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Logo
下载客户端

登录

  • +1

走着的娘 | 写作大赛作品展示

2019-04-04 17:07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字号

本文系“澎湃·镜相”写作大赛参赛作品

大赛由澎湃新闻主办,复旦大学、今日头条联合主办

投稿请点击链接

文 | 金何

该我给你带馍吃了,你却走了。

爬楼梯

那个属龙的女人,俺娘,2017年的秋天在17层的楼梯间内。趔趄着的身子,每踩上一个台阶,步履都不稳当。身后三人,借着昏暗的灯光,焦急盯着她那双早已穿了棉鞋的脚。

“真高,里头的人都是跟我一样的。”第一次站在上17楼的电梯内,母亲有点天旋地转。她想爬楼,可惜自己愈发虚弱的身体不允许。这栋灰色的、从外面看不见也听不到内部持续嘈杂的病楼,以一副永远静默的姿势矗立在卫河南岸。汲水镇,离家不到百里,隔着一道南山,五十多天里她被带着来过四次。

母亲晕车,带玻璃的密封铁壳子,都怕。每次出发前半小时喝晕车片,一路便昏昏欲睡一言不发,身体随盘山路的崎岖颠簸而摇摆着。她突然嘟囔一句:“原阳那地儿听说一马平川?走起来肯定得劲儿。”

应该是想起了同房的一个病友,一头比她还白的毛伊(头发),干瘦的手插在上身棉袄的口袋里,不时抽出来,把什么吃食塞进嘴里。那还是秋罢(深秋),不冷,何况楼内也烧了暖气,可她、白毛伊、一个浚县妇女、另一个满脸红褐色老年斑,四人都已穿了棉袄。原阳的白毛伊,半边嘴不停咀嚼着,颤颤巍巍的身子,时常在走廊各处勾留(闲逛)。她一个星期烤三回电,余下无事。

间或不转悠了,呆坐在病床,嘴巴也不再嚼动。那位置挨着窗户,偶尔见她看窗外,有时又仰着头看屋顶,不知道能从这白色中看出什么。“啥时候吃饭?”白毛伊的原阳土音,浓烈的像一碗自家酿的土烧。母亲老说听不懂,俩人偏偏能说到一块,一个林州话,一个原阳音,唾沫不够就用手比划,也能理解七八分。于是,白毛伊知道了她在家里既种地又当小贩,母亲则用土话告诉我:“闺女嫌她能吃,这是她二妞(二闺女),没男孩儿。”

“嘴就不闲着。”二妞嗔怒的高音,以及她红色的衣服,给这素净的小屋里带来一抹鲜亮。母亲笑着偷言,跟邻家老冯一样,不吃东西嘴里也得噙一根棒儿(牙签),不然难受。于是,白毛伊又被叫成了吃婆。

吃婆的病在肺上,不能手术了,二妞说家里没诳着她,她也不懂。吃就吃吧,不然到后头就吃不上了。往往不到饭点,吃婆就催促闺女赶紧穿衣服。有时在食堂,有时则去外头。母亲看着,眼里满是期羡,可惜她不能下床。待到俩人出去,她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跟纳鞋垫儿的浚县妇女说:“人家能吃,还能到处勾留。”鞋垫妇有时抬起头冲母亲笑笑,手里的针则不停,快捷如梭。这间房内数她年轻,其实看她鞋垫上绣的花也能看出来,母亲常说上了岁数的人眼花手笨不会绣。鞋垫妇答,闲着也是闲着。

“要是往年,这时候又该挎起我的“工作包”了。”最后一次做骨扫描,癌细胞已侵润了母亲的整个右肩。她不知情,自手术以来对疾病也是半知半解,为此还一直跟邻村的作坊联系,以期痊愈后进货。而且厌恶坐车的她,每次来医院犹如剥皮抽筋,老是嘟囔着,要不是有病非得坐车,就这点路,还没我卖东西走的路长呢。二哥的老丈人家有辆农用三轮车,她央求过几次,借来我坐车斗里,老二开的稳,不会晕车,也得劲儿。恁都(你们)要是怕我感冒,穿厚些,斗子里多垫些被褥就行。她说的一本正经,我们却哭笑不得。

在这个女人的意识里,似乎从来没有把自己的身体跟晚期建立联系。然而,要不是不能输液(化疗)了,用转院参加靶向药的临床试验吗?另外,医生张背着她告诉我们,她的身体不容乐观,若不能判定心脏能够扛得住药物的副作用,就不能吃。

“那怎么做?”

