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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小朦评陈昊遗著|“元白时刻”的“物”与“思”

复旦大学历史学系 刘小朦
2025-12-30 11:21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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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膏销雪尽思还生:知识、情志与中国医学史上的“元白时刻”》,陈昊著,上海古籍出版社,2025年12月出版,344页,58.00元

最后一次见陈昊,听他讲有两部著作尚未完成;如今读罢遗著,感叹之余,可能也永远无法得知他准备在第四部书中呈现给读者怎样的惊喜了。他的前两部作品并不易懂,如果不了解研究展开的理论背景,可能读通书名都要耗费一番思量。然而《膏销雪尽思还生》却化用了元稹的诗句,目录也呈现了一系列颇具趣味的标题。他在尝试一种全新的写作方式,相比前两部作品中的条分缕析,这部书运用了更多的叙事风格,文风更为轻松灵动,然而这仍是一部不易读的作品。书的篇幅不长,分成了二十六个章节,每个章节不过短短十数页。我曾在《末日松茸》中见到过类似的编排方式,作者罗安清说:“我希望它们像雨后绽放的簇簇松茸一般:丰富多彩、引人入胜、不可枚举。”虽然有着相似的呈现方式,但两本书的阅读体验却截然不同。陈昊作品的副标题里对“时刻”的强调似乎也赋予了内容一种紧迫感,一个个短篇环环相扣,在篇末便出现了后文的引子,下一论题呼之欲出,每章篇末的反思性文字不断吸引着我进入下一个谜题。

书名本身便是一个谜题,解开其中关键词所隐含的编码便可理解大部分书中讨论的话题。“膏销雪尽思还生”这一看似诗意的标题却暗含着书中最为关键的论题。“膏”是“碧腴垂云膏”;“雪”是“绛雪散”,它们是白居易寄予元稹的灵药,以期能帮助友人应对贬谪途中的瘴气。作者由问病诗中的药物出发,为读者讲述了一段在文学史上并不罕见,但尚未完全纳入医学史叙述的历史时刻。如果将具体的“膏”“雪”概括为抽象的“物”,那这句诗便成了一组对称的短句:“物销尽,思还生”。它可以从两个层面提供理解该著的脉络:其一,从最直观的意义来看,此书从友人相赠的药物出发,最后终结于药物的意义被言辞完全取代的时刻;其二,从更深处的立意来讲,“思”还生于物的交换与使用之中,物的意义也在交换的网络中产生,思的抽象世界与物的具体范畴并非对立,而是互相连接、转换与共生。

“思”无疑是关键词之一。“膏销雪尽思还生”并非元稹原句,陈昊在此将原文的“意”替换为“思”,两字在具体语境中有着相似的意涵,但陈昊的野心无疑是将思转换为外延更为广泛的历史概念。“意”不禁让人想到陈昊第一本作品中探讨的医者之“意”,它既是不同时代医者对自身知识的表述,亦涉及表述者的身份认同。而元稹诗句中的“意”却更多的是一种情感的流露。陈昊则将“思”赋予知识和情志的双重意涵,在知识表述与情志表达之间链接的不再是身份认同,而是言辞、患病的身体、知识与物交换的社会网络。

至此,副标题中的两个关键词皆已出现,“思”的双重属性展现了陈昊新著与旧作的关联和推进。知识与情志之间的患病之身自然也会引导读者回忆起他的第二部作品《疾之成殇》,在那里的论题主要关涉两个层面:疾病的历史认识论以及疾病的个体经验。第八章《石之低语》曾获亚洲医史学会谷口奖,并单独发表,这或许是他几年前最为人所熟知的作品。文中对情志与患病体验的关注呼之欲出,这也正成为了第三部书的焦点。的确,如“石之低语”般发掘被遗忘的个体和沉默者的声音并不容易;陈昊在第三部书中则选择了“被忽略的中层”,以唐代诗歌中常见却又常被忽略的患病体验与情感表达切入,追问其形成的社会语境。“病”不再是主体,而是表达情感、展现个体境遇及塑造关系的载体。

