有六位弟弟，前面九位都是张冀牗（武龄）和陆英夫妇所生，张寰和排行第九。他继承父业担任“乐益”学校的校长，一直生活在苏州老宅中。陆英去世很早，张武龄又续娶韦均一为妻，生了最小的儿子。韦均一的弟弟韦布是鄢秀女士的外祖父，因而她称韦均一姑婆。张寰和是韦均一带大的，晚年一直生活在一起，对继母非常好。（鄢秀《雪泥鸿爪——我的姑婆韦均一》，发表于香港《明报月刊》）我们去拜访时，寰和先生已经九十多岁，非常健朗。老人家思维清晰，除了有些耳背需要助听器，身体情况都很好。他这么高龄还能用电脑，负责编辑家庭内部刊物《水》。有一篇他回忆充和的文章，题目是《我眼中的四姐张充和》。在他眼中，四姐性格好，不大发脾气，在他小时候对他的宽容让他印象深刻。还有一点能反映出充和先生的秉性，抗战胜利后，她回到苏州，为了尽快恢复父亲创办的乐益女中，把自己的首饰都拿去典当，还亲自书写校名，悬挂在巷口的显眼处。她自己也在学校代课，教语文和英语，不拿工资。姐弟俩都爱摄影，互相拍过不少照片。寰和于2014年11月去世，享年96岁，而充和是2015年6月走的，享年102岁。

华人德2025年纪念张充和作品：抄录晏殊《浣溪沙》半阙

后记：友人于雷鸣先生收藏有业师华人德先生一件书法作品，是人德师十年前抄录的张充和先生《小园即事诗》十首，今年又添新作，于先生邀我写跋。翻检2015至2016年在耶鲁访学的资料，思绪滚滚，勾起无限回忆。适逢张充和先生逝世十周年，谨以此文纪念这位我仰慕、钦佩已久的前辈，也为记录师友们之间的真挚情谊。

华人德2015年纪念张充和作品：抄录《小园即事诗》十首

（本文作者系苏州大学艺术学院教授，原文标题为《“古色今香”——张充和先生印象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