“让她爬楼梯,不能搀扶。”医生张的话不容置疑。临了,又撂一句活话:“当然,也可以放弃。”

之后,包括吃婆在内都看见了,女人用她的两只脚做了答复。不到三十个台阶,她气喘如风箱。勉强及格。

走路,本是她的强项,如今,病真的拿捏住她了。

母亲的脚(本文图片均由作者提供)

带馍

十队的妇女知道,母亲不会骑自行车。

二十多年前,她去求菜王,是穿田过渠的。刮大风的那个夜晚,当头的月光皎洁如银,黑间里看不到漫天黄尘,但遮挡不了呛人的干土味,它,往往和掐脖旱沆瀣一气。也正是吃腌香椿的时节,此时麦田里除了淙淙流水,还淌着人的呐喊声,不分黑夜白天。父亲傍黑浇地,闪了腰。而村里只有菜王懂推拿。

我撵着出了街门,她打了我一顿,嫌我这撵脚狗跟的慢。敲菜王门,邻家出来说他在西荒。那片西河边上的沙滩,没分队时,被母亲那代人推土垫成了地。“一开始种稻子,分地后种成了苹果。”虽说躺在病床上,但女人的记忆并没有随着身体而羸弱,反倒变得更加活跃。所以,西荒又叫苹果园子,菜王是守园人。村里的80后男娃都知道他,小时候偷苹果,被他的大长腿撵着跑,一个黝黑的脸上老是挂着一抹喜色,碰见谁都能开上一两句没大没小玩笑的人。砍倒苹果树后,他承包了那片地,种上了蔬菜。

西荒在村子西南角,我被女人的手扯拽着走的跌跌撞撞。那时的手,是多么温暖而且绵软啊。可以后流淌着的岁月,夜半时分总能听到砰砰的砸墙声,那是女人秋收干完重活手麻,每年如是,吃药也不顶用。而今,母亲的双手和吃婆的一模一样,而她脚底板原本坚硬如铁的老茧,也一点点蜕皮碎裂了。

她拖着我在月光下抄近路,刚浇的地,我踩了进去,鞋也掉了。母亲老是说,三个儿子,恁大哥被打的最狠,那晚女人又把她的三儿子抽哭了。成年后,我明白她是担心躺在炕上的丈夫。不过母亲至死不知道,我小时候害怕呆在屋里,尤其晚上。

得益于父亲是“公家人”,在供销社当售货员,1989年我出生时,家里最先盖起了五间红砖瓦房。可惜,屋里没修隔断墙,两间卧室,只挂了红色和蓝白相间的两道门帘,加上院子里种了四棵桐树,到我四五岁时已长得苍天如云,房间内光线很不好。昏暗的屋内,看着时常晃动的门帘,小时候老是想象着它后面,藏着从黑白电视机里看过的很多怪物。那个有风的春夜,父亲躺在炕上不能动弹,我没想他疼不疼,只想着他一个人在屋里,会不会害怕。

“你那身子骨,接根儿来(从来)就没干过活,弱。”即使躺倒了,母亲说话还是硬的不留情面,父亲笑着附和称是。依稀还记得,坐在父亲永久自行车的前横梁上,随他一起去镇里的供销社。除了玩具,还有母亲时常说我最爱吃的方便面,蓝色包装袋,至今已想不起来名字。童年一闪即逝,当我上学后,记忆的角落里,变成了给父亲看病。也是眼下母亲来的医院,只记得京广线上的火车呜呜而过,我骑在男人的脖子上,满县城找能看到火车的地方。再后来,一个步行着的男人,用小推车,把在镇上宿舍里的生活用品都拿回来了。那时我不知道啥叫下岗,只看见男人从此窝在家里,哪儿也不去。

