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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人类学家一样思考

黄剑波
2025-12-30 09: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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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解

各位看到“像人类学家一样思考”这个标题,可能觉得有点儿夸张,我首先要解释一下这个题目。

过去几年,我发现两本很有趣的入门教材。一本是社会学的,但是出版社找不到合适的译者,所以就找到了我这里。于是,我作为一个人类学者,翻译了一本社会学的入门教材。这本书原来的名字就叫作《社会学入门》,或者《社会学概论》。但是我非常喜欢其中第一章的题目,叫作“Think as a Sociologist”,就是“像社会学家一样思考”。后来在出版的时候我就给出版社一个建议,把标题改成这个了。[1]

第二本书是人类学的入门教材,叫作《人类学入门》,副标题是“像人类学家一样思考”。[2]实际上,英文原书名的主标题就是“像人类学家一样思考”,但在翻译成中文的时候却用了“人类学入门”。

我比较喜欢这本书的是,它和我们一般见到的人类学的概论不一样,它的编排非常好,等下会具体说到。

今天的副标题是“以基督教研究为例”,过去十年,我作为一个人类学家,主要做的是基督教研究,今天想讨论的就是我最近的一些思考。

何为人类学与人类学何为

先来看一张照片,一般学人类学的人都很熟悉, 就是1918年, 英国人类学家马林诺夫斯基(Bronislaw Malinowski,1884-1942)在西太平洋群岛的土著人当中。

1918年,英国人类学家马林诺夫斯基与西太平洋特罗布里恩群岛(Trobriand Islands)的土著居民在一起

现在我们提及人类学,往往会有这样的印象:人类学就是对原始人、土著人的研究。对应到宗教研究中,这种印象就是人类学的宗教研究,关心的是原始宗教、部落宗教,或者说小的宗教体系以及民间信仰体系。这种印象有一定的道理,但是我在这里特别要强调的是,人类学也可以参与到一些所谓大型宗教体系的研究中去,比如佛教研究、伊斯兰教研究和基督教研究等。

下面这张照片,对于没有人类学背景的人来说可能不太熟悉。这张照片拍摄于1938年,展现了法国人类学家克劳德·列维-斯特劳斯(Claude Levi-Strauss,1908-2009)在巴西亚马逊雨林的一个部落中的场景。当时他正在洗澡,被一帮当地小孩围观。直接看这张照片可以引申出“作为观察者的人类学家被观察了”这样的认识。实际上,据列维-斯特劳斯自己记述,这是这些小孩在旁边觊觎他的肥皂,想要偷他的肥皂。今天人类学家的形象基本上还是这种“他者”中间天真而窘迫的外来者。

1938年,法国人类学家列维-斯特劳斯在巴西亚马逊雨林的一个部落中

谈到人类学,我还是简单介绍一下。如果想对人类学有一个导论性的了解,可以阅读以下三本书。

第一本是科塔克的《人类学:人类多样性的探索》[3]。这本书非常厚,一百多万字。两年前我们帮忙翻译出来,在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出版。这本书是美国人类学界最经典,也是最经常使用的人类学导论性的教材,现在已经出版到了第13版。

第二本是国内庄孔韶老师主编的《人类学概论》[4],也是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出版的。

第三本就是我刚刚提到的《人类学入门:像人类学家一样思考》。作者叫约翰·奥莫亨德罗(John Omohundro) ,是科塔克的学生,曾经到台湾做过田野调查。这本书去年在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它的章节安排很有意思:

第一章 什么是文化?概念性问题

第二章 如何了解文化?自然性问题

第三章 这种实践或背景的观念是什么?整体性问题

第四章 其他社会也这么做吗?比较性问题

第五章 这些实践与观念在过去是什么样的?时间性问题

第六章 人类生物性、文化与环境是如何互动的?生物-文化性问题

第七章 什么是群体与关系?社会-结构性问题

第八章 这意味着什么?阐释性问题

第九章 我的观点是什么?反身性问题

第十章 我在下判断吗?相对性问题

第十一章 人们怎么说?对话性问题

整本书的十一章其实讲了十一组问题。本书的译者张经纬老师借用了奥莫亨德罗的比喻,他认为,以前的教材是围绕着亲属制度、政治制度、社会结构、生计类型、交换方式等关键概念组织起来的分类体系,好像是给森林中的每一棵树贴上了标签,让我们知道人类学知识森林的基本组成。但是,即便认识了森林中的全部树木,我们还是可能在林中迷路,无法展开自己的知识探险。[5]