陈昊2020年出版的《疾之成殇 : 秦宋之间的疾病名义与历史叙事中的存在》

对历史认识论的讨论不再针对于疾病,而是治病之方药及其效验所依赖的知识网络。在此物及其知识也被历史化:恒山(常山)与蜀漆是一种物吗?它们是现代植物学中所说的Dichroa febrifuga吗?朴消、芒消、消石之间有何异同?可以用现代化学式来比定吗?最后一次听陈昊的讲座,他分享了对于疾病史的最新思考。我在本草史的研究中遇到了与疾病史中“回溯性诊断”类似的问题,即由文字记录与历史图像辨别古代药物的植物基原。在我的观察中,这种“回溯性植物学”的做法似乎不像“回溯性诊断”那样面临着诸多质疑。当我提出这一疑问时,他只是分享了一个在研讨会中遇到的对“回溯性植物学”的批评。我在当时并没有得到满意的答案,然而却在他的遗著中看到了对这一问题的深刻思考。对陈昊而言,物与疾病同样是“历史叙事中的存在”,或者说,是在特定社会-技术网络中被定义、认知与使用的对象。

“元白时刻”的“物”与“思”如何与“中国医学史”相关?如果不是在一篇篇短章节中不时出现的病、方、药等元素,读者很容易在阅读中忘记这是一部中国医学史的作品。那么,这是一部情感史的作品吗?虽然书名中点明了作为关键词的“情志”,情感表达在诗句中也无处不在,但在阅读中却总感觉无法将情感的因素聚焦,论题也时常与情感若即若离。书中没有指明任何特定的情感,对“思”的强调也并非通常意义中的相思成疾,甚至也不是在医学史中常被提及的“情志过极,非药可愈”。如果我的理解正确,陈昊并非在探讨情感为何,而是尝试将情感要素纳入到疾病史与历史认识论的探讨中。理解这一层,才能明白情感史与医学史、乃至于文学史的交叉点。疾病中的诗歌创作充满了情感表达,疾病的体验也不免情感的流露;士人之间的问病、赠药形成由情感纽带维系的共同体,而在这共同体中流传的知识也有赖社会性的网络确认其可信度;而“信”的基础不只理性,亦包含情感因素。由此,“思”所包含的知识与情感在士人的社会网络中得以重构;在此,士人也摆脱了“医者”“病人”这一对非此即彼的身份范畴,以知识和情感的交换重新定义着自身的认同。

对中国文学史而言,“元白”并非不陌生;而对中国医学史而言,“元白”却极少作为研究的核心。我对中古史、文学史并不熟悉,在这一问题上只能留待行家评述。但“元白时刻”的提法却将描述性、总结性的概念转换成了一个颇具张力的分析框架。时刻既是元白问病、赠药、赋诗的时刻,也是类似实践在士人网络中不断出现的时刻;既是诗歌中呈现的“意”造之时刻,更是现代研究者对这些文本及其蕴含的“思”与“物”进行反思、重构的时刻。陈昊用“时刻”来避开历史时间的线性叙事,场景不断在不同历史片段间转换,又在古今之间转换;不仅关注历史发生的时刻,也在呈现故事被重新讲述的时刻。这种思维的跳跃或许会给读者带来困惑,此书给我的是一种从疑惑到入戏,最后豁然开朗的阅读过程。如果享受这个过程,大可随着作者的铺陈逐步深入;如果更偏好一般学术著作的写作方式,也可从最后三篇“余音”读起,便可从开始便了解作者的意图,不必在“膏销雪尽”之后才理解作者的“还生”之“思”。