女人思前想后,要给他找些事做。舅舅会算卦,她把哥的书,都拿给了他。于是,我的记忆里,又多了一个常年坐在饭桌边,用自制的蘸笔,抄书的背影。村子里,每年春节后来拉做工者的包车多了,绝大部分的70后男娃,上罢初中都“背着四两烂套子”进了城,包括二哥。而上了二年级的我,依然成了班里最后交学费的那个学生。在男人焦灼的内心,这个家宛如掉进了西老山坳后的太阳,昏黄而黯然失色。

吃婆的嘴不闲,而母亲的话不断。她老是说起小时候,薅牛尾巴,被姥爷追着打,继而三下两下,爬上胡同里的一棵椿树上。要么是没吃的,一家人吃各种树叶子。医生张“逼迫”她亲自签署一份治疗文件,那三个歪歪扭扭的、鹅蛋大小的字,可能把她的心送回到童年满是圪针的山旮旯里了。吃婆也不识字,她好歹念完了小学一年级,老䦆把一攥,眨眼就一个甲子。

所以,当初一个不惑之年的男人生病又逢下岗,她觉得自己能够堵得住街坊们的蜚短流长,尤其是本家妯娌之间的。“我要不是家里走不开,早就去工地做饭了。”父亲闪了腰的那个傍黑,她刚从邻村的砖瓦窑下工回来。

和泥、做土坯,除了烧砖匠人,窑上其它活儿单调可劳动力度大。家到邻村,四里多地,她不会骑自行车,就靠步行。晨起走,傍黑回,连着几十天,两头见星。如今想想,一个女人走在夜黑的土路上,会不会害怕呢?

有一个傍晚,停电,父亲点起煤油灯给我读画册书。开门和放铁锹的声响过后,她进了屋,瞅我一眼,变戏法似的拿出一个馍,掰开了递给我:“吃吧,糖馍,还热乎哩。”她的最爱是麻烫(油条)。以往曾说,一顿能吃斤半。村里谁家盖房,做顶中间的那顿打尖饭,就是麻烫。男人身体不好,盖房帮忙,都是她去。

每个傍晚,她都多做出一些饭,留着,第二天好热吃了去砖瓦窑。

而今,该我给你带馍吃了,你却走了。

医生张给母亲开了强制性增加食欲的药物,可她一看到饭碗还是焦躁无比。而吃婆的存在,就像是给其余仨人拉仇恨。她不操心吃饭,她操心二妞在医院陪护,挣不了钱。为此,几次三番给大女婿打电话,让他赶紧来顶替二妞,坐床上冲着手机吼,声若洪钟,根本不像有病人。母亲私下里说这老太婆偏心,闺女得挣钱,女婿就不得挣钱吗?

至于鞋垫妇,她纳了一双又一双,全都是给自家那口子的。老年斑呢,躺在床上跟二孩子怄气,认定开火车有钱的老二,应该体恤上有老下有小的老大,为了让他在看护上多付出些,不惜把孩子们的姑姨们叫来病房吵嚷。

病来了,生活里那本难念的经还在持续。再说,世上哪个娘不护窝呢?

纸殃票

母亲打算卖纸殃票(香箔冥币)时,父亲要去喂鸵鸟。

粉白的桐树花留不住,落满地时也快割麦了。暮春的村街寂静无声,没有哪个男性,在这个没活儿的农闲时节坐在家里。他外甥朋友的养殖场,需要鸵鸟饲养员。她好说歹说,他只用举起来的、已变得嫩白的双手作回应。

三天之后,他却拖着一条发肿的右腿回来了。她亦无言,只盼着立冬赶紧到来。夏天砖瓦窑歇工,她请来远房老姨夫,一个会给小孩招魂的人,教父亲编荆条筐和篮。此后些年每到暑热时节,村东的坡岭上,就有了她割荆条时留下的镰刀茬。