他继续总结了奥莫亨德罗的观点:“我坚信文化人类学能让所有学生洞悉、探索我们千差万别的世界,与其牢记森林中每一株植物,每一棵树的名称;不如从更大的生态角度了解林中树木分布的基本规律。”[6]我觉得这个思路非常好,不是去了解每一棵树本身的标签,而是了解一个更大的生态系统里树的分布规律,让学生掌握人类学研究人类行为和观念的方法,让他们在学完这门课程以后继续像人类学家一样思考。所以我今天才借用这个题目。

人类学是干什么的?我们一般认为社会学的关键词是社会,而人类学的关键词,或者研究的单元或者单位,是文化。但是文化到底意味着什么?或者,人类学家研究文化到底是干什么?

过去的四五十年里,文化从原来的单数转变为复数。最知名或者最有影响力的阐发来自美国人类学家格尔茨[7]的《文化的解释》[8],这本文集初版于1973年,日后成为名著,其中用的是“cultures”而非“culture”。他不是在讲单数的文化,而是在讲复数的文化的阐释问题。

人类学研究什么文化?前面提到的两张图片显示出,人类学研究的一般是原始文化、部落文化,在中国具体表现为民族文化、少数民族,比如云南或者贵州某个少数民族及其文化。以它们为研究对象无可厚非,但是需要进一步追问,研究这些文化是为了什么?今天在西方人类学界也有一个争论,就是人类学是不是就等同于民族志的问题。按照格尔茨的看法,民族志还不是他所认识的人类学。

在最近的阅读中,我也越来越意识到,或许我们对人类学的认识需要回到它最初的词根上来。我们一直认为人类学研究的是文化,但实际上可以说,人类学是透过研究文化达到对人的理解和认识。“人类学”一词的英文anthropology,其词根是“anthropo”,即“人”。“人”才是人类学真正的落脚点或者最终的关注点。

当然“人”是有不同层面的,有生物的人、文化的人,还表现出来信仰的人、宗教的人等等。这种理解看起来老生常谈,但是如今的人类学进入了后现代的时代,特别强调复数的文化,甚至强调,我们的阐释也是多元的、完全相对的,乃至于绝对的后现代主义里没有任何标准,有些“众生喧哗”:在这样一个时代,我觉得有必要重新回到人类学研究文化的差异是为了要能认识共同的“人”这一理解上来。

有一本书叫《人类学百年争论》[9],是美国人类学家埃尔曼·瑟维斯(Elman Rogers Service,1915-1996)写的,由云南大学出版社翻译出版。这本书里提到了人类学历史上一些著名的争论,我不想在这里赘述,但是这些争论反倒是可以让我们思考人类学的张力在哪里。

很多人都谈到科学与人文、个体与结构这样一些人类学内部的张力怎么处理的问题,人类学家越学越困惑。对此,我常常引用格尔茨的这一句话,这是他在自己晚期的一本书里说的,“Our confusion is our strength”。[10]我们的困惑正是我们的力量或者我们的强项,我们的长处所在。而今天的所谓“科学式”研究,强调的都是标准的(normative)东西,“是”的研究。比如说研究基督教,期望能够得到的结果都是“基督教就是这样”式的描述,是教义的或者标准式的描述。但实际上无论是基督教还是基督徒,无论是作为一个群体还是一个个体,其内部的复杂性和多样性在这一单一的描述下被完全覆盖掉了,从而不能真正认识到基督徒或者基督教意味着什么。

刚刚王鹰提到她做挪威传教士艾香德(Karl Ludvig Reichelt,1877-1952)研究的时候,有人描述他是一个特别温和开放的人,另外一些材料则说他对下属、对同事态度恶劣。那我们怎么处理这种矛盾?我倒是觉得,正是因为这种内部人格性的“纠结”才构成真实的人生,没有纠结就没有真正的生活。这些争论,可以引用张海洋老师的一个总结,十六个字:“文化相对,伦理互通;历史特殊,人性普同。”这话听起来并不新鲜,但是可以帮助我们进行理解。

回到早期人类学的问题,早期人类学做的一般是王铭铭在《想象的异邦》[11]中提到的,对原始人、原始文化的研究,对“他者”异文化的研究。这种对异文化的研究可以帮我们思考人类学的一个基本取向。

