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杨国荣︱味、感及其他

杨国荣(西北师范大学特聘教授,华东师范大学中国现代思想文化研究所暨浙江大学马一浮书院)
2025-12-30 08:59
来源:澎湃新闻
理论·学术 >
字号

对于味,贡华南同志这几年做了不少的考察。我这几天读了一下他的几本大作,虽然不是很仔细,但是也大致了解一下,觉得这几部著作在“味”这一个方面做了深入细致的工作,这是有意义的。对于味在日常生活中的作用、味在哲学中的地位,贡华南同志都做了独到的研究,同时,他也讨论了味和感在性质上所具有的不可分割的联系。感和咸相关,咸又是一种具有普遍意义的对象性质,贡华南同志在书中也引了《洪范》中的一些看法,《洪范》已对感跟咸之间的关系做了明确的说明,并认为五行跟五味是相关的。《洪范》说,五行即水火土金木:“水曰润下,火曰炎上,木曰曲直,金曰从革,土爰稼穑。”“润下作咸”,明确表明润即咸所具有的性质,“炎上作苦,曲直作酸,从革作辛,稼穑作甘”,其中包含洪范对五行的一个解释,分别代表对象的性质。

从“感”这方面看,人与世界的关系包括三重方面,我在以前也曾提到过:说明世界、变革世界、以及规范世界。“感”是很重要的方面,它分别关系着世界是什么,世界意味着什么、世界应当成为什么。规范世界关乎对世界变革,世界应该成为什么样的形态?具体而言,说明世界最后以实践为指向,对世界的感受,则具有中介意味。

一方面,感受世界以对世界理解说明为前提,在这意义上,意味着什么基于是什么。另一方面对世界的感受又总是引发人们的规范和改变世界的意向,进一步说明“世界(所涉及)是什么”这样一个问题。

在人与世界这种关系中,人对世界的感受需要给予充分的关注,以前我们对感以及味这方面确实是有所忽视。感受本身具有综合性,它的内容表现为体验、体悟、体会等等交错的综合,并以对世界感知、情感、思维之间的融合文内容。它以意向性和反身性作为自己的品格,即表现为日常生活中可欲、可悦、可畏。这里所说的“欲”即欲求,“悦”,涉及接受的方式,“畏”则关乎对象。以上方面也以真善美这样的价值呈现牵连性。存在意义的意味,包括感受的具体内容,其中就包括日常经验,内容、意义、评价等等。

“味”跟感有比较多的关系,这里,我对感也提一些看法,有些看法以前也提到过,这里再重复地提一提。贡华南同志的几部书中对“感”比较注重,而“感”在哲学中也确实有不可忽视的地位。

比较来说,“感”更多带有综合性的特点,它不仅包括情感意愿、直觉、意识、想象这样一些意识形式,也有一些情意、体验、直观和想象、认知评价交融。感受作为综合性的观念形态,也具有意向性,并关乎对象特点。感受所具有的意向性表现为两种形态,首先是面向世界或者指向对象,感受虽然以感官运作为形式并且处于身内,但是同时又涉及主体——感受总是同主体有关。

以“情”来说,中国古代的语境中,情既是意境,又是情感,这个我们都比较熟悉了。作为感受的个体情感并不是凭空而起,它和具体情景往往有着更多的联系和相关性。所谓触景生情、因景生情就体现这一点,情和景、情和境的这种关联,揭示了感受具有意向性的特点,也就是它指向对象的特点。

与意向性相关的是,感受具有一种反身性,它不仅指向对象,而且具有反身性。意向性主要体现了感受和对象之间的联系,而反身性则是个体自身的所感所悟、所知所觉。单纯的意向性并不构成感受,感受是感和受的结合。一方面它涉及与对象之间的作用,另一方面又还包含了反观和面向人自身的切己的体验和所思所悟。也就是说,它总是既指向对象,也具有反身性。

黑格尔曾经认为,感受更多地表现被动性的特点,但这只是黑格尔的说法。事实上,感受并不仅仅限于感觉,这一点我们要充分注意,就其与对象的关系作为前提而言,感受确实具有被动性这一面,但是我们前面已经提到,感受既涉及感,也关乎受,无论是感或者受,都包含着能动性这一面。