有时,母亲也帮着父亲一起做花圈。他学算卦已出师,村里村外常有人登门,但他事先声言不要钱,只是玩乐而已。不过空手前来毕竟难堪,于是就有人拿烟酒。烟居多,自打我识字后,黄色烟盒上的丝绸之路,逐渐变成黄金叶,继而到如今的红旗渠。他抽烟不凶,吸不完,便卖给了村里的张记小卖铺。有时小卖铺不想要,又抹不开面,就拿时令菜蔬还。

女人咽气后,丧礼日期是她男人自己择选的。时光带走的好几茬村人,也都是他以“先生”的身份主持的丧礼。事后会象征性地给一些报酬,但更多都还是相互帮忙的性质。母亲眼活,去世的人家都需要花圈,何不做这个呢?记得一年的暑天,村里接连死了三个老人,花圈要的多,俩人只能夜晚赶工。

父亲原本打算用家里旧有的材料给母亲做花圈的,但被亲友否决了。只在一周年忌,他翻箱倒柜,把二十多年前的彩纸花朵重新找了出来。做骨架用的玉米秆,两个多月前的秋天就准备好了。冬日的下午,他重新穿戴好围裙,身边放着尺子、铁丝、浆糊,楼房和凉亭纸扎一点点成形。这场景似曾相识,但眼前这个男人不但毛伊变白,而且身边亦不再有帮忙的那个她了。来者都说现在纸扎不值几个钱,可我知道,他做的其实是思念和回忆。

时光荏苒,她,连同村办印刷厂,都已随着被烧化的纸扎,化为了灰烬。

小推车是木匠亲戚所做,黄漆如金染,车上放了两个捂盖严实的纸箱。我拿着手电,像过往一般在她身后跌跌撞撞地跟着。卖纸殃票的头一年冬天,她是吃了傍黑饭去印刷厂推货的,一沓一沓,码放的很整齐,像真钱一样。“你要是卖不了,还能退回来。”印刷厂平日主要印扑克牌,只在冬季接近年关时分,村人给神灵烧供和亲人上坟,有需求,才印刷一批冥币。看厂的徐娘,不信她能卖出去。可她这一卖,就是二十年。

母亲羡慕邻床的老年斑,有退休金,年轻时开公交车的工作也轻松。“不用走路啊。”她说过好多次,老是在梦里去西蒋村,胡同又窄又长,怎么走都出不去,最后不得已从别人家的院子里穿过。

若没走过,何以梦能如此清晰且顽固?

四十五岁以后的每个冬天,母亲想的都是如何让家里那一沓沓纸殃票变成活人用的钞票。她用了最笨的办法,挨门挨户询问。长大后,她的这种贩售方式,让我不禁想起了《当幸福来敲门》里,拎着骨扫描仪挨个推销的克里斯·加德纳。五龙临淇两个镇子共322个村庄,她去过将近三分之一,这其中每个村子的街道,都不知道走了多少遍。

俺娘,这个不会骑自行车的农村女人,用她的两只脚,丈量了县南。

泛黄的老式帆布包,两只胳膊轮换挎着,冬晨微明的街道里很少有人,她兜兜转转的,看谁家街门开了,轻声进去,嗫嚅着问喊一声。多数时旋即出来,脸上挂一丝失望。当我能跨上横梁自行车后,有时把母亲带到要去的村庄。但她却不敢坐我骑的车,因为有两次我把她翻沟里了。“三儿胆太大,还是恁爹和二哥骑车稳。”

坐自行车后头,虽能省一段脚力,到了村里,还得靠走。而当麦头里(初夏)买小葱苗时,她就得完全靠脚了。这个女人并不害怕走路,尤其不害怕走黑路,她光害怕大清早被有的人埋怨惊扰了好梦。

五十岁后,女人又加带着香卖,尤其吊挂着的海螺香(盘香),中老年妇女要的特别多。她四处打听,得知邻村蔡家堰有做香的人家,前后跑了好几趟把货源商量停当。由于香易折,便开始推着车卖香箔物品。