人类学这个学科,从现代学科的角度也就一百多年的历史。我们梳理它的历史发现,它的基本取向中有几点在我们今天的研究当中仍然十分有用,特别是宗教研究,在基督教研究中有可以借鉴的地方。

第一点是对“他者”异文化的尊重,这就是费孝通先生说的“美人之美”,你首先得学会尊重别人、欣赏别人。借用基督教的说法叫作“放下自己”。

第二点是“当地人”视角。马林诺夫斯基特别强调本地人的观点,后来格尔茨进一步加以阐发。当然,格尔茨的看法已经和马林诺夫斯基有相当大的区别,虽然用的都是同一个词。当地人的视角,用中国人的说法叫“站在别人的位置上来思考”,就是“换位思考”。这一点用基督教的术语来说,可以类比为“道成肉身”。所谓“道成肉身”,意思就是用对方能听得懂的话,用对方能够理解或者对方使用的语言来进行思考。

第三点是透过“他者”认识自己, 就是人类学本身具有的反省性、反身性。所以刚刚格尔茨的那句话“Our confusion is our strength”,正是人类学在今天这样一个强调标准或者科学(scientific)的时代里,在“科学研究”的这样一个时代里,一个非常好的提醒。这种多样性、复杂性和丰富性需要得到关注、强调和重视。

今天我们的研究有一个很有问题的倾向,或者说一个陷阱,就是结论先行。所谓研究,不过是去找一些证据来证明已有的观点,而这种证据一定是可以找到的。这里再次借用王鹰的例子:如果你已先假定艾香德是一个温和可爱的老人,一定找得到相关的记载,事实上也确实有很多这样的材料。反过来,一个批评艾香德的研究,认为他为人特别严厉或者苛刻,也一定可以找到很多这样的证据。

我们今天做研究,特别是这种技术化的社会学研究,做了一个假设、一个模型,得出的结论就是事实正如假设一般,因为你就是按照假设去找材料的。所以这样的研究看起来很漂亮,可是看完了,我们对人、对文化、对社会的理解并没有一个真正的提升或者洞察。这种研究只是提供了一个漂亮的数理模型。

人类学家如何思考?

回到最初的主标题,“像人类学家一样思考”,那么,人类学家是怎么思考的?

首先需要重提本地人的观点、地方的观点。罗宾斯,特别是康奈尔,提到一件事,即人类学家在研究非洲、澳洲等所有的土著的时候,都强调或者提醒自己:我们要研究的是他们怎么说。但是一研究基督教,则放弃了这一研究假设,而认为:他们说了不算数,我觉得是这样。

这种研究的假设是,这些基督徒说的只是一个神学性的表达或者语言,他们是在陈述一个神学性的观点,而这一神学性的观点又恰恰是人类学家所不能接受的。所以人类学家在研究基督教的时候,人类学本身的一些基本原则就被放弃了或者转化了。在康奈尔看来,人类学家研究基督教时是一个“典型的自我矛盾的伪君子”。

另一位美国学者,卢克·拉斯特(Luke Lassiter),他写了一本书,中文翻译成《人类学的邀请》[12]。其中有一章讲到人类学的宗教研究。他提出这样一个认识和观察:人类学家只要一研究宗教就有一个基本的假定,或者说一个基本的出发点,即美国医学人文学者大卫·哈弗德(David Hufford)所说的“不信的传统”(tradition of disbelief),或者说非信仰的传统。更进一步的假定是,信仰本身是错的、不成立的。因此,人类学家的研究就是要解释,这样一个错的东西为什么还存在并且还能发生作用。

遵循这一前提,接下来做的研究都被转化为或者简化为其他一些因素的研究,比如普理查德所批判的政治因素、经济因素、社会因素或是心理因素。这种转化是必然的,也是可以理解的,因为在假设了信仰本身是不成立的情况下,必然存在一个或者多个使其继续存在的理由。

其实回到人类学的传统,回到从马林诺夫斯基到格尔茨以降的对本地人观点的强调,这种前提及其后续的推演是很有问题的。就本地人的观点而言,格尔茨对马林诺夫斯基有一个突破:马林诺夫斯基的观点还是一种科学的,或者说现代主义式的研究,他假定他能够听到或者看到本地人的声音,而且也假定他写出来的就是本地人的观点;格尔茨则意识到这两者都只是假定,并且很大程度上是一种理想状态,而在现实中几乎不可能实现。