这种能动性不仅与欲之所向、意识现象具有关联,而且包含、渗透于人感受的反身性之中。如果说意向性在指向对象的同时,又涉及对象的外在的影响与回应,反身性就涉及内在的体验,可以说,两者从不同方面的体现了感受的能动性。作为意向性和反身性相互交融之后的内容,感受同时表现为心物之间的相互作用。

从人的日常实践来看,人觉得冷或者热,这是经常有的感受,这些基于外部对象的变化,人有认知和体验。冷热一方面是外部对象的作用,一方面是自己的体验,外部对象的气温可以用温度加以测量,个体的感和受就不能还原为对象的规定。正如在官和觉的关系上,苏东坡曾说,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可以说指向物理层面空气的这种意向性与表现为声和色的感知,在这里是相互交错的。

当然,在感受中意向性和反身性可以有不同侧重,我们可以以同情Sympathy和同感Empathy为例,近代的一些哲学家反复提到同感好同情,这两者都表现为情感的感受,但是同情首先指向对象,即对他人的同情,对他人的情感状态,所以它更多表现出意向性,同情就是对对象的这种态度,对对象的所遭所遇表示同情。而同感,则是以感同身受作为特点,所以它比较多地和反身性相联系。

不过,二者并未截然相分。同情中,虽然表现得比较具有意向性,但同时又是以情感的自我体验作为内容,从而具有反身性。同感虽然表现为感同身受,似乎与对象无关,但同感地涉及对象,有内含的意向性。所以我们看到,作为感受来说,同情和同感虽然有不同侧重,但都具有反身性和意向性。

从言和意的关系来说,感受和语言相关,但是感受要比语言更为丰富,语言往往无法表达感受的全部内容。以审美感受来说,不同个体获得的某种感受和经验都无法完全用语言加以表达。陶弘景在回应梁武帝的诗中他就这样说:“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诏问山中何所有赋诗以答》)也就是说,这里的愉悦可以说是自我的感受,它源于对象,白云则指向对象,作为对象,它难以通过言语来传递。感受既涉及对象的不同形态,也关乎把握对象的不同方式。通过感受,对象进入人的意识,并且呈现出多样的意义和意味,意义的呈现方式与感受的形态之间具有内在关联。

宽泛地说,感受首先是以体验作为形式的。作为感受的初始形态,体验具有直接性、自发性。在感觉层面上,源于内外原因具有的疼痛感,劳累之后休息引发舒适感,干渴之后饮水所获得满足感的人,虽然在有否定疼痛和肯定舒适、满足感有差异,但都是一种体验。作为人的内在意义上的感受,当然并不仅仅以自发性作为它的内容,相对自发形态的体验,自觉形态的感受,更多的以评价作为它的内容,从把握世界的方式来看,评价不同于认知,认知是以如其所是的把握对象作为指向,而评价只是与对象对人的意义和意味相关。

在以对象对人的意义为内容、而并非关注对象自身品格性质这个方面,感受确实体现这一点,所以基于感受的评价,它并不是以对象本身具有何种性质作为其主要关注方面,而是以对象对人的意义、意味作为主要方面。但是在评价这个层面上,存在意义常常显现为个体自身的意义取向,这种关联使它不同于那种最开始的体验。

我们都知道,孟子谈到理义关系的时候曾经提出过:“口之于味也,有同耆焉,耳之于声也,有同听焉,目之于色也,有同美焉。至于心,独无所同然乎?心之所同然者何也?谓理也,义也。”(《告子上》)心之所同然,侧重于观念的普遍性。因为心具有关乎个体感受,声色属于感性的规定,由此引发的感受也有其自发、感性的性质。相对这一点,理义是处于理性层面,理义悦我心,它不同于感性自我的体验。