这女人走的极快,像暑天里钻沟翻岭割荆条,一个小孩在沟底的蒿草丛里哭喊着,满山坡撵不上她。

母亲买菜和香箔用过的钱包

小葱苗

而今,我又哭了。因为在医院的楼梯间, 她快了几十年的脚慢了,不听使唤了。每踩下去扑嗒扑嗒的,很沉,抬起来却晃晃悠悠,没有准星,不知该落在哪里。这也刺痛了她的骄傲,或者说是她生命里后二十年紧攥不放的东西。

除了走,邻家还曾羡慕她会喊,一起去买小葱苗,张不开嘴。女人则直言:“那是你抹不开脸。”万物繁盛的初夏,她的声音也如地里小腿高的麦子,淌着象征生命色彩的墨绿。

“小葱苗儿——卖小葱咯!”

在郭家屯,我推着车跟在后头,她钻街进胡同,喊声飘在村庄上空,脆生生的。

冬天走后,就得翻土为养(种)小葱苗做准备。这活计原本大庄里没人做,挨在淇河边上的那组村民,水足,每年才种葱卖。她觉得这比种其他农作物划算,虽然累。土要翻的松软,不能有大的坷垃,种的时候,先铲开一层浮土,浇上水,接着均匀的把小如烟籽的葱种撒在地里,最后再蒙上那层铲开的浮土。薄厚要适中,否则苗出不来。

她站一旁比划着,一直埋怨这男人的眼不管用,看不出哪儿撒的种多,哪儿撒的少了。做手术后,男人本来不打算再种葱了,她不答应。虽说自己不能去卖了,但她要他去。于是,翻土、种葱、养护、卖,都是男人在做,她成了甩手监工。实在忍不住了,卖葱的季节,她也会坐下来,帮着男人做一点称斤两的活儿。上午卖,下午薅葱整理,于是,每年农历的四月末,院子里还是飘荡着一股生葱味儿。

她知道这钱不好挣,因为什么样的人都能碰见。有杀价狠的,也有光看不买的,好不容易碰见一个要买的,也翻找拣选着。小时候星期天撵着她一起去时,曾数落翻找的人,要就要不要拉倒。她急了,骂我,忙不迭满脸堆笑,求人家甭跟小孩儿一般见识。虽说她也烦那些人,但之后便不再让我跟着,还说我这性格长大后不适合做买卖。女人的裤带上拴半截松紧绳,末端是一个小黑布口袋,这是她的钱包。每沓纸殃票,每捆葱卖出去了,她都把硬币纸钱装进口袋,再小心地掖回裤子里。每张油腻的毛票上,皆沾着她的血汗。

可我却偷过钱。家里另一个红布口袋,装着她每日的收入。硬币占多半,纸币也残破不堪,男人心细,收到的破钱都用浆糊粘好。那时的小玩伴们,下课后都喜欢往校门口的小卖部钻,我偶尔也跟着去,但口袋里空空的。有时也想过跟她开口要,但不敢。终于有一次实在没忍住,趁父母中午在菜地薅葱,我从那个口袋里掏了一个硬币就跑了。当我像个傻子似的,站在操场上往嘴里塞辣条时,却不知道她的男人,每天都会记账。

在她病后,男人一开始是不愿再种葱的,可挡不住女人整天在耳旁的絮叨。相比于这个常年走街串巷,见了谁都能开一两句玩笑的妻子,他更愿意一个人在地里干活。菜篓子绑在车后座,女人还一再说,你现在卖比我好多了,不用走路。凌晨忐忑着出门,赶清早空篓子回来,男人喜上眉梢,没想象的那么可怕,妻子则说,万事开头难,往后就好了。

眨眼,这五六年,远近村街里再没出现过她叫卖的身影。2017年秋天,出院的间歇里男人打算留葱种,她幽幽地说了句:“原以为做罢手术就好了。算了,你也累。”

冬天,她的路走完了。腊月十九凌晨三点多,她用尽全身力气转过头看了我们最后一眼。

母亲去世后的第二天凌晨,守灵的我们,听得村东的山坳里,传来一阵又一阵的狐鸣。侄子问我山上有狐狸?我则很肯定的否定他,那不是狐狸,是一种鸟。大约是15年前,恁奶奶冬天卖纸殃票,要赶天明走到山东边的村子,她时常说那边的几个村子卖的好。那天我正好返校,一起出了村便听到了相同的叫声,也以为是狐狸,走到一棵槐树下,才发觉那声音在树上。