因此,格尔茨虽然也强调“地方性知识”——现在格尔茨被提到时总绕不开两个关键词,即“文化阐释”和“地方性知识”——但是他同时也强调,自己所做的是阐释本地人对自己文化的阐释。格尔茨不是自己去阐释文化,也不是完全听本地人阐释自己的文化,而是作为学者去阐释本地人对自己文化的阐释,是对阐释的阐释。理解格尔茨时容易陷入一个误区,就是以为“文化的阐释”指的是作为一个研究者去阐释文化本身,而实际上,格尔茨指的是阐释当地人对自己文化的阐释。

格尔茨同样也假定文化是可以被表述,尤其是可以被语言表述的,因此他阐释的内容是当地人表述出来的。对这一点,包括石瑞(Charles Stafford),以及他的老师莫里斯·布洛克(Maurice Block)在内,LSE(英国伦敦政治经济学院)的几位人类学家提出了批评。他们指出,其实文化中有相当部分,甚至是大部分内容,是不能用语言表述的。布洛克主要的研究区域是马达加斯加,他有一篇大概两三页的短文,题目非常有趣,叫《为什么马达加斯加的牛说法语》[13]。当然,马达加斯加的牛不可能“说”法语,它其实是听到主人的声音,或者说看到主人的神态。这篇文章指出,我们需要更多去关注到文化的细节或者说不能由言语表达的部分。

所以在做人类学研究的时候,特别是在做人类学的基督教研究的时候,不仅仅需要记录基督徒或者基督教的表达,诸如他们的证道(preaching)或是他们的见证,而且要注意到他们表达出的感情,他们的肢体动作等非语言的细节。在人类学田野调查中,我们需要意识到,人们所做而表达出来的信息往往要比他所说的,甚至比他在文本里写的更加贴近真实。

简言之,人类学尊重本地人的观点,在基督教研究中我们则理当尊重基督徒自己的表述。这也意味着承认,不仅是研究者,不仅是人类学家、宗教学家或是神学家在试图理解宗教,这些学科或学者的研究对象也在用自己的方式认识和理解宗教乃至整个世界,因此他们在这个意义上也都是人类学家、宗教学家以及神学家。

事实上,不光是研究者在做研究,不光是研究者进到当地做“参与观察”,研究对象也在观察研究者。“看”与“被看”,以及“互看”,构成了一个更有层次和丰富性的认识过程和知识生产的更大可能性。

注释

1. 【美】尼霍尔·本诺克拉蒂斯:《像社会学家一样思考》,黄剑波、张媛、谭红亮译,机械工业出版社,2011年。

2.【美】约翰·奥莫亨德罗:《人类学入门:像人类学家一样思考》,张经纬、任珏、贺敬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

3.【美】康拉德·菲利普·科塔克:《人类学:人类多样性的探索》,黄剑波、方静文等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2年。

4.庄孔韶:《人类学概论》,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年。

5.【美】约翰·奥莫亨德罗:《人类学入门:像人类学家一样思考》,张经纬、任珏、贺敬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

6.【美】约翰·奥莫亨德罗:《人类学入门:像人类学家一样思考》,张经纬、任珏、贺敬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5页。

7.克利福德·格尔茨(Clifford Geertz,1926-2006),另译克利福德·格尔兹、克利福德·吉尔兹。——编者注

8.Clifford Geertz, The Interpretation of Cultures: Selected Essays, New York: Basic Books, 1973.

9.【美】埃尔曼·R. 瑟维斯:《人类学百年争论:1860-1960》,贺志雄等译,云南大学出版社,1997年。

10.Clifford Geertz, Available Light: Anthropological Reflections on Philosophical Topics,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00, p. 97.

11.王铭铭:《想象的异邦:社会与文化人类学散论》,上海人民出版社,1998年。

12.【美】卢克·拉斯特:《人类学的邀请》,王媛、徐默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

13.【英】莫里斯·E.F.布洛克:《吾思鱼所思:人类学理解认知、记忆和识读的方式》,周雷译,格致出版社、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209-212页。

本文摘自黄剑波教授的《穿行,在一个残缺的世界》一书,由2014年6月26日在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宗教研究所的讲座录音整理而成,感谢陈进国博士的邀请以及到场诸位师友的回应和讨论,特别感谢胡梦茵同学费心整理录音稿。收入本书时略有修订。澎湃新闻经出版方授权刊载。

《穿行,在一个残缺的世界》,黄剑波/著,广东人民出版社,2025年9月版

    责任编辑:顾明
    图片编辑:张颖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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