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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韵︱福楼拜和他的“冤家”出版人
爱写书评的英国小说家朱利安·巴恩斯(Julian Barnes)读了一本法文书《福楼拜和米歇尔·莱维:怨偶天成》(Gustave Flaubert et Michel Lévy: Un couple explosif)后,难耐八卦之心,为《伦敦书评》写了一篇讨论作者和出版人关系的文章。一般而言,作者和出版人互相成就,出版人需要好作者自然不用说,很多作者也需要出版人的眼光、资金支持和业内关系网。如果出版人成功又多情,受宠的作者之间免不了要争风吃醋一番。福楼拜是个异类,他在许多事情上表现得非常淡漠、不近人情。他讨厌新生事物比如火车,一辈子从来没在书报亭里买过一份报纸。最令人惊讶的是,身为一个作家,他竟然从未进过书店。年轻作者往往热衷于发表,享受被追捧的快感,但福楼拜在二十四岁时就对出版表示了淡漠:“一个作家若是等到五十岁或更晚,然后一下子出版一套全集,好像也不赖。”他又等了十年,到三十多岁才出版了第一本小说《包法利夫人》,之后两部小说也由米歇尔·莱维出版。他俩的关系完全由福楼拜说了算:福楼拜是高高在上的艺术家,莱维则是低到尘埃里的服务员——福楼拜甚至从没请过莱维去家里做客。福楼拜之所以选了莱维出版《包法利夫人》,因为他不像前一个出版人那样聒噪,对小说手稿发表了各种评论。“莱维从来不评论我的书,这点很好。”毕竟福楼拜在心情不好的时候会说出书是“一种妥协,或者更糟……是卖淫”,他可不想听什么恩客的指指点点。

《福楼拜和米歇尔·莱维:怨偶天成》
全没有商业头脑的福楼拜从来不亲自谈合同,先是律师朋友代劳谈合同,后来是闺蜜乔治·桑代劳,而且他拒绝签独家合同,也不许自己的书里出现插图。他甚至不许出版人在签约前读一读草稿(莱维是在《巴黎杂志》上读到了《包法利夫人》的部分连载才知道有福楼拜这个人)。莱维为《包法利夫人》支付了八百法郎的标准稿费,书大卖之后,又给福楼拜发了五百法郎奖金。福楼拜的第二本小说《萨朗波》获得了一万法郎的合同,结果莱维发现这书的背景是古代的迦太基,对此大伤脑筋。为了避免此类情况再度发生,他要求福楼拜的第三部小说必须是现代背景。事实上《萨朗波》几乎和《包法利夫人》卖得一样好,但福楼拜问莱维讨要奖金时,莱维装没听见,而且还拒绝向福楼拜透露《包法利夫人》的销售数据。
莱维无疑是个精明的商人,他开创了打包签约的先河,当欧内斯特·费多因《范妮》和《丹尼尔》大红大紫时,莱维用两万五千法郎的合同包下了他之后十年所有的作品,还去保险公司给费多买了一份寿险。在出版业初尝资本主义的甜头后,出身低微的莱维跻身法国八百富豪之列,在歌剧院旁造了亮眼的出版社,在市中心开了一家豪华书店,在香榭丽舍大道上买下一座贵族宅邸翻修一新自住,还在波尔多买了一座城堡。这时,资产阶级出身的仅拥有两套房产的福楼拜有点儿看不懂了,到底是他在给我打工还是我在给他打工。诗人波德莱尔曾经这样形容莱维:当他请你去他家做客时,堪称“全世界最完美的男人”,当他跟你谈生意时,又“凶狠得像个野蛮人”。
福楼拜和莱维注定会分道扬镳。导火索是福楼拜的“文学良心”路易·布耶去世,福楼拜命令莱维出版布耶的纪念文集,而且要最豪华的装帧。莱维对布耶没有太多商业信心,他硬着头皮出了布耶的诗集,首印两千册,三十六年后还有六百本库存没卖掉。抱怨和嫌隙不可避免地发生了,而且福楼拜的第三部小说《情感教育》既不叫好也不叫座,他向莱维讨“安慰”(没好意思讨奖金)时又被拒绝了。当莱维的对家出版社来挖角时,福楼拜没怎么挣扎。年轻时对世俗荣誉不屑一顾的福楼拜第一次被提名骑士荣誉勋章时,他气宇轩昂地拒绝了,第二次也就半推半就地接受了。然而当莱维被授予该荣誉时,福楼拜气得发昏——一个俗不可耐的奸商怎么也配跟我相提并论。两年后莱维猝然去世,年仅五十四岁,龚古尔向福楼拜通知莱维的死讯时,注意到“福楼拜的手指划摸过衣服上的洞眼,那是他曾经佩戴勋章留下的痕迹,莱维获勋后他就气得再也不戴了”。读到这里,不得不佩服龚古尔的眼神毒辣,洞悉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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