后来她时常说起,头几年冬天那么冷,恁哥后来有了摩托车,他送我,下去后两只脚感觉差点冻掉了,那时候也不知道给自己买双厚棉鞋,真跟傻子一样哩。我知道她不是傻,是舍不得。

吃婆出院后,她也出了。不同的是,吃婆还要回去,她则被医生诓骗,你回家休养吃药就行了。已是深冬,她穿着一双电暖鞋不无得意的站在邻家老冯跟前:“三儿给我买的。”刚回来那几天,她还能下炕出屋上厕所,每次都要换鞋,生怕把电鞋踩坏弄脏。私下里还时常数落老冯,光待见(喜欢)在街坊前炫耀孩子们给他买的东西,俺也有。

是夜,女人颤颤巍巍地走向躺椅。这把躺椅上铺着的被褥,已被坐的油亮。椅子是做手术时买的,为家属在医院陪护用。她瞄着它,知道就在眼前,可中间却仿佛阻隔了万丈深渊,不得靠近。及至用了大把气力走向跟前,忽从斜刺里窜出来的男人,把躺椅怼翻了。我好像是把男人拎出房间的,甚至拿铁锤敲击他的周身,大声质问为何这么做。他只是鬼魅的笑着,仿佛在说你还不进去看看恁娘。丢开他,我重回屋里,看到女人正攥着大把的药片往嘴里扔。我大喊着送医院,可跟进来的男人仍旧笑着不为所动。女人躺下,含着泪说了一句,人一辈子就是来受苦的。

这只是母亲去世后,我万千梦境中的一例。现实是,男人时常摩挲着她的双脚,轻柔的洗着。仿佛,要把她这几十年走下来的疲劳统统洗去。反倒是女人,由于身体一天天虚弱,最后时光她不能出去,屙尿都在屋里,因此异常烦怒:“不用你给我洗,我还会哩!”每天,他头一个起床,先给她弄吃的。男人无微不至的照看,甚或像孩子一般的哭泣,让女人闷闷不乐。当面吼他,我要是死了,你该吃吃该喝喝,甭想我。背着里她却又是另一番嘱托,恁爹一辈子心量小,遇事想不开,谁让他从小就没了娘呢。没了我,要对他好。

那天夜里,男人问女人:“还记得明天什么日子吗?”

“记得,明个儿我生日嘛。”

这个女人,用双脚,给自己此生走了一个圆。而我这只跟了她三十年的撵脚狗,终于撵不上她了。

二零一九年农历正月二十于荷花村

二零一九年农历正月二十八修改于广州人和村

即日起,湃客“镜相”栏目将陆续刊发部分大赛参赛作品。

作品展示不代表最终入围。

大赛投稿请点击链接

或直接发送参赛非虚构作品至nonfiction@thepaper.cn

▍大赛组委会

主办方:澎湃新闻 

联合主办:复旦大学新闻学院 今日头条

指导单位:上海市作家协会

学术支持单位:

浙江大学传媒与国际文化学院

武汉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

南京大学新闻传播学院

中山大学传播与设计学院

华东师范大学传播学院

北京外国语大学国际新闻与传播学院

中国政法大学光明新闻传播学院

上海大学文学院

陕西师范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

深圳大学传播学院

    本文为澎湃号作者或机构在澎湃新闻上传并发布,仅代表该作者或机构观点,不代表澎湃新闻的观点或立场,澎湃新闻仅提供信息发布平台。申请澎湃号请用电脑访问http://renzheng.thepaper.cn。

    +1
    收藏
    我要举报

            扫码下载澎湃新闻客户端

            沪ICP备14003370号

            沪公网安备31010602000299号

            互联网新闻信息服务许可证:31120170006

            增值电信业务经营许可证:沪B2-2017116

            © 2014-2024 上海东方报业有限公司

            反馈