陈昊写作的一个重要特点便是无处不在的理论对话,无论在看似多么细枝末节的地方,他总能从其广泛阅读积累的思想库中找出一种乃至数种可供对比与反思的理论资源。这种写作方式在中国中古史研究中远非主流,甚至在医疗社会史领域也不多见。如果仔细阅读陈昊行文中大量的理论对话,不难发现,除了关于唐代思想文化的研究,绝大部分理论与分析视角都产生于距离中古中国较为遥远的时段:少部分在古典时期,而更多的则在宋代以后的“近世”,更甚于源自当代的人类学研究。从这部书中也可看出,他在追问“友情”是否可描述唐代士人之间的关系,在追问被视作现代创造的“孤独”是否可用于分析卢照邻的境遇,在反思拉图尔的洞见如何用于理解古今药物定名的问题。这种写作方式的确带来了新的视角和精彩的分析,然而受限于史料与历史文本本身的特性,提出的问题往往比能够解决的问题要更多。这确实也是陈昊在三部作品中一直尝试去处理的困境,如果可以在他的作品中发现一些一以贯之的关怀的话,我想那一定是如何透过言辞去讨论实践,如何穿透文字书写的暴力和权力结构性的遮蔽去发掘历史上真实的、被淹没的声音。

陈昊(1983-2025)——原北京大学前沿交叉学科研究院科学技术与医学史系副教授

或许陈昊并不想看到在书评中掺杂过多的个人情感,但阅读这样一部与情志密切相关的著作,仍不免“思还生”,留下一点“冗余”的个人回忆。对于陈昊的回忆也是由一个个时刻组成的。当自己还是一名尚未触及学术门径的本科生时,导师递来了一部厚重的博士论文,他说这是近来读过的最好的医疗史研究;虽然当时我并不能完全读懂陈昊的思想与文字,但仍大受震撼。第二个片段来到了研究生生涯的某个时刻,不懂事的自己央求导师带上自己去旁听在中医科学院的一场研讨会,坐在角落听着陈昊娓娓道来一大堆自己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名字。又到了读博的第三年,第一次在学术会议上向陈昊介绍自己,他坚持不要称呼他为“老师”,他带我边逛着台大校园与夜市,边如数家珍地讲述着各种学界轶事。此后我多年未再见过他了,他的第一部书出版后,给我寄来一本,当时因撰写博士论文而焦头烂额,还很失礼地未能及时表达感谢。再次见到他,已到了2024年底的上海,虽然岁月不免在面容上刻画出痕迹,但他在报告、评议中的样子仍与记忆中的一般。活动结束时,他笑笑说,“像我这么社恐的人,这次回去后恐怕很久不会再出来了”。不料数月后便惊闻噩耗,如今读罢遗著,“膏销雪尽思还生”犹如谶语,只当在物尽人非的时刻,他的最新作品方才面世,他的思想方才迎来更多的阅读和欣赏。

突然想到白居易晚年的一首诗《思旧》:

闲日一思旧,旧游如目前。再思今何在,零落归下泉。

退之服硫黄,一病讫不痊。微之炼秋石,未老身溘然。

杜子得丹诀,终日断腥膻。崔君夸药力,经冬不衣绵。

或疾或暴夭,悉不过中年。唯予不服食,老命反迟延。

况在少壮时,亦为嗜欲牵。但耽荤与血,不识汞与铅。

饥来吞热物,渴来饮寒泉。诗役五藏神,酒汩三丹田。

随日合破坏,至今粗完全。齿牙未缺落,肢体尚轻便。

已开第七秩,饱食仍安眠。且进杯中物,其余皆付天。

题中有“思”,诗中有对早逝友人的思念与惋惜,有丹药,有服丹药之后的身体体验,有“五藏神”“三丹田”这样的身体观念;但这样一首与此作品主题密切相关的诗却没有出现在讨论之中。或许《思旧》写作的时刻元稹已逝, “思”得以成立的社会网络已然零落,仅剩思念之情;抑或陈昊在写作中代入了元稹的角色,而“思旧”则是他给友人们最后的留白。

    责任编辑:于淑娟
    图片编辑:张颖
    校对:张亮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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