需要注意,这个悦我心并不表现为对世界的说明,而是适用于个体的感受,也就是说,“我悦”侧重于自我的感受。引申而言,是非首先具有价值意义,实际上,即价值层面的对错善恶。是非之心,相应地涉及对象层面上意义的评价,关于这一点,我记得贡华南同志在书中也提到过是非的性质所在。在理义悦我心的选择之后,隐含着评价的意义,心智所形成的愉悦的感受,与形成个体合乎价值取向的评价是相互关联的,所以愉悦更多地表现为感受,而评价则是与价值内涵相关。感受虽然呈现出不同形态,但是在和世界相关的这一点上,有别于自发体验,而是包含评价的感受,这些都不同于纯粹的内在意识。就此而言,对胡塞尔现象学观点,我们要保持距离:他主要是侧重于纯粹内在意识。我们要承认人和世界多样关系和多样性,事实上在人和世界的互动中,感受也构成了各个方面。

在这几本书中,贡华南同志同时又区分了三种形态,如视觉,主要是和古希腊相联系,听觉,主要是与希伯来文化、犹太文化相关,味觉,这是中国特有的。视觉导向抽象,与味觉相关的感,则是以个人为载体导向具体,以象作为表达形式,这是中国特有的。这个感受是以象作为表达形式,不是单纯的抽象语言,这是他的一个看法之一。象既是思想又是存在的统一体,这一点在广义上和语言是有相通性的。语言,我以前说过它既是一种特殊的存在形态,也是我们把握存在的方式,所以在这一点上,感受和语言确实有它的一致性。贡华南同志同时也认为,象和道具有一致性,象无所指,既是无形也是有形的,视觉追求普遍性从而导向抽象,而与味觉相关的感,则是以整个的人为主体,注重优和民形成次要统一,由此就导向具体。

这都是他的一些独特的见解了,可以进一步讨论,当然,有些问题还可以加以思考。他认为视觉、听觉、味觉是分别代表不同文化,但事实上视觉、听觉从感性层面来说都属于人的感,都和人的感官相关,都是把握感性世界的具体形态,其中视和眼相关,听跟耳相关,味跟口舌相关,所以都是有感性器官相关,就把握思想的方式来看各有意义,可以说听觉视觉味觉都是有它特殊意义的。以前我们对于味觉,对作为感性存在形态的味觉注意不够,这是一个缺点。但是以味觉为最基本的形式,这一点本身是可以考虑的。对味觉加以无视,忽视了味觉的讨论,这是错误的,但是把味觉作为唯一的、主要的把握世界的方式,这可能还是需要考虑的,这是我的看法。

感官的多样性和世界的复杂性是相关的,感性具有本源意义,同时它也规定各种共同的意义,像视觉、听觉、味觉都与人的感官、感性相关,都具有各自独特的把握对象,感官具有不可替代性,视觉、听觉、味觉都具有不可替代性,这种不可替代性又是以世界本身的意义复杂性作为依据的,它不是凭空的,不是主观的东西。对贡华南同志比较轻定的视觉,我们需要注意:视觉作为把握感性世界的感性方式,有它不可忽视的一面。“看”实际上是获得实在感的必要形式。从对象和人的关系来看,对象的实在感,我们通常从多种形式来获得,而看是其中之一,同时看还是积累知识经验的重要形式。

在最近的几本书中,贡华南同志区分品味和“看”,事实上,在我看来,品味世界和“看”世界是并不是截然对立的,而是相互统一的。这一看法也许和贡华南同志有所不同。不过,不管如何,品味确实是重要的,但是“看”和其他把握对象的感性方式是具有一致性的。这是我大致的一些理解,我读贡华南同志的大作还不够仔细,大致从这几个方面提一些看法。

本文为作者于2025年12月在华东师范大学举行的“中国哲学的味道”会的致辞。

    责任编辑:黄晓峰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澎湃新闻,未经授权不得转载
    +1
    收藏
    我要举报
            查看更多

            扫码下载澎湃新闻客户端

            沪ICP备14003370号

            沪公网安备31010602000299号

            互联网新闻信息服务许可证:31120170006

            增值电信业务经营许可证:沪B2-2017116

            © 2014-2025 上海东